第十九节
时近黄昏,汉礼部尚书杨名时乘着一顶小轿,朝皇宫急行,天气炎热,路上尘土飞扬,轿夫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汉,然而杨名时犹自一叠声催促道,“快点……快点!”
杨名时是江南江阴人,康熙九年二甲进士,历任知县、道员,后调入中枢任礼部员外郎,昔日林风夺取北京之后,他对汉军招降持坚决对抗态度,甚至曾经闹过两次自杀的闹剧,不过随着林汉集团军事上的节节胜利,士林舆论由“乱匪”转进为“天命”之后,他也就随大流投降,被任命为大汉礼部堂官。
就历史来看,虽然他有过对抗大汉的劣迹,但在这个非常时期许多人都不太在意,实际上这种事情从南明时代开始就经常发生,大批衣冠楚楚的士大夫经常来这套,所以久而久之大伙的态度也由新奇到敬佩、由敬佩到习惯,待到如今也就麻木了,仿佛这本来就是官员投降的一道程序而已。因此杨名时在林汉朝廷里非但没有背上包袱,恰恰相反,因为他本人在士林中颇有名声,而且处事干练,在实际行政中很有一套,很得李光地赞赏,不出两年,他就由礼部堂官转为礼部侍郎,后来又参加改制小组,参与林汉帝国行政体系的重组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当去年礼部尚书李绂外放四川巡抚之后,他被扶正为礼部尚书。
刚刚到达皇宫外门,杨名时就远远望见了数顶官轿,一大片轿夫和家人皇宫对面的树荫下乘凉,粗略一看,只认出了李光地的管家,匆匆下轿,朝皇宫递了牌子,他朝李光地的家人招了招手,“李管家,恩相也来了?”
“哎!这不是杨大人么?——给杨大人见礼了!”李光地的管家是他从福建带来的乡亲,一口福建官话很是难懂,“回杨大人的话,今儿个午饭后,皇上派了几个郎中到咱家传见,咱们在这候了一下午了,这不,还没出来。”
杨名时心中一沉,朝管家摆摆手,这时当值小黄门通报已毕,在台阶上大叫道,“圣上有旨,吏部尚书杨名时觐见!”
杨名时来不及细说,匆匆朝管家拱拱手,跟在小黄门身后走进皇宫,中南海皇宫虽规模初具,但地方却委实不小,杨名时在汉庭中官职很高,常常进宫召对,因此对这里颇为熟悉,这时见引路太监居然把朝后宫带,心下禁不住有些疑惑,“这位公公,咱们恐怕是走错了吧?”他在走廊转角住站定,“皇上召见应当在乾元宫那边才是,再朝后走恐怕不妥。”
后宫是皇后妃子的住所,他身为外臣,贸然闯了进去麻烦不小,虽然以他的官职倒不至于杀头,但也不免大大出丑。
太监转过身来,恭敬的道,“回大人,皇上和列位大人都在后海子,一边纳凉一边说话,适才皇上叫咱们引大人过去!”
原来如此,杨名时点了点头,不多时走到一座大殿之外,刚刚进门,还未行礼,林风一眼瞥见,远远招呼道,“是老杨么?爱卿不必行礼,快点进来!”
杨名时偷眼望去,只见大殿内济济一堂,除李光地之外,总参谋长周培公、军统汪士荣等重臣都在一旁,排班最末尾,居然还有武学都监高士奇,他心中有些奇怪,口中报告道,“启奏陛下,前日臣奉旨应答台湾使节陈近南,连着回了几天话,有了些眉目,故请缴还圣旨。”他稍稍抬头,犹豫了一下,“不过臣看陈近南的意思,他还是想觐见陛下!”
“陈近南怎么说?”
