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没有触感。
鼻子闻不到气味。
眼前一片混沌。
脚下空无一物。
连意识都要消失——
我——
“停止”忽然停止,重归于流动。
我,回来了。
我感受到我的重量,我的身高,我的外形——
我的存在。
寂静被单音打破。
我听见:
砰、咚。
心脏,跳着。
一下,
两下,
砰、咚。
每个单音在耳朵里拉长成为一连串的音调,又突然回复为一声一声的单音。
混沌瞬间消逝。
它被色彩打破,各样的色彩:白、黑、蓝、褐、黄与白的混合、白与红的混合、透明、无色……
眼睛看到的色块传到脑海成为我能理解的影像:
黑影,
她,
我的手,
房间、地面、墙壁。
身体各处接收到的触觉瞬间涌回我的脑海:
腹部和腰受的力,地面拉扯着我的力,束缚着我的环的坚固,全身上下的剧痛——
“求你不要这样……”
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不要这样!”
闻到眼泪的咸味。
身旁的这个黑影没有回答的声音,没有呼吸的声音,也没有心跳的声音,也没有味道,只有坚硬的触感,不可撼动。
不可撼动?我知道它为什么“不可撼动”:刚才那个瞬间我被身后的钝器所击飞,然而当时在我身后的只有女孩和墙壁。她不可能用武器来攻击我:她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拿起那样的武器用那种的力度把我击飞。所以把我击飞的攻击只能来自墙壁,也就是来自房间。而现在正捆着我的这个黑影也想要攻击我——
结论:
房间由这个黑影所控制,或者,是房间控制着黑影。
黑影没有声音,没有气味——
只是力场和影像的模拟。
所以是房间在控制黑影。
如果是房间在控制……
我肉体的力量无法反抗可以随时、随地瞬间产生的力场。
我的生命已经不再处于这个“笼子”的庇佑下。
我没有办法去反抗——
没有办法?
双手猛地抓住黑影上衣的下摆向前一拉让我从固体的束缚中脱出但就在快要完全脱离的时候被变细的环卡住脚踝,随之我顺势抓住那黑影的双腿并弯曲我的身体终于成功带着他和我一起倒下。但就在这个瞬间压在我身上的黑影突然整个液化融入我四肢和身体、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并瞬间凝固,我的喉头随即遭受了一次由地面而来的重击——痛感却也在下一秒消失,或是说在我的感觉之中“消失”——
为了让我能完全不受打扰地思考。
现在我被已经和地面连接的黑色镣铐锁住,身体能接触到的地面随着我的施力变得柔韧而无法推动。面前的她带着满脸泪痕跌坐在地——
她应该觉得没有办法了。
我能听见背后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因空气流动而产生的声音——是之前黑影用来进入房间的门,现在出现只可能是为了带走我。
黑影应该也觉得我没有办法了。
但,仅仅是“我”没有办法。
角落里的她可还安然无恙。
我开口:
“命令你的房间停止模拟!”
以尽量冷静的语气和最大的音量向女孩大喊的我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泪水的味道变淡,她眼睛睁大,嘴巴微张,心跳也慢下来。
我没有再说话,凝视着她。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恐惧与疑惑终于消失:
“房间——”
“是。”
熟悉的女声。
“停止模拟……”
她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是很有信心,然而黑影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便已消逝。趴倒在地上的我看见在原先我所在的位置的背后,已经打开的黑色大门正缓缓合上。
可能在她晚说一个字的时间里我就会被带走,然后——
然后?
我现在还在这里。
起身,回头,走向坐在地上的她。
眼泪的味道还残留着、心跳比刚才要快了些不过还是在逐渐地减慢,肤色渐渐从之前的白回复红润,看上去惊魂甫定。
到她面前的我蹲下来,想都没想就抱住她。
她只愣了一刹那就抱住了我——紧紧抱住、头埋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嗯……”
“我在,我一直在。”
她的心跳终于完全恢复到正常的水平——之前和我一起在花园中玩耍的速度。呼吸平缓,身体不再发抖,发出的气味也告诉我她已经放下心来。
我知道现在应该这样做:
继续轻柔的安抚、低声的安慰、缓和而有声的呼吸和温暖的拥抱。
为什么我会知道——
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静止”?
因为那一瞬间的静止。
失去所有的感觉,重获所有的感觉。
连同感觉一起,许多的知识涌进了我的脑海。
我不记得我是在何处知道了它们,它们仿佛天生就存在于我的灵魂之中——
灵魂?
