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如果不算上远征军团在大洋彼岸的厮杀,一六八七年的下半年倒也相对平静,至少比起前几年腥风血雨的大混战要好得多,自从山东归隶汉廷之后,河南的农民起义军盟主杨起隆也不得不向北京表达了和谐的愿望,并因此得到了一个都督的头衔,所以整个黄河流域目前的主流被林汉朝廷定性为“和平和发展”。
在这种趋势下,自大宋之后沉寂以久的中国文化得到了一次小小的复兴,这件事情不能不说是有些古怪,老实说目前中国的情况并不太好,虽然大规模战争得到了暂时的控制,但远远也还没有达到经济复兴的程度,至少大多数老百姓平均的水准也就是干饭稀饭混肚皮的水准,所以就历史常识来看,在这种情况下搞文艺趋势有些不符合社会规律。
出现这种反常情况的主要诱因是林汉王朝的文化政策,因为林风个人的关系,目前林汉帝国的文化政策相对于明、清两朝来说要轻松得多,特别是顾炎武、黄宗羲的加盟之后,这个口子也变得越来越宽,现在读书人讨论起国事来基本上也可以算得上肆无忌惮,虽然鉴于之前“吴梅村案”的影响,大多数人还没有胆量对着汉王指指点点,但对着李光地等大官跳脚骂娘的却也不用担心什么,经过这么久的试探之后,清流们倒也找到了朝廷的政策底线,那就是只要不公开宣扬反叛或者颠覆那就基本上没有人找你的麻烦,实际上相对于明、清两朝,林汉帝国在这方面的表现的确算得上是可圈可点,而且就算是长江对面的大周皇朝也远远比不上,这一点可以从双方领导人对于自己的出身是否加以隐讳可以看出来,虽然汉廷官方一向对汉王的出身以及夺取政权的过程大肆吹捧,但也并不隐瞒虚构基本事实,如果硬要考究的话,只要不是指着鼻子骂流寇反贼那就随你去,但南周那边对这个却是控制得相当严酷,基本上只要是一提到什么“山海关”或者“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不杀头也得关个百八十年。
目前北京城里出现了不少走红的大家,分别散布在许多行业,一般搞音乐或者诗词创作的大多出没在青楼妓院,而搞正规文学的则选择在茶馆兼职,另外在朝廷工部尚书戴梓的牵头下,广大数学爱好者也经常在江苏会馆串联,而其他关于绘画等也脱离了画遗像或者寺庙长廊等繁琐工作,南怀仁开设的东方神学院养了一大批类似的闲人,专门教授类似的课程,粗略看上去倒也有点文艺复兴的派头,一时间诞生了不少荟萃人口的名篇佳作,如果在数量质量上考究的话,在这个方面中国北方自从辽国之后第一次压过了南方。
在众多具备广泛影响力的大家里面,若论最有名头的恐怕还要算吴梅村,当然这里并不是说他属于偶像派一类,实际上吴伟业现在已经有七旬高龄,就现在的医疗条件和人均寿命来算,基本上能喘气就不错了,所以还在外貌以及气质等方面考究就显得很苛刻,他之所以走红是因为自身实在是极具实力,特别是那首在伪清时期就红遍大江南北的《圆圆曲》,可以说在青楼里面哪个清倌人说不会唱这个出门都没法和别人打招呼,而且因为政治方面的原因,现在这个曲子已经被南北两朝都列为禁曲,不过汉廷方面因为翻案的缘故,官府也从来没有进行实质意义上打击,所以基本上民间还是照唱不误。
自从被官府从牢里放出来之后,吴梅村就一直呆在北京,因为现在南周皇朝把他列为“诽谤君父”的钦命要犯,所以他没办法回江南老家,于是只好呆在北京混吃等死,到底年纪不小了,走长路也没办法走,而且北京这地方朋友不少,走到哪里都有人愿意热情接待。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很不错,都察院的大牢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恶劣的后遗症,实际上象他这样的名人就算是坐牢也坐得很风光,和其他犯人不同,他在犯事的时候是被羁押在都察院的一所小别院里,而且伙食不错,除了忍受一点繁琐的审问之外,并没有谁去故意虐待他。受广大士林的营救光荣出狱之后,江苏会馆立即紧急划拨了一座大房子给他老人家下榻,并且预备了若干仆人婢女伺候,所以现在他的日子相当舒坦,在这种良好的环境下,前一段时间吴梅村又推出了一套新书,名字叫做《抚东虏记》,是一篇长词,专门记述大汉奴尔干巡抚张书玉的施政要事,就吴梅村的创作动机来看,倒是大有人情和马屁嫌疑,因为张书玉和他实在是很铁,但这并不妨碍这本书在文学上的地位,到底这个东西不比做官,如果写得不好再吹捧也得让读书人认可,水平不过关那也是绝对不行,士林并不因为他是给张书玉扬名就不看,就这个范畴来看,唐朝人做得比他更离谱,随便找本名诗集里就有“送XXX归西”之类,照样流传天下名垂千古。