“他说有下情上禀,臣说了陛下不允,但他仍旧僵持着不肯答应。”
林风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这回调子一定要定好,必须要让台湾明白,咱们大汉是中央政府,他郑经是地方诸侯,不论和也好、战也好,还是谈判也罢,都必须得在这个框架下进行,他陈近南没资格和我说话。”
“万岁英明,臣也是这么说!”杨名时稍稍躬身,顺势朝旁边的同僚上官拱了拱手,“陛下,陈近南此来,其实还是抱了苟且的心思,依臣这即日交涉所得,他台湾郑氏的意思是打算给咱们大汉称臣,但他们要占江苏、浙江、福建,陈近南说,如果咱们大汉俯允,台湾愿意遣质子来京,而且日后王师南下江西,他们也愿意给咱们处钱粮,甚至出兵呼应!”
林风点了点头,朝周培公望去,“培公怎么说?”
周培公略一犹豫,旋即皱眉道,“不可,浙江姑且不论,江苏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而福建亦为陛下龙兴之邸,怎可轻易与人,臣以为,郑经狼子野心,得陇望蜀,非狠狠地打一仗不可!”
李光地闻言皱眉,“周大人,两线开战,恐怕咱们打不起罢?”
“叫赵良栋回防陕西,咱们把甘肃让给葛尔丹,合赵良栋、瑞克两个兵团,防甘陕定然绰绰有余,”周培公神色肃然,“集结安徽王大海、徐州马英两个兵团,一鼓作气,把台湾军赶下海,顺势拿下江苏、浙江、福建,尔后邀降南周吴氏两个子侄!如此,天下定矣!”
林风瞥了他一眼,自管自的拿把扇子摇来摇去,也不作声。
“陛下……”周培公有些不安,试探着道,“陛下以为不妥?”
林风摆摆手,“老实说罢,这不是什么妥不妥的问题,培公,你总管军事,给他们——”他指着旁边一众文官,“给咱们说句老实话,如果这一仗要打赢,咱们许多出动多少兵力,还能剩下多少兵力?而如果要‘天下定矣’,那需要多长的时间?你有没有把握在统一中国之前,大汉治下老百姓不会造反?”
周培公神色一变,转头朝李光地望去。
“是吧,依朕来看,就目前的形势,要统一全中国,没有个一、两年的大规模战争,是万万难以办到的,就在不久之前,晋卿就跟我说明白了,咱们大汉这边钱粮还差了点,而且就军事上来看,不少部队不是收降改编的清军,就是新近编组而成的新部队,能不能打还难说,所以这事有点不好办!”林风笑嘻嘻的转头四顾,“诸位爱卿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李光地上前一步道,“陛下,依臣看来,西北钱粮或许少了点,但过大同以东,直隶、山东等地,还是有些富余的,打个一年半载也是无妨。”
“是啊,朕担心的就是西北葛尔丹嘛,上次咱们和蒙古兵在山西交过手,那帮鞑子还是很能打的,现在咱们的心腹大患,不在南方,而在蒙古!”
汪士荣微微一笑,“那依陛下看来,咱们应当如何应付呢?”
“诸位都是朕的肱股之臣,老熟人了,咱们也不说见外的话,其实朕的这两下散手大伙都有数,说治国平天下,理政的本事是没有的,但打仗倒还有点小聪明,”林风嘿嘿一笑,“这几天咱们大汉运气不好啊,南边起火北边坍台,朕是日思夜想,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下,想来想去,倒也想出了一点办法。”
周培公和李光地对视一眼,愕然道,“皇上谦逊了,陛下英明填纵,臣是心服口服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办法呢?”
“搞运动!”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词汇倒也新鲜,居然闻所未闻。杨名时忍不住问道,“敢问陛下,何谓‘搞运动’?”
“哦,这个东西说起来很复杂,但做起来却比较简单,总的意思就是发动群……那个老百姓,如果要划分责权的话,恐怕还得划到礼部那一块。”
“陛下可否再说得明白些?”
林风想了想,觉得这个事情确实还真有点不大好说,“好吧,那咱们现在从细里说,诸位爱卿——”他举头四顾,只见诸位大臣尽皆茫然,“老实说罢,你们了不了解农民?”
