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站在广州火车站，任凭来来往往的人把我推来挤去，抬眼看着这座我梦想已久的城市。我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袱，里面是妈妈亲手缝织的崭新被褥。
我使劲拎起自己的被褥，往公共汽车站走去。
我找了个民房住了下来，狭小得只能容纳我自己的手脚而已，但300多块钱的房租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不顾疲惫，到处找工作。因为我读大学的时候花了家里两万多块钱，使身在农村的父母不仅一贫如洗，而且负债累累。
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在商店里卖冷饮的工作，月工资六百，那个女老板说：“这里人手已经够了，就看你表现了……”
商店生意好，我常常要忙到晚上10点，回去的路上更加寂静。心里感到很不安。幸好，路过一座小白楼的时候，我总是可以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小提琴的声音。这么晚了，整个小白楼只有底层的一个小窗户是亮着的，小提琴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应该是一问地下室。
父亲得了急病，我赶紧向商店老板借了一千块钱给家里汇去，每个月扣300块的工资。于是我的房租就成了问题。当我第二个月恳求房东再让我拖几天的时候，房东的脸色又是阴沉又是不耐烦。第二天晚上回到住处，大门已经关了。我小心地敲了几声，没反应，再敲几下，还没等我说话，我的被子褥子就从门里边飞了过来。然后就是我的一个铝制饭盒，当啷一声，在夜色里显得动静很大，再然后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我只有往面包店走着，那间地下室的灯光还亮着，很微弱但很醒目。这是我很熟悉的灯光啊。我不禁往前走了两步，就好像那里住着我的老朋友一样。我站在那个小窗户下面，呆住了。突然，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是玻璃杯子破碎的声音，我一下子醒悟了，转身要走。口袋里的饭盒却不争气地掉了出来，碰在石头上，当的一声。
我想转头走，却听见有人走了上来，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女孩，脖子上围着一条洁白的丝巾，一身白色的套装。
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怀里的被褥，看见了地上的饭盒，也看见了我鼻子上的眼镜，我再也掩饰不了自己的落魄、凄凉和绝望了。
她稍稍沉吟了一下，摊开手，做了个优雅的姿势，说：“请进。”
我就是这样突然地闯进了田苗的生活。她从学校毕业后想办留学，但被大使馆拒签了。因为遭到拒签后半年内不能再次以同样理由申请，她就回到广州，也不找工作，一边苦学英语，准备考GRE，一边准备再次申请。当时她过得并不比我好多少。她的所有家当，也不过是一桌，一床，一把小提琴和一个皮箱而已。
但她答应收留我了。
我花四十块钱买了个旧床垫，花二十块钱买了个塑料帘子，把这间地下室隔成两半，这已经花去了我大部分积蓄。我对田苗说：“到月底我去交房租行了，你不用管。”田苗淡淡地说：“你交你那一半就行了。”
有时，我会问田苗：“你这么想出国，国外有什么好的？”
田苗说：“国外？国外一般般啦。只是一旦开始，就永不放弃。”
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没能保住那份工作。等扣的钱正好够我还老板的债时，我立即被辞退了。盘点的时候少了六瓶酸奶，找不到谁干的，大家便一致认为是我偷偷喝掉了。老板扣掉了六瓶酸奶的钱，让我马上滚蛋。
那天晚上我真的被彻底击垮了。好不容易才睡着，马上就梦见父亲的尸体停放着院子里，围了很多邻居。我一探父亲的鼻息，还有救啊，我哭着请求邻居帮忙把父亲送到医院里去，但大家都无动于衷……正当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我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地说：“舒，舒，为什么这么伤心？”
我睁开双眼，看见了田苗充满关切的眼神，我脸上湿漉漉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了。我拉住她的手，哽咽着说：“我爸爸……去世了…………”
田苗抚摩着我的头，温声说道：“没事，没事……可怜的……”
我参加了一次人才交流会。正如很多次一样，我还是很失望。我穿的这身陈旧古板的衣服，与其说是人才，不如说是民工。但我没有更多的选择，我必须在今天找到一份工作。我站在一家“四海外贸公司”的摊位前，反复向经理说明我的学历、能力以及窘况。说了三个多小时，对方还是没有兴趣。马上就要关门了，对方收拾起东西，就要离开。我跟着他走了出来，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小伙子，你为什么老盯着我？这里有很多家公司！”
我想起田苗说的话，便说：“一旦开始，我就永不放弃。您至少给我一个星期的试用吧。”
他沉吟了一下，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有点意思……你下星期一到公司找我。”
看着那辆银灰色奥迪绝尘而去，我兴奋地连翻了两个跟斗。我仔仔细细地把名片看了好几遍：“吴月尧，四海外贸公司总裁”，小心地放进口袋。
那天晚上，我和田苗一起讨论未来的生活，我们都感到希望就像春天一样悄然到来了。这时候，房东轻轻敲了几下门，说：“查暂住证的来了。”我们慌忙把灯拉灭了。像我，拿三百多块钱办暂住证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一直没有办理，每当公安局来查的时候，好心的房东就从外面把门锁上。我们听着上面民警和房东大声地谈话，心里很紧张。
