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莫小强回想起这几年古城少年的热血躁动，发现其高潮就是从今年春节开始的。
1988年的正月十五一过，古城少年斗殴事件一下子多起来。每天都能听到哪里又打架了，谁谁又被砍了之类的消息。
1983年严打，将古城混子们几乎一网打尽，杀的杀，抓的抓，对以好勇斗狠为传统的古城人来说，意味着在社会结构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三年多过去，古城的新一代的热血少年已经长大了，需要在一次次的斗殴中找到每个人的位置。而且上次严打中被抓的混子，一些刑期不长的也开始陆续放出来，需要在重新在一次次斗殴事件中显示自己的存在。
整座小城都在蠢蠢欲动。
在古城的老辈人看来，这个年代热血少年们的斗殴事件实在小场面。他们总是说起解放前的时候，古城少年们如何挥舞着长枪大刀在街头械斗，如何挎着盒子炮在耀武扬威。他们还会说起文革那些年，古城人如何截下运往越南的军火，真枪实弹在古城街头上演全武行，最后省里不得不调动部队来弹压的光辉历史。
这个年代，古城少年的主要武器装备是皮带、片刀和板砖。
皮带优势是可以随身携带，平常系在腰上，一旦有事拿下来就能抽人。这种皮带据说是军用的纯牛皮带，很硬，带着很结实的沉甸甸的金属搭扣，松开搭扣马上就能挥起来抽人。为了抽人方便，少年们系皮带时不穿进裤袢，只是系在腰间作为装饰。皮带下面，一根红色布制裤带偷偷维系着裤子不掉下来。
和皮带差不多的装备是当时刚刚兴起的自行车上的链子锁（钢丝锁）。但那时自行车被盗还不是很严重，自行车都是用自带的普通车锁，链子锁算是罕见的豪华装备。
片刀是古城当地产的一种小菜刀，用废旧的钢带切割而成，大小正好放进做书包用的军用小挎包，携带方便。少年们的小菜刀都没开刃，砍在身上就是一道血口子，但不会伤筋动骨出人命。片刀挥起来银光闪闪，夺人双目，算是很炫的专业装备。
板砖这种后来群殴事件中具备普世价值的东西，在当时古城少年的兵器谱上江湖地位最低。一来是那时候小县城里还没有到处都是工地，板砖不能随处可得；其次是当时古城常见的砖大多还是老式的手工砖，个头比后来的机制砖大一圈，又大又沉，少年们单手是提不起来的，需要敲打得小一点，用起来太麻烦。
当然，除了这些主流装备，还有各种各样的自制武器，根据个人爱好打造成，像叉子匕首三棱刺之类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莫小强就用钢条做了一个长柄短刃的小匕首，锋刃仅长三寸，在人身上一扎就是一个血洞，但不会伤及内部器官。不过古城的学校每周都会对学生进行一次不定期的大搜查，这些特殊装备不能天天带在身上，用得不普遍。
几十分钟后将要发生的那场斗殴，参加的西城少年都是初中生，而对手却是高中生，在人数和体力上都处于弱势。要弥补这个缺陷，无疑远攻近战全能王的板砖最能增加威力。可是初中的孩子个头小，手里的板砖要想打中对方，比较难……所以得想个办法。
莫小强抬头问小米：“学校里有地方修房子吗？”
小米愣了一下，说：“学校图书馆这几天正加层呢，你问这个干嘛？”
图书馆加层，工程不大不小。工地上通常会有石灰池、沙堆，砖垛、木材……简直就是天然武器库。
莫小强一下从床上跳到地上，头晕了一下，但不碍事。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小闹钟，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得抓紧时间去工地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可用。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三中的西城少年走出校门时，手中所有的只有皮带和不多的几把片刀，连板砖都没几块。
“我们去工地上看看。”莫小强拉起小米，碰上门锁，向不远处的图书馆走去。
图书馆在学校的后面，从老师宿舍区走过去，要经过小半个校园。校园所在原来是县城的文庙，有很多的大树，环境清幽。
