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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女为什么歌唱

1

先生,点歌吗?少女躬成七八十度的样子,站在离桌子两三尺远的地方,问。

少女连自己都没听见,猜拳划令声像个巨大的漩涡,把她整个身子都卷了进去。少女伸了一下脖子,往前碎移了两步,又问:先生,点歌吗?

离少女最近的张三把伸出去的手横在半空,一根牙签斜在嘴里,问:点什么?对面的李四伸出的一只手“啪啪”打了张三的手两下,说:菜够了,不点了,不点了,喝完酒就走人!旁边的王五说:是点歌。美女要唱歌给你听。

张三横在半空的手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指着少女,问:会唱什么歌?多少钱一首?少女把腰立直,清了一下嗓子,说:什么歌都会唱,《好日子》《好大一棵树》《北国之春》《塞北的雪》《山不转水转》《青藏高原》《天路》《千里之外》……两块钱一首。李四说:什么狗屁《千里之外》,会不会《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了》?少女说:不会。李四一听,抓起酒杯往桌面上一砸,扬起手,胡乱地挥了几下,吼了起来:一个小姑娘,不会还撒谎,滚滚滚!少女身子不动,眼睛突然睁大,说:谁不会?谁撒谎?李四的眼睛睁得比她还大:噫,你还会说瞎话,你当我是聋子不是?你明明说不会,现在又说会,你胆敢耍老子是不是?他又对王五说:你是不是也听到她说不会唱?王五在看他自己的拳头,那只拳头停在半空,像随时要落下来,在桌面上砸出一个大洞。他的声音也像他的拳头,浑圆、粗重:听什么歌呀,听歌还要付钱,划完拳,喝完酒我订个包厢你听我唱,我给你唱三天三夜,不要你一分钱!张三笑了一下,拨了拨那只拳头,说:别吓坏了美女。然后问:能不能便宜一点?少女说:不能,两块钱一首,还不够你们买一瓶啤酒。李四说:我宁肯喝一瓶啤酒,也不想听你唱一首歌!张三说:你有点档次好不好?接着,他对少女说:来一首《香水有毒》。少女把横在胸前的吉他掂量了两下,说:听别的好不好?李四又砸了一下酒杯,眼睛却看着张三,舌头像卷阀门:噫—噫—噫!你又——又讨价还价不是?张三没理李四,而是坐直了身子,把屁股下的凳子向少女挪近了几寸,随着凄厉的“吱嘎”一声,少女听到了又一声“吱嘎”,这一声是从那个男人喉咙里挤出来的,然后,她听到那个男人说:可以呀,唱什么都可以,来,坐下来,慢慢唱,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听你慢慢唱。

少女站着不动,她轻轻捏了一下夹在碧绿丝绸旗袍上的黑色话筒,那只小话筒,像睡醒后打了一个小呵欠,立马精神了起来,昂首看着少女雪白的粉颈或是芒果样半熟的下巴。

此时,华灯初上,步行街上的烟雾,一缕缕,一团团,一圈圈,有辣有腥有甜有苦有酸,五味杂陈,最后汇聚成一个古怪的方阵,鲁莽狂妄地四处乱窜。

眼前满桌骨头凌乱,三个男人觥筹交错,少女两只手放在吉他上,唱了起来:没有太多华丽的修辞,没有太多优雅的旋律,一切都是简单与随意,在这喧嚣的城市,忙忙碌碌中,请偷闲听我给你唱几句……

李四“忽”站了起来,他的脑袋好像没了支撑,在颈脖上乱晃:唱什么唱,妨碍我们猜码。王五说:是啊是啊,唱什么烂歌,还不快走!张三嬉笑一下,呷一口啤酒,把身子倒过来,他的手俯冲到少女膝盖的位置,扯着少女的旗袍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没档次,没文化。来,坐下来唱,坐在我身边来唱,附在我耳朵边唱,唱给我一个人听,我就爱听你唱,关他们啥事!