李光地皱眉道,“回禀陛下,臣等皆出身清白,祖上耕读传家,出仕之前可都是农民,有何所谓‘了解’呢?”
“错了、错了!”林风摇摇头,“你们那是地主,朕说的是穷人家的……种地的!——你的,明白?”
“回陛下,”周培公皱眉道,“臣未从龙之前,家中仅有两亩三分余薄田,自幼父母双亡,委在周氏族学读书,方才略通斯文,可也不是什么地主富户!”
林风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好罢,周司马大人,您老人家可曾年复一年下地种田?”
“那……倒是没有!……”
“我说是吧,咱们大汉帝国的总参谋长要真穷到那地步,咱们还不赶紧散伙了算,折腾个什么劲,”林风摆摆手,“不扯远了,我说晋卿,你上次不是跟朕说,现在咱们大汉施行的是‘计丁授田’政策?”
李光地一怔,想了半天,方才谨慎的道,“回陛下话,臣上次所说的应是山西、陕西、四川、辽东等久战荒凉之地罢?那些地方人口稀少,荒地甚多,因此为屯聚人口,招徕流民,地方衙门出令曰:凡有定居开荒者,按户口给田,男丁授三十至五十亩不等,女、童、老人授十至二十亩不等,三年免税!”他看了林风一眼,补充道,“但此仅为权益之计,为少数荒废之地特设,比如安徽、河南、山东、直隶、晋南、陕南、宁锦等人口稠密,水利良好之州府,就万万不能如此!”
林风大吃一惊,“你上次不是说,北方战乱已久,人口稀少,所以咱们要大搞‘分田地’么?”
李光地看上去似乎比林风还要吃惊,他耐心解释道,“回禀陛下,臣刚才已禀明缘由了,计丁授田只是权益之计,而且也仅在少数流民甚多之州府施行,比如晋西北、川北等荒凉之地,这也是地方衙门出于无奈,不然,若全大汉处处如此,那……真‘人人言反、国将不国’矣!……”
林风万分尴尬,摆摆手,“算了、算了,其实朕这几天也是眼皮子乱跳,看来现在是没办法号召大伙‘保卫胜利果实’了!”
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一阵尴尬,周培公见林风有些窘迫,上前解围,他干咳一声,“敢问陛下,万岁适才所言之‘搞运动’……”
“哦……这个……这个搞运动嘛……”林风啊了几声,脑袋转来转去,忽然一眼看到最末尾的高士奇,心中有了主意,“其实这个搞运动是针对军队的,诸位也知道,现在咱们的军队有不少是收编的降兵,而且还有许多新兵,朕想来想去总觉得不放心,所以想搞一次运动。”
“什么……‘运动’?”
“那个……高士奇,你上来,”林风一声招呼,“你久在武学,而且还常年去丰台兵站训练新兵,感觉咱们大汉新军的士气如何?”
“士气较高!”高士奇恭谨的道,“臣非是阿谀之言,此乃实情也,与前朝相较,咱们大汉士卒薪饷尚好,故人多仰慕之,不过……”他顿了一顿,“不过这也还得分地方来看,依臣所闻,咱们从直隶、宁锦一带征收的新兵很不错,但听说山东、河南等地的就不行了,那儿老百姓不愿意当兵,听说有的地方还是强行征募的壮丁!”
“是吧?”林风点点头,“咱们大汉的根本就在直隶和辽东,这里征兵当然挺好,其他地方可就不行了,所以由此可见咱们的军队应该还是有大问题的,朕希望的是咱们大汉军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做到‘不溃败’、‘不哗变’、‘不乱营’、‘不投降’,人人死战到底,诸位觉得有可能做到么?”
周培公呆了一呆,这个要求恐怕太难了一点,所谓蝼蚁尚且贪生,打胜了还好说,如果吃了败仗,那恐怕任谁也是没什么好办法。
见他面有难舍,林风一拍大腿,“所以要在军队里搞运动嘛!——这个运动主要就是宣传!……”
“回禀陛下,”高士奇急忙道,“咱们在军中已有宣讲队,专责忠君爱国之训导!”