我的手一动，碰到了田苗的肩头。我把她轻轻拉过来，放在我的怀里，低头去亲她的额头。她的手是冰凉的，脸却是火烫一般。在黑暗中，我低声说道：“苗苗，我要给你幸福。”
我去了四海公司的财务部，工资一千多，如愿以偿了。
一个周末，吴总给我打传呼，让我马上到一个饭店去找他。我正好和田苗一起在街上买东西，便带着田苗一起去了。吴总看见我们来了，就问田苗是谁，我说是我的女朋友，吴总热情地打招呼说：“那就坐下来一起吃点东西嘛，不要客气。”在席上，吴总谈笑风生，在田苗面前夸我能干，让我感到很有面子。
吴总说：“田苗不是还没工作吗？干脆都来公司做事好了，田小姐这么年轻漂亮，又是高才生，我们公司求之不得啊。”我说：“吴总……田苗还要考GRE呢，恐怕没时间啊。”吴总爽快地一挥手，说：“这样吧，让她到公关部去，那里每周上四天班，每天5个小时，轻松得很。”
我很感激吴总，我想这样我们两人合起来就能拿到快3000块钱，租一套单元房足够了。田苗却很犹豫，我劝了她半天，她终于答应了，但坚持住在原来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9点多了田苗还没有回来，我很担心，就到公司去找。公司大楼一片黑暗，只有三楼公关部办公室还亮着灯。我正要推门，只听见里面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我猛地将门撞开了。
田苗躲在墙角，手里提着一只啤酒瓶，吴总头发凌乱，呼呼地喘着气，脚下是一只打碎的暖水瓶。看见我进来了，田苗哭着跑了出去。吴总和我对视着，气氛非常紧张。过了一会儿，吴总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倒在安乐椅上，慢慢地说：“你想怎样？你知道，我一向是很器重你的，正在跟几个副总商量提拔你做财务部主任的事情，你的意见呢？”
我沉默了一会，起身拿起扫帚把地上的暖水瓶碎片扫了起来，扔进垃圾箱里。然后走了出来。田苗正在门外等着我，我揽了她一把，却被她推开了。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回了家。田苗把我的衣服被褥和那个塑料布帘一股脑地扔在我的床垫上，说：“请你马上离开这儿。”我正要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你不能保护自己的女朋友，还要拿我做筹码，换一个财务主任的位置，你还算男人吗？我为什么不肯搬出去，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信得过你？”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内心的苦痛。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也不能失去我的青春。来广州之后经历的这些折磨，使我感到胆怯和畏惧，使我丧失了很多勇敢和果断。我感到委屈，感到无奈，我拉着田苗的手，禁不住热泪直流。
田苗终于原谅了我，但这件事的阴影很长时间笼罩着我们的生活。我只是盼望着早点挣钱，早点有自己的事业，早点独立。等我买了房子，田苗就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了，在此之前，我肯定要承受很多委屈。吴总也兑现了承诺，我很快担任了财务部主任，成为中层主管，工资也涨到两千多。
盛夏如约到来，广州的夏日是沸腾火热的。
有一天晚上，吴总带我去参加一个酒会，熟悉客户。酒会上一个身材苗条的美艳惊人的女孩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她端着酒怀走来走去，不停地跟不同的人打招呼，碰杯，显得很熟络。吴总指着她说：“这是众城外贸公司的财务总监李丹，也是他们公司老总的情人，你要盯紧点她，以后你跟她的业务往来多得很。”
正说着，李丹姿态翩然地走了过来，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互换了名片，碰杯。她转身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无限娇媚的回头姿势令人难忘。
酷暑难熬，地下室里热得如同蒸笼一样。田苗却并不在意，还是拼命读书，8月底她要考试了。我对她说：“我保证，如果吴总再打你的主意，我一定要让他满脸开花，满地找牙。你放心，我一定要保护你，一辈子都保护你。”田苗听了嫣然一笑说：“如果我考取了，你可以以陪读的名义一起去美国发展。”我说：“就凭我这点工资，哪里够出国的？”田苗说：“没事，我有几个同学都混得很好，可以先借一点。”
我说：“不管到哪里，总之一定要在一起。”
我们伸出手来，拉勾，一起说：“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一起！”
但李丹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四川，她惊喜地说：“哦，我们还是老乡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我也逗笑了，我们约定下午一起吃饭。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发现她实际上比那天晚上更加美丽。隔着两米的距离，就可以闻到一股轻柔但悠长的馨香，她的眼睛又圆又大，充满了勾魂夺魄的魅力。我们聊得非常愉快，非常尽兴。李丹邀请我周末去海滨浴场，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回去之后，吴总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问我：“你是不是跟李丹吃饭了？”
我说：“是啊，我们是老乡，聊聊天而已。”
吴总愣了一下，说：“四川的，是吗？我有件很严重的事情告诉你。我们和众城公司正在竞争一笔很大的项目，涉及的金额20多万美元。你要尽可能跟李丹接近，从她嘴里套出众城公司的报价。从现在开始，你的职位是我们公司的财务副总监，如果能成功，你就是公司副总裁兼财务总监，我把5%的股份转让给你。”
我疑惑地说：“20万美元的生意，不值得这么费心……”
吴总烦燥地打断我的话说：“李丹不是邀请你去玩吗？我派司机送你去。”