现在还没下课，校园里静悄悄地，只有老师的讲课声和学生诵读课文的声音。
走过初三教室时，透过教室后门被踢破的大窟窿，莫小强看到黑皮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歪着头和旁边的人说话。坐他旁边的是个瘦瘦的女生，莫小强记得，她脸形瘦削，皮肤很白，笑起来很是媚态十足。黑皮早就不想念书了，就是因为这个女生才没退学，还偶而来上课。
到了图书馆，发现工程已经快完工了，工地上没有工人，各种剩下的建筑材料扔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没经验的副业队做的活。靠墙的地上扔着一堆破砖头，都是机制砖，一看就比较趁手。泡石灰的池子已经快空了，池子里还留着一小堆过熟的石灰，都已粉化了，这也是个好东西。边上的工棚下面，还有不少搭支架用的长短木条，这是高级装备啊。
莫小强不由暗叹：校园里就有一座储藏丰富的装备库，上一世却弃而不用，被人打个了措手不及，输得一塌糊涂。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下课铃响起。
刚刚还静悄悄的校园里一下子喧嚣起来，学生们叫着喊着从教室时冲出来，呼朋唤友的声音此起彼伏。
校园一下子充满生气，让莫小强觉得熟悉又温馨。
时间不多，莫小强让小米去教室拿两个人的空书包，自己到初三教室找黑皮。
初三的学生们正收拾书包往外走。黑皮还在后排座位上和那个女生在说话，女生很大声地笑着，腰如杨柳眼如丝，让莫小强都有点走神。
此时西城少年的脑子只有可爱清纯的小萝莉，如果还能英姿飒爽陪自己一起舞片刀就更好了，虽然后来也有一些人读了琼瑶喜欢上文艺女青年，但都不喜欢这种妖媚的女生。多年之后，大叔莫小强才发现，其实这种妖媚女生才具有让男人疯狂的强大杀伤力。看来黑皮能当老大，不是那么简单，仅他对女人的鉴赏水平就比一帮尚未开化的少年强出一大截。
黑皮看到莫小强，低头和那个女生说了几句什么。女生站起来，背着书包的一扭一扭地走了。
好软的腰——上一世怎么就没发现呢。
这个女生叫什么名字，莫小强已忘了。她最终没有和黑皮没有走到一起，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
黑皮没拿书包，可能他根本就没有书包。他走过来拍了下莫小强的肩：“听说你上课晕倒了？没事吧。”
莫小强笑笑：“我没事。刚听说他们叫了很多高中生？”
黑皮不在意地挥挥手：“天王老子来了都照打不误。走，一块去！”
黑皮班上外号叫疯子的路学锋出现在教室门口，对黑皮说：“黑哥，人都快齐了。”
黑皮随口答应道：“齐了就走，揍****的。”
出了教室门，莫小强发现这里已聚集了二三十个学生，都是西城的少年。有几个已经把皮带解下来拎在手里，有的将书包搭在胸前，手扶在上面，一看就知道书包里有片刀、板砖之类的东西。
他们都在等着黑皮说话。
石头也在里面，他看见莫小强很高兴，跑过来抱着他的肩，说：“听说你晕倒了，我去看你，你们老夏不让。”
莫小强说：“没事了，一点事都没有了。”
石头说：“一会儿你跟我后面，我带你杀出去。”
莫小强没说话，拍拍他胳膊，在心里说，这是我一世的好兄弟，这一次决不让他重复上一世的悲惨命运。
这时，一个初一的少年从大门口方向跑过来，到跟前喘了口气说：“二癞子他哥叫了好多人，有一中的，还有二中、四中的，都是高中的，四五十人呢。”
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黑皮也没说话。这个消息显然让大家很意外。
黑皮原来得到的消息肯定不是这样。他可能以为对方只是一中的学生。上一世，到了校门口大家才发现对方的实际人数，马上就是短兵相交，什么反应都来不及，这一次，可能是意外晕倒的莫小强担搁了时间，事情有了变化。
黑皮虽然意外，但只是愣了一下，马上一挥手：“来一百人也没用，咱们照打不误。”
疯子他们几个马上嗷嗷叫着要打，可是也有几个人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莫小强明白大家的心思，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斗，天生悍勇的西城少年也心里发怯。
