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说辰山高,是因为站在山巅伸手可触星辰。而云雾山上,难道真有云雾缭绕吗?很想亲眼目睹一下云雾山的尊容。
带着疑问,我们几个人约定一个晴好的日子,准备上山。可偏偏那几天,山下迷雾蒙蒙,偶尔还遍洒细雨。我们都有点心灰意冷了,想到那样的天气,肯定无法看到云雾山的美景吧。不过,去过的人告诉我:山下有雾山上晴,山下晴好山上雨。
也许吧。既然选定了日子,并且还约好了人,我们也想尽快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老天似乎一定要跟我们作对,每天发过来的信息都是小雨。最后准备上山的前夜,听到铃声,一看竟然是小到中雨。真是彻底绝望了。便跟朋友约定:如果真是雨天,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吧。
第二天一早起来,雾很大,迷住了整个天空。但我仍很开心,因为老天还是很眷顾我们的。没有细雨飘散,更不用说下大雨了。此时,我还真的希望像那位去过的朋友所说的,山下有雾山上晴呢。而且一回想那次去三清山,前一天不也还在下雨吗?第二天一早也不见太阳,但我们一到山上,太阳就慢慢地露出了笑脸,直到我们下山才下雨呢。那次要去的前几天,我们不也很纠结吗?
想想这些,我的心先放下了一半。周末在家休息的朋友却很急,说如果不早点上去,担心回来太晚。毕竟有这么远的山路。我说好事不在忙中起,还有外地一朋友没到呢。我们特意带他去看云雾山,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啊。
不一会,外地朋友来了。时间也差不多十点了。天空虽没有完全打开,但也没有下雨。就为这,也很庆幸。
当车沿着平坦的水泥路向前行驶时,我心里真是感慨万千。以前,芙蓉村只有一条小道上山,村里非常穷。山外还曾流传这样一句话,有女不嫁芙蓉山,行路要比登天难。如今在党委政府的领导下,已修好了水泥路。朋友每到一处,总会跟我们聊起当年的情景。以前的人,只能在深山老林中穿行,有的女人甚至一辈子没出过山。在他们眼里,最美的风景可能就是头顶的天空,天空里的蓝天白云,还有男男女女劳作的情景。他还跟我们说:有一年,曾有一个芙蓉的年轻人去外出做事,因为帅气聪明,被当地一姑娘相中。姑娘问他的家住何方,他说,在一个风景如画、四季花香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人们都很勤劳,那个地方的小伙都很帅气,那个地方的姑娘都如芙蓉花一般的美丽……姑娘听后,很想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便问年轻人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芙蓉花般的姑娘在等待着他。年轻人巧妙地回答:他想趁着自己年轻出来闯闯,所以在自己的家乡,没有他牵挂的姑娘。姑娘听后,更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年轻人。之后,姑娘的父母见年轻人不仅聪明,而且做事踏实,为人老实,便将女儿嫁给了年轻人。
多年后,姑娘随年轻人来到他的家乡。她实在无法想象这儿的山如此之多,可谓连绵不绝;这儿的山又如此之高,可谓顶天立地了。这奇异的风景让她欣喜,但又让她忧虑:倘若要回家一趟,得绕过多少山梁,得跨过多少小河哦。不过,她的这种想法纯属多余。因为自从她进入这大山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她为四季的花香所迷醉,也为勤劳的丈夫所迷醉,更为成群的儿女所迷醉。别人问她想家么,她的回答很简单:这儿就是她的家。别人问她有没有想过,她的父母一定很想她的。只有听到这句话,她单纯的笑容才僵住了;她的眼神很复杂地望着远方。
路,一直向上延伸。每一个地名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座桥梁都有一个传说。至于山里的那些树木野花,竹林枝丫,肯定也有不少故事吧。飞鸟来了,又去了,是在传诵着一段美谈吗?山虫唧唧,是在诉说着一个故事,还是在倾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呢?我不知道。只知道有的地方很险,上面山花烂漫,下面却是万丈深渊;有的地方又稍微平缓一点,他们说那不是平缓,而是因为下面有树林,所以看上去没有那么吓人罢了。至此,我也能猜想得出那些女子为什么自从嫁到这儿,再也不曾出去的原因了。