我对田苗说要去出差，田苗什么都没说，神情淡淡的。我坐吴总的奥迪车去了海滨浴场。
李丹穿着曲线流畅的泳装，在大海里游泳，我不怎么会，只好抱着游泳圈下海了。李丹说：“有我在这里，你还怕淹着你不成？快出来。”我放开游泳圈，顿时像石头一样直直地下沉，慌得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李丹咯咯直笑，用手揽住我的腰，慢慢向岸边游去。到了海边，我感到脚已经够着海底了，心里稳定了一些，情不自禁地将李丹揽进怀里，向她唇上吻去。
李丹知道了吴总对我交代的任务。她说：“你们吴总把你给骗了，200多万的生意呀。不过，我会让你完成任务的，我给你搞报价单，你帮我个忙，把四海公司的财务资料拷贝一份给我，怎么样？”
我有些犹豫，李丹叹了口气，说：“傻瓜，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我只是想着离开这家公司，离开这种让我心烦意乱的生活。我们把这笔生意搞成了，就能拿到15万佣金，那时候我们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不是很好吗？”
我顿时头脑一片糊涂，李丹的这个计划来得太突然，让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广州后，田苗问我到底去哪里了。我说：“去海滨了，怎么了？”田苗盯着我看了一会，说：“是吗？不说这个事了。我马上要考试了，准备到学校里面找个房子。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等考试完，我再来看你。”
很快李丹给我拿了一张详尽的报价单。我则在下班的时候偷偷地将公司所有的财务资料拷贝在软盘上，而且一些不便在电脑中记录的资料，我也复印了一份，都交给了李丹。
天气慢慢有点凉了。田苗偶尔打个传呼给我，她正在等待成绩。而李丹好像是失踪了一样，我打手机，不通，传呼，不回。我去她原来住的公寓找她，管理员说她已经搬走一个多星期了。
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了李丹的传呼，只是一句“再见，祝你好运”的留言。我感到很不安。第二天，田苗打我传呼，约我一起吃饭。她说，她的GRE成绩非常理想，大使馆的签证已经批下来了。
“小舒，你告诉我……”田苗凝视着我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曾经约定，一起去美国的，我现在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软弱地挣扎了一下，还是说：“你说什么呀，什么都没发生啊，现在很好。”
田苗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认识一个叫李丹的人吗？”
我头脑轰隆一声，再也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知道李丹是什么人？”她问我，“知道吗？”我点点头说：“她是我的老乡。”
“老乡？李丹是江西的，怎么会是你的老乡？”
我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田苗淡淡地说，“因为她是我大学同学，还是我一个宿舍的好朋友，只不过我们走的道路不一样罢了，她喜欢傍大款，我劝过她，责骂过她，但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告诉你吧：你第一次去酒会的时候，李丹就已经告诉我了。这笔生意涉及的总金额不是吴总告诉你的20万，也不是李丹告诉你的200万，而是整整2000多万美元。李丹聪明啊，把这两家公司都给骗了，她把商务机密卖给了另一家大公司。她不是告诉你佣金15万吗？不错，只不过得乘以10，是150多万啊。现在李丹已经办好移民加拿大，昨天已经飞走了。”
我的手不住地发抖，杯子里的酒全都洒了出来。
田苗继续说：“我劝你不要回公司去了。要是吴总知道是你把财务资料送给李丹的，不把你弄得满地找牙才怪呢。我也要走了，李丹给我准备好了机票。我们约好要在美国一起过圣诞节。”
“李丹曾经跟我说，”
我挡不住横流的物欲，我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爱，清醒时，一切都已晚了。
田苗伤感地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她要我千万不要相信你。我以前的男朋友出国后就把我完全忘掉了，我已经对爱情丧失信心，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看来李丹说的是对的……”
李丹去了加拿大，田苗去了美国，吴总被我搞得差点吐血，到处嚷嚷着要把我干掉，让我永远消失。公司里还有我两万多块钱的工资，我也没法去领了。我查了自己的银行户口，当初银行户口都是公司集体办理的，现在吴总已经把它给冻结了。
我呆坐在地下室里，觉得一阵阵地发冷。检查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还剩不到300块钱。我小心地把这些钱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从床底下拿出原来那个包袱，把被褥收拾起来。往外走时脚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我低头一看，是我原来那个铝制的饭盒，我拣起来，塞到口袋里。
我想起田苗最初带给我的感动，在冷漠的人海中，只有她带给我的一丝温情还在心头荡漾，夕阳照着我的脸，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又一个冬天就要来临了，我要在冬天来临之前逃离这座巨大的城市。也许我可以到上海去专心地挣钱，我还要出国，去找田苗，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要报答她带给我的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