他看了下四周，语气轻松地对黑皮说：“他们人多也没什么，学校图书馆那有个工地，砖头、石灰、木条有很多，大家用书包装上粉石灰，冲去先用石灰粉洒他们，然后用长木条把他们分开，用板砖砸。他们人再多，真正能打的也就是宋刚强那几个家伙，只要用长木条把他们隔开，集中力量先放倒了，其他人再多也没用。”
黑皮眼睛一亮：“秀才的法子不错，去工地！”
西城少年一下子都兴奋起来，往图书馆那边走，一边还交流着如何用木条砖头打人，用石灰阴人的心得。
路上碰到小米，他拿来了莫小强的空书包，一个当时最流行的草绿小军挎。这年代，双肩包还存在于外国和港台的电影电视剧里。古城少年的书包除了妈妈们手工缝的布书包，就是这种仿军用的小挎包。莫小强的小军挎是从一个当兵的亲戚那里得来的，正宗的军品，很是让石头小米他们羡慕，背在身上从里到外透着威风。
到了图书馆的工地，莫小强先拿书包装了小半书包的石灰粉，然后捡了一块板砖，在手里掂了一下，发现份量有点重，于是在墙上用力一磕，磕成两半，顺手都放进了书包。
这帮西城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玩打架却都不是生手，四下散开，各找趁手的武器，很快就准备停当。
于是，一帮少年背着变了色加了料的书包，手里拖着长木条，摆开队形，浩浩荡荡地向学校大门口走去。
路上，黑皮简单分了下工，黑皮、疯子他们几个年龄大的负责冲锋，专心对付宋刚强那几个能打的，石头那样年龄小，但是有力气的，用木条和皮带将其他人隔开；其他的孩子只管向对方撒石灰扔板砖，只要不撒到自己人就行。
由于在图书馆工地担搁了一下，当他们走到学校门口时，学生已所剩无几，负责维持秩序的值班老师都离开了，只有看门房的老大爷看着这帮杀气腾腾的少年，马上端着一碗面条缩进门房不出来了。
一出校门，就看见大约四五十个高中生拦在门前。
这时，还呆在校门的学生，胆子小的看着不对劲，早就跑了。一些胆子大的学生远远地站着，早早等着看热闹。
看黑皮带着一帮少年走出来，对面的高中生也围了上来，领头的就是宋刚强，二癞子站在他身后。和莫小强上一世的记忆一样，四五十个东城少年几乎都是高中生，近两年圈子里有点名气的几乎都在场。
看来，黑皮说的对，他们是有备而来。这样强大的阵容，决不是一个受委屈的二癞子和他大哥宋刚强一声招呼就能聚集起来的。二癞子在上课间操的时候才跑去求援，宋刚强哪怕再有号召力，也不可能在两节课时间内，叫齐分散在一中二中四中三个学校里的人手。这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呼机，连私人固话都没有几个，召集人手得骑着自行车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找，如果真有这样的效率，那就真是逆天了。
但莫小强已顾不上想别的了。
那些身高力壮的高中生，大声叫骂着，抡着皮带、小片刀和板砖向他们猛冲过来。
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许是木棒砖头和石灰让自己有了信心，莫小强没有出现前世的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当然，更重要的是，在重生的他眼里，这些高中生其实都是些孩子。
西城少年们从书包里掏出了石灰，向冲过来的高中生发起了第一拨攻击。十几个孩子撒出的石灰，马上造成一大片白雾，在场面上简直就是战略核打击。迎面冲来的那些家伙一下子就懵了，反应快的马上闭眼，反应慢的眼中进了石灰粉，一下子涕泪交流疼痛难忍，都闭着眼纷纷后退。
本来一往无前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
石头他们趁机冲进去，挥舞着长长的硬木条，靠着装备的长度优势将他们切成几块。
黑皮、疯子几个战斗力强的少年，一马当先冲向对方那几个领头的家伙。
莫小强混在扔石灰的孩子中，寻机出击，抽冷子将装着板砖和石灰的书包抡到对方的头上。