“力度太小、手段不多,花样单调,听得多了耳朵都起茧,也就能对付下新兵,时间长了谁还当回事?”林风摇摇头,“要大范围的搞、要全国性的搞、要多渠道的搞,要尽量做到人人参与、老少咸闻!”
“这……恐怕非人力可及也……”高士奇满脸苦涩。
“其实这个说难不难,当前咱们在这方面的投入还是不小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方法不多,而且不够重视,”林风别过头,看着周培公,“比如说,可以编一些戏文啊、小调来唱嘛,如果能够流行起来风靡全国,那士气肯定就上去了!”
“……”
众人一头雾水。
“好吧,那朕在这里起个头,给大伙先唱一段!”
林风清了清嗓子,还未开声,堂下杨名时慌忙劝道,“陛下万金之躯,万民仰望,岂可……”
“没事、没事,这不是为了国家大事而唱么?这点觉悟朕还是有的!”林风摆摆手,扯着嗓子唱道: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
大汉王师驱虎豹,舍生忘死保社稷;
为什么汉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唱了一段,自我感觉非常不错,林风得意洋洋的看了看下面的大臣,“怎么样?感觉如何?”
堂下大臣人人脸色发青,不少人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嘴巴扭来扭去,仿佛羊颠疯即将发作一般。
“培公,朕觉得这歌相当不错,你说如果能够流行起来,咱们大汉国男女老少都能来几句,那我军岂不是士气大振?”林风想了想,“上次忻州大战,咱们骑六军破虏将军马英的部队里不是有个英雄,叫什么来着?……”
“石章鱼!……”
“哦,对、对、对!就是这个石章鱼,据说当时和葛尔丹的怯薛军大战,他一个人顶着十几个人砍,虽然最后惨遭乱刀分尸,但终于把军旗保了回来,可见实在是个英雄,所以这个歌咱们就命名为《石章鱼赞歌》如何?”
周培公苦着脸道,“回禀陛下……此事固然大好,但是……可是……这个石章鱼是个积年老匪,昔日在辽东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名声很坏,臣恐怕……”
“没事、没事,司马迁不是说了么?死人可以死得重如泰山,可见只要死得好,不论活得怎么样都没啥关系!”林风摇头否定,断然道,“就这样做,回头找戏班子操练整齐,由官府出钱演练,命令他们在各处驿站、市集、庙会、茶楼、妓院、城门口等人多的地方大唱特唱,务必要让全大汉的老百姓都知道,咱们大汉出了个石章鱼,你明白么?”
“臣领旨!”
“除了这首歌之外,朕这里其实还有大把的歌,你们回头去查一查档案,找一些战死沙场的人名过来——记得了,要找那种死得很惨,但看上去却很豪气的那种,总之要让人一听就肃然起敬,另外除了这种小调之外,什么戏文啊、二人转啊、说书什么要全面启动,朕听说那边茶楼里有人说什么《大汉英杰传》,讲的是马英赵广元这些大将,还排了什么一号好汉二号好汉,这个不行,这个反动,现在都得反过来,专门讲小兵,明白了么?”
一众大臣人人目瞪口呆,汪士荣最先明白过来,笑嘻嘻地朝林风拱了拱手,“臣明白了,回禀陛下,请陛下放心,臣一定要让全大汉的人都知道,咱们大汉士卒生来扶保大汉江山,死去保佑社稷安康,英雄豪杰,无与伦比!”
林风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不错,眼下大战在即,此事务必尽快,记得还要说清楚:凡是和咱们大汉为敌的都是鞑子,不论南边还是北边,葛尔丹就不用说了,蒙古鞑子,郑经就算他一个汉奸,戏文要加上‘鞑子腐烂变泥土,汉军勇士化金星’,千万勿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