对于推广文艺作品方面,大汉帝国的红灯区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根据中国的传统习惯,一般读书人搞这类活动大多会选择在妓院,也不知道这个恶习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林风一想起这个就感觉非常奇怪,因为身份问题他并不是很方面出入这个场合,但若是一想到李白一边嫖妓一边大呼“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就感觉有些反胃,而且就妓院的档次和分类来看,越是高档的青楼针对的顾客群就越高龄,比如现在北京城最有名的妓院“幽王台”,就名字来看任谁也想不到是那种地方,但却非常对老家伙的胃口,而且妓院的规矩也特别的很,一进门就得唱诺、焚香、抚琴、联句、对诗、和曲等等,知道的人明白是性前准备,不懂行的还以为是君臣奏对,所以在这种条件下这些妓院的市场规则自然就是“嫖妓有鸿儒****无白丁”,青头小伙进门之后根本找不着北,一般没个七、八十岁姑娘们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吴梅村大多数时间就泡在这些地方,虽然不少人暗中怀疑他在这个方面的能力,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的兴趣,而且除了他之外,顾炎武、黄宗羲等老大们也常常在这里碰头,大伙一齐谈谈感想交流心得什么的,和明清朝廷不同,林汉帝国并没有对官员的性行为作出很特别的规定,所以他们的行为并不算非法,而且象他们这样大名鼎鼎的文坛巨头,也在这个地方受到广泛欢迎,如果哪个姑娘得到他们的垂青,随便写个诗词什么的那立马就是鲤鱼越龙门身价百倍,而且妓院老板也不敢得罪他们,也绝对不敢收取任何费用,因为如果这些人若是去了别家妓院,那就说明这家青楼已经“风雅无存”了,于是就只能等着被市场淘汰。所以现在北京城做这一行的都有个行规,一般那家高档青楼要开业,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绝对不是搞装修什么的,而是第一时间请高手写一封请帖,然后毕恭毕敬的送到老大们的府邸——这件事情在林风看来简直无法想像,别说二十一世纪,就算是转回个几十年,有哪家妓院开业之后第一个找老舍或者鲁迅推广业务?
临近年底的时候,北京城又迎来了一位大人物,这个老家伙是湖南人,名字叫做王夫之,若说起身份地位,王老大绝对不会在其他人下头,这次之所以千里迢迢奔赴北京,是因为大汉帝国国子监的屡次邀请,碍不下顾炎武、黄宗羲的面子,勉为其难的过来跑下过场,这一路上千山万水,王老先生六旬高龄能挺过来的确是难能可贵,实际上为了怕他路上出问题,大汉朝廷和南周皇朝都作出了有力举措,南周宰相夏国相亲自下令派遣士兵两百名一路护送到江西,然后再郑重其事的跟驻防汉军交接,而李光地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接到消息立马火速行文总参谋部转海军司,抽调最好的内河船只走运河进京,而且两岸跟随精锐铁骑,一直从安徽护送到北京。
听说这位老大进京,林风立即下令迎入中南海,在第一时间接见。
对于王夫之,林风并没有什么很直观的印象,唯一的一点模糊的记忆是中学课本上一段简单的介绍,而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对这个时代的学术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之后,才稍微明白了点各自的学术流派和身份地位,但若说是否真的懂行那就很难说了。
“老朽王夫之,见过汉王殿下!”
王夫之看上去精神不错,六十多岁的人能有这个状态很难得,不过他说话乡音很重,带有一口隆重的衡阳味,林风听得半懂不懂。
“船山先生不必多礼,”林风对他作了一个揖,客气的道,“先生大名海内咸闻,闻君有意北上,北方士林无不翘首而待,林某有幸,得顾先生颜貌,实乃三生有幸!”