战斗进程很快，几乎在几分钟内就决出了胜负。（1988年发生在小县城里的斗殴，通常都会在几个回合里就分出了胜负，没有持久战，接下来就是胜者追亡逐北，败者四处逃散。）
被石灰粉迎头攻击后，宋刚强一伙最能打的高中生几乎全都丧失了战斗力。黑皮几个用手中的皮带对这些睁不开眼的家伙一阵猛砸，马上就是皮开肉绽、血流满面的场面。
满头白石灰粉的宋刚强发了狠，一脚踢在疯子的腰上，把他踹倒在地。但黑皮手里的皮带抽到他的脸上，钢制的皮带头拉出了一条血口子，血一下子糊住了他眼。黑皮把手里皮带一甩，砸在另一个人脸上，然后飞脚踹在宋刚强腰上。宋刚强虽然没倒，却把身后的几个人都撞开了。从后面挤上来的莫小强，从书包里掏出半块粘满石灰的板砖，用力投去，正中宋刚强的头部，板砖上的厚厚的石灰撒得他满脸都是，和着鲜血，简直不能看了。
对方其余的人都开始往后退，把后面没被石灰攻击的人都搅乱了。
东城人的特点本来就是善于打顺风仗的，打顺了手，他们比谁都狠，可是遇上了强硬对手，马上就丧失八成的勇气。等黑皮他们冲过来，一群人就开始四散而逃。
黑皮带着几个大孩子猛冲在前。他喜欢用拳头说话，据传说练的铁沙掌的功夫。他口中怪叫不停，力大拳劲，猛冲猛打，端得是威风凛凛。
石头他们跟在后面抄着木棍猛追。
莫小强几个撒石灰的孩子也不撒石灰了，抡起装着板砖的书包冲上去打顺风仗。
一时间板砖与鲜血齐飞，石灰共衣裳一色。打酱油的孩子也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所向披靡。
战斗变成了一边倒，东城高中生里最能打的几个都带了伤，被人扶着坐上自行车跑了，其余的酱油众都一哄而散。
七八个倒霉鬼脑子不好反应慢，被西城少年围住一顿猛打。
这些倒霉孩子通常就是胜利方用来解气的，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抱头伏地装成死猪似任打任骂。
西城少年们口骂脚踢，甚是威风。不过他们都是孩子，身小力弱，除了黑皮堪比成年人外，其余的人力量有限，只是凭着一股狠劲打架，顶多造成一些皮外伤。
等西城少年发泄完了，东城的倒霉孩子就会爬起来回家去，洗去身上的血迹泥土，第二天都会脸色苍白、带着几外淤青红肿，贴着几条胶布去上学。
胜利来得很突然，西城少年都陷入狂喜中。一帮初中的孩子对阵人数远超自己的高中生，还打得对方满地跑，这样的胜利可以吹很长时间的牛，说不定可以传世，自豪地讲给自己的下一代。
黑皮、疯子一个个摆出自认为英雄的姿势，得意洋洋地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石头和小米也跑过去凑热闹。
其他的孩子都兴奋异常，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传说中的大英雄，走路的姿势都有点不对，摇来摆去像只鸭子，眼神全是得意、张扬！
莫小强忽然觉得什么东西从心头一下子飞走了，身体轻飘飘空荡荡地，没有一丝力气。他将手里的书包一扔，一下子坐马路牙子上，伸手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抽，却发现空空如也。他轻轻地嘿了一声，恍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孩子，没有到身上时刻能掏出烟来的年纪。
重新打完这场二十多年前的架，他心里充满了荒诞的感觉。抬头看去，蓝得晃眼的天空一望无际，只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空旷得让人心慌。路边的柳树只有碗口粗细，从枝头垂下的枝条刚开始泛绿，远看时笼着一层淡绿的轻烟，近看却依旧是干瘦的枝条，只有一些刚刚突起的毛茸茸芽苞。
这个世界新鲜得让人心醉。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让人有些燥热。莫小强脱下外套，在树杆上拍打去上面的白灰，然后又细心拍去头发、裤子和鞋上的白灰，心里无比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