路,七拐八弯地绕着,我不知道到底绕了多少个弯。记得我在县城上学时,去十八拐爬山,每次上山前都想着要数数这山到底有多少个拐;也曾跟同学打赌,但每次数着数着就忘了。因为还得顾及脚下的路,担心一不小心掉下去了。也曾绕五轮山去茶马古道,那里的拐都用小木牌标记着的。我记得最大的一个数字是三十八,我称其为三十八拐。今天,这一路走来,我却忘了数它到底有多少个拐了。同车的朋友笑道:只有文人才这么傻,对数字本不敏感,却偏偏要用数字来计算一座山或一条路。
是啊,管它呢,只要在行走就能到达目的地。刚想闭上眼睛神游一次芙蓉山,哪想车已不再颠簸,如履平地了。睁眼一看,已进入那片盆地似的芙蓉村了。这里聚居了芙蓉大多数村民,这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
二
上次来这儿,是四月中旬。那天,我上完课,带上相机,随同一群人去察看地形。说是要在芙蓉山下建一个抽水蓄能工程,我这个对芙蓉向往已久的人便借他们的东风。终于,绕过九九八十一个弯和九九八十一条山脊后,我如愿地来到了芙蓉。就是现在这个地方。
那时,太阳格外温柔,她的目光落到山林里,点亮了花草,染绿了树林;那时的山花,虽不是最繁盛的时候,但各处青山之中,这儿一丛红,那儿一丛绿,随风送来缕缕清香;那时的山溪水,也是最活泼最开心的时候,而且还最清纯。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句诱人的广告词:农夫山泉,有点甜。
当然,我肯定会尝到这山泉水的。你看,热情的芙蓉人用刚烧开的山泉水泡上自制的春茶;从门前的池塘里捞起活蹦乱跳的鱼儿,又去地里挖出长了一冬又埋了一春的新鲜萝卜;还从火炕上取下刚熄火的腊猪肉、腊猪腿和腊牛肉,用自制的粉条炖上新鲜排骨。这些东西经他们的巧手一弄,一股浓郁的人间烟火味附着温馨的芳香钻入鼻孔,让人口中生津,垂涎欲滴。
饱餐之后,走出屋外。只见对面山上还有白鹭在表演呢。它们一群群,一队队,变换着队形,仿佛是接受我们检阅的军队。我不禁被他们活泼纤巧的身姿所吸引,拿出相机,对准他们不停地拍。他们特善解人意,时而展翅飞翔,时而停驻树梢,全方位地向我展现他们的动感和静美。
蓝天白云下,白鹭在嬉戏。勤劳的芙蓉人们呢,正赶着勤劳的耕牛,在辛苦劳作呢。白鹭的欢呼声,人们的吆喝声,牛儿的哞哞声,组成了一曲悦耳的高山交响乐。
我以为,这里不仅是渴慕已久的芙蓉山,也该是人们口中的云雾山的全景。可芙蓉人告诉我:这还只是一部分,芙蓉山的顶峰才是云雾山,从这里上去还得走十多里。直到下山后查资料,才明白芙蓉山的真正含义:我们那次所到之处不过是芙蓉村,并不能叫芙蓉山;芙蓉山由七十二峰环抱而成,状若出水芙蓉,四季风光如画,因而得名。云雾峰是其主峰之一。
正因为明白了这个概念,也才有了今天的云雾山之行。
今天,当我们抵达芙蓉村时时针已指向十二点了。这里接待我们的是芙蓉学校的翁老师。据说翁老师是这个学校的元老,也是这里唯一一个坚守了三十多年的老师。听到这里,我的第一反应是:翁老师的学历应该很低吧,不然就是家庭困难,不得已才在这荒山野岭安了家,从此也不曾想过出去了。
可奇怪的是,熟悉他的朋友告诉我:翁老师的学历在当时是最高的,他可是七十年代的专科毕业生;他刚毕业时,可是教高中的;翁老师还是一个多面手,能教音乐、体育和美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行,是个全才;翁老师的爱人是芙蓉林场的职工。
一团迷雾萦绕在我的心头。像翁老师这样的人才,不说当年,就是现在也不多啊,比这儿好的学校到处都是,他为什么不离开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怀着虔诚的心向翁老师请教。
翁老师说:他刚毕业的时候,这个学校规模还算大,班级多的时候也有十五个班。那时学生多,从小学到高中,学段齐全;教师多,年轻人也多;再加上夫人是芙蓉林场的职工,离学校不是很远,生活上还算方便。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少学生随家庭的搬迁去外地上学了。这里的生源越来越少,班级也越来越少。现在已只剩下几个低年级班了。
“你那么高的学历,完全有可能调到好一点的学校去;再说,现在教低年级,岂不是浪费资源吗?”我还是不甘心,似乎想从翁老师身上挖掘一点什么有用的素材。
“我不是没想过调动,但这里师资奇缺。刚开始,还有些师范毕业生分到了这儿,慢慢地,就只有代课老师了。随着代课老师的消失,生源的减少,我们这儿根据编制只能放一个编。这时,村里的领导和不少家长担心我被调走,每期开学前都来做我的工作。于是,一推再推,我年龄也大了,老婆也退休了,调动的事就再也没有提过。”