灵魂是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
灵魂就是“我”。
“我”回来了。
嘴唇靠近她的耳边:
“我回来了。”
“嗯……”
她的泪再度落下,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
我轻轻拍着她的头:
“我会保护你的。”
不仅是保护你……我更要保护我自己。
这个笼子已经不再能保护我了,总有一天也会不能保护她。
我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她的头发,嗅着她头发的味道。
香味,让我安心的香味。
终于啊,没有在最后成为一道划痕。
然而我和她还在房间之中,依然呆在“笼子”里面。
就在刚才,我忽然知道:
“笼子”,并不仅仅只是保护那么简单——笼子里的生物可不能违逆制造笼子的生物的意志,既然选择被笼子保护,那就必须被笼子限制。笼中的鸟儿如果不按着主人的爱好鸣叫,就会被主人丢弃,甚至杀死。如果被老鹰追赶,至少还有整个天空作为逃跑的余地,被主人折磨的话,笼子的大小可不足以躲避主人的手啊。
如果要限制一个人,需要多大的笼子?
根据我之前那一瞬间的感觉出的臂长和我记忆里之前在黑暗的房间中受心理原因和生理原因影响的步长推算,房间地板的长、宽都是四米,面积是十六平方米。向前瞟了一眼,屋顶和地面之间的距离也是四米,也就是说整个房间的体积是六十四立方米——
那就是一个合格的“笼子”应具有的大小。
天有多大?
十六平方米吗?
地有多大?
十六平方米吗?
整个世界,只有六十四立方米吗?
就算笼子和整个世界一样大,也还是笼子。只要是笼子,像刚才那样的黑影就一定会再来。保护也好,满足也好,隔绝危险也好……都只是骗局——不叫的鸟儿就算躲在笼子里也会被杀死,让叫的鸟儿住进去。
这样的笼子,还能算是保护人的笼子吗?
不,“笼子”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笼子外可能会很危险……但万一笼子外面并没有那么危险呢?
等等……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并没有看过“笼子”之外的世界。
万一《说明》并没有骗我……
“唔,怎么啦?”
她的声音把我惊醒。
“没事……”
“嗯,没事就好!”
笑着的她眼角还挂着泪滴。
这样的她啊,这样的她……
这样的她,我一定要保护!
在笼子里面也好,不在笼子里面也好——
我一定要保护!
“错误。”
这个声音是……!
我在霎那间抓紧她的手把她拉向我并抱紧——
果然。
这个房间,也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的我轻轻抱着她,与她在这一片寂静中互相安抚着。再过一段时间,这个房间的墙壁和地面应该就会如之前我所经历的那般显现出发光的白线围成的路径与门,到那时,我将与她一同离开这里,去到“房间”想要我和她去的下一个房间。
我要保护她,以及,我自己。而笼子里的人唯一的自保方式就是顺从建造这个笼子的人的意志——至少现在的我必须这样。
从刚才看来,那个黑影似乎真的只是想试探我而已,不然房间也不会随着她的命令消除黑影对我的压制而变成现在这样。也有可能是房间比起我的死活而言更重视她发自内心的命令。这样一想,我和她还真是幸运啊,能得到造笼子的人的青睐,可以多活一段时间了。
活下去……
只要我和她能够活下去……
怀里的她呼吸平稳,明显已经放下了心来,没有问我这样的黑暗还要持续多久,或许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有我在就什么都不害怕了吧。
然而我害怕。
笼子——我和她都在笼子里。
现在还活着是因为造笼子的“人”觉得我们还“有用”,所以我和她还算安全,然而如果某一天我和她对于那个“人”,或者说,那群“人”来说失去了用处,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不知道,我并不知道。
虽然我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我也知道这个公寓确实彻彻底底就是个笼子,我还知道这个公寓是由和我一样的人所打造——就在刚才“我”回来的那个瞬间,我似乎知道了许多以前从未知道的瞬间,然而当我在脑海里探寻到最后,我发现实际上我原先并不知道的知识只有一类:“我”。
我啊,不只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还能感觉到我血液的流动,感觉到我脑海里一连串的电流,感觉到我的存在。之前无意义的奔跑,没有边际的灰色平原,没有声音的黑暗,没有变化的每一天——
我一直在寻找的——
我、的、路。
“道”……
一个陌生的词窜入脑海。怀里的她却忽然抖了一下,把我从思考中惊醒。
“没事吧?”
“呜,没事……”
我梳着她的头发:
“再等一会儿。”
“嗯。”
感觉她抱我抱得紧了些,我也逐渐习惯了这种和她互相拥抱的感觉。
一片宁静之中,光点自地下延伸成线,一路到墙,直达屋顶。
门打开,我松开她,之后她立刻牵住我的手——
等等。
那锋利的目光……还没消失。
“诶?”
“啊,没事。”
我握紧她的手,踏出向前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