王夫之眯着眼睛看了看林风,举动极为无力,吓得旁边的侍从武士冷汗直流,不过林风倒也没什么表示,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就有了这个心里准备,要知道这次来的可是个湖南人。
稍稍沉默,王夫之对林风伸出一支大拇指,摇头叹道,“汉王雄姿,真有龙盘虎据之态耶?”他苦笑道,“东虏祸乱天下久矣,我大汉江山竟失数十年,老朽昔年也曾举兵相向,亦曾就仕于大明唐王麾下,奈何时运不济,终不能驱除鞑虏,汉王能立此伟业,真令人好生相敬!”他感慨万千,叹息道,“而今北上中原,人人身着汉家装扮,真仿佛前世!”
林风笑了笑,类似的话他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一般随便来个陌生人就得提这个事,他客气的道,“先生缪赞——请坐!”
待王夫之坐下,林风对他说道,“我听顾炎武说,咱们国子监去年就曾请过先生,不过先生没有过来!”
“不错,”王夫之点了点头道,“若是大汉不开‘明物’、‘明医’新科,老朽也未必会来!”
“怎么说?”林风惊讶的道,忽然来了兴趣,要知道这次开新科举可以说是他一力促成,在这个方面,朝廷上下除了少数几个有识之士之外,能大力赞同的人可真没几个,“难道船山先生也觉得咱们开得对?”
“当然!”王夫之仿佛有点惊异,看来汉王虽然对自己热情,但显然对自己的学术不够了解,“老朽生平素来主张‘气有聚散,而无生灭’,且‘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以格物与致知互补,故大汉开明物科,令读书人明了知行之道,实与老蠹愚见相合!”见汉王满脸迷茫,他急忙补充道,“老朽的见识非理非王(注:此处的‘王’指王阳明),但又似理似王,非别出心裁,实乃数十年读书感悟所得,昔日宋时就有前辈申义,王某只是拾人牙惠而已!”
这个老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林风根本一头雾水,面上却是连连点头赞叹,“好、好、好!”
王夫之见林风似乎有点不明白,当下从袖子里取出两个本子,伸手递给旁边的侍从,对林风拱了拱手道,“这是老朽近年所撰,一本是明目唤做《周易外传》;另外一本则为《尚书引义》,讲述天人之道,望阐前人未发之言;申古人未举之意——还请汉王指点!”
林风下意识的接过书本,随意翻了两页,干笑着点头道,“好、好、好!”
王夫之微笑着道,“其实古人于此道早有定论,而宋时多有腐儒,误解先贤遗论,至程、朱者,更是荒谬悖论已极,贻误大明数百年,确是令人扼腕,”他对林风拱手道,“幸得汉王拨乱反正,开前朝之未有,天下幸甚!某以为……”
“咳……咳……”林风干咳嗽着打断了王夫之的话,苦笑着道,“这个……这个,船山先生,老实跟你说吧,您说的这个我不大懂,”见王夫之脸色一变,林风急忙扬起书本补充道,“不过我觉得您所说的,大概就是要读书人讲究实际,另外除了死读书之外,还得多搞点实践是吧?”
王夫之愕然半晌,沉吟良久,方才缓缓点头,“非其全意,但大体如是!”
林风一拍大腿,“是吧,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里才开了这个科目,让天下士林好好研读!”他朝王夫之大笑道,“其实先生也不同咬文嚼字,其实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王夫之哑然失笑,这个汉王确实有趣,自己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拼命给自己脸上贴金,但此刻却也只能苦笑着附和道,“正是如此,王某荣幸之至!”
“好嘛,所以本王就想聘请船山先生就仕!”他想了想,“咱们国子监正缺明物这一科的总知学事,您知道的,南雷先生是管明经和律算,宁人先生被调去翰林院修遍《明史》了,所以这个方面还欠缺得很!”
王夫之矜持的笑了笑,捻着胡须默然不语。
这些家伙大多这个脾气,一定要捧一捧才干活。林风现在倒是琢磨透了,这个老家伙肯定是看到这边能够一展所学才来北京的,不然千里迢迢跑来干嘛?但这个台阶却不能不给,当下站起身来,对王夫之深深一躬,严肃的道,“船山先生,为中华学问计,还请先生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