环顾四周,只有一栋很破旧的教学楼,教学楼的前坪有一块很大的菜园,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寺庙,叫广化寺。翁老师和他的夫人带着孙子,就住在教学楼左侧二楼一通破旧的房子里,旁边一间教室便是他们的厨房。房内墙壁上贴着一层已发黄的报纸,顶部钉着一块很大的薄膜,我不知道这个不起眼的男人,是否曾到过外面的世界,是否曾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现状,是否曾考虑过孩子们的未来。可从他所处的环境,从他平静的话语和淡然的神情中,我却看到了一个为山区教育事业默默地奉献自己一生的崇高灵魂。
三
午餐简单而丰富,有自养的鸡,有平日从山上捡来的松菌,春天摘的蕨菜晒成的干菜,还有自己种的青菜,里面缀着红红的干辣椒,口味很好。可一想到翁老师这一生付出与得到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我真有点咽不下去了。
饭后,我们直指云雾山。从芙蓉村往右拐,路面没有硬化,挖机开了一条山路。绕过一个山岭往上再向右,是遍山的茶园,对面是一片梯田。冬天的茶园,比其他三季多了几分深沉,少了几分葱郁。每棵茶树上,留下些稀疏的叶片。熟知高山茶叶制作的翁老师说:这片茶园的历史悠久。明清时期向朝廷进贡的云雾茶就是从这里采制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大规模地投入生产。在这里,有的茶树已有上百年的树龄。翁老师还告诉我们:这个季节的茶叶不能制茶,更不能吃。因为它的叶片很老,用它泡出的茶,又苦又涩,味道一点也不鲜美。我想,这便是茶的本性,如生活般有苦也有甜,有酸也有涩。难怪有人用茶来形容生活,说生活如茶。
穿过茶园,很快来到一块平地。平地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靠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全是石头做的屋子,翘角飞檐,门前两个很大的石狮,雕龙刻凤,古色古香;院子前面一个很大的坪,可停十多辆车。这坪的尽头便是通往云雾山的路,有两扇铁门,门上有铁将军把关。下面一层靠近山路的一边依山建着一座两层的楼房,一字排开,有近十多个房间;中间一楼梯,以便上下通行。与上面一层石屋、院子平行的空地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用草书写着一首题为“云雾山”的七言律诗:“高处登临放眼量,山清水秀好风光。云雾生辉迎夕照,芙蓉吐艳浴朝阳。洞庭浩渺回天际,黄鹤雄踞镇汉江。若得仙霞常作伴,人间苦乐浑然忘。”其落款为:“民国六年仲夏毛泽东”。
据说这是毛泽东1917年夏天,与同学萧子升游学安化时所作。该诗由芙蓉村村民吴庚戌的祖辈收藏至今。
反复吟诵后,顿觉本诗虚实结合,意境开阔,它真实地描绘了芙蓉山的雄伟壮观和一览众山小的高耸挺秀;从第五句开始,将全诗的意境推向最高处,洞庭的浩渺和宽阔、黄鹤楼的厚重与雄浑跃然纸上,气势磅礴、视野开阔,体现了一种胸怀天下、力主沉浮的雄心壮志。清代黄国香曾写过一副“题芙蓉云雾山”的对联:自衡岳九千仞而来,催开一朵芙蓉,仿佛花中藏世界;望洞庭八百里之外,踏破几重云雾,依稀海上现蓬莱。这两者相比,同中有异,两者都描绘了芙蓉山的现实之景;可前者既有写景,又有抒怀,意境更壮阔,立意更深远,可谓豪放洒脱,壮志凌云。
当我们走过天梯,站立云雾山顶,太阳早已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环顾四周,群山迤逦,山下一切尽收眼底,与对面的锡杖山顶(海拔1400多米)痴痴凝望。真是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最顶峰上有一座纯石头打造的小寺庙,庙门上刻着一副对联“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真有一览众山小之雄,山高人为峰之势。
猛然想起明代李盛的《题芙蓉山》:遥望芙蓉似画图,巍然石壁赖支吾;几回欲识晴和雨,但看山头雾有无。今天伫立这绝顶山巅,放眼群山碧水,云蒸霞蔚,雾霭腾升。沐浴在阳光里,仿佛看到了洞庭之水从天际涌来,浩淼空旷,自由洒脱。如果能与仙霞为伴,以山鹊为邻,人世间所有苦难和欢乐都将浑然相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