少女仍站着不动,不知哪来的风,在少女的发丝上拂了一下,少女的发丝飘起了几缕,但她毫不犹豫地摸到了头上,把它们压住了。张三去扯少女的手,少女的手放在吉他上,像焊上去的,任他扯,就是扯不下来。少女的手一只抓住吉他的把柄,一只握着吉他的弦儿。张三的力气一阵一阵地使,那把吉他一阵一阵地,闷闷地响,像从鼻孔里倔强地喷出来的,又像是从少女的胸膛里挤迫出来的。那把吉他不但响,而且在少女的怀里一扭一扭,张三的酒气,在鼻孔里“呼呼呼”的,一进一出。少女看见张三额头上沁出汗珠,大颗大颗的,少女怔怔地看着那一颗颗汗珠颤颤巍巍地往他的眼睛方向滑。少女说:老板,你擦擦汗吧。

张三去夺少女的吉他,他的头急速地晃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狠狠地两个字,像烤得干干的鸡翅:过来!少女看见张三脸上的汗珠像刷锅的水,甩了一地,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站直了,说:坐下怎么弹吉他?张三说:弹什么鸟吉他,我只想听你唱,听你用嘴唱。再唱一首,唱一首我听得懂的,我会唱的,我跟你合唱,我给你四块钱。

李四说:我们老板喜欢小薇,他喜欢听《小薇》……张三马上接嘴说:可以可以,《小薇》可以,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爱你……张三站了起来,冲过去,抱住了少女。少女的吉他“咚”地呼喊了一声,然后被紧紧地夹在张三与少女之间,它被少女艰难地翻了起来,树立了起来,像一把刀子,把刀锋对准了张三,张三铜锣似的肚子里“哗哗”作响,那些廉价的啤酒泣着泡沫,膨胀着体积,撞击着少女的吉他,少女的吉他坚硬地顶撞着,那个肚子起伏着,汹涌着。少女的牙齿咬着下嘴唇,脸涨得通红,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张三。张三喘着粗气,张着大嘴,涎着口水,也看着少女。

另外两个男人鼓起了掌,李四把香烟丢在嘴里,斜着眼睛,歪着脸,“噢噢噢”地叫了起来,王五用酒杯敲着桌子,喊: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其他桌上的脸都转到了这边,他们都停下来了筷子,每张桌子周围都泛着燥热、烧焦的烤味和地沟油的香味,简陋、灰黑的顶逢下,全是烟雾。烟雾在每个人周围萦绕,分不清是从街上飘进来的,还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烟雾里混杂着嬉笑声、起哄声,一齐向少女扑过来。接着,那两个男人的掌声像是领唱,顷刻,裹挟而来了,是更多的掌声,张牙舞爪地席卷而来。

少女的头拼命摇晃,她的身子也拼命摇晃,她的双脚在脏滑的地板上涂鸦。张三好像受到鼓励,抱得她更紧了。少女俯下头,说:给我两块钱,我这就走。张三说:我还没听够!少女盯着他满是汗渍的胳膊,说:我不想咬你,我嫌脏。旁边有人起哄:咬呀咬呀!少女侧过脸扫了那人一眼,然后,又死死地盯在张三脸上,不要逼我咬呀,你不想少一块肉吧?

张三忙把手松开。人群“哦”了一声,长长的,把围成的圈冲散了。张三向少女挥挥手,说:赶紧滚吧,我再也不想听你的鸟歌了。少女站着不动,说:给钱。张三把眼珠子滚在少女面前:没唱完还想要钱?

……来放松一下你自己,因为你们听,才给了我舞台的掌声,愿我的歌声带给你欢乐和福光!少女说:唱完了,给钱。李四站起来,指着少女的鼻尖,说:唱的什么狗屁!少女说:你说了不算,是他点的,给钱,两块。

张三侧着屁股,从裤袋里摸出一叠钱来,乱乱的,但都紧紧地贴在一起,像淋了雨的秋天的落叶。张三舔着唾沫,慢慢地,把一张张纸钞小心地揭开。他一边啧着舌头,一边斜着少女,说:你……你说两块就两块呀?还没唱完吧?少女说:唱完了,两块。

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声音说:没唱完。少女说:我自己写的歌,唱没唱完我不晓得呀?人群中又有个声音说:你自己写的歌,你自己说唱完了就唱完了,我们哪里清楚?张三把拿钱的手缩了回去,另一只手往他怀里绕了一个圈,说:到底唱完了没有?李四说:管她唱完了没有,给她一块钱。少女说:唱完了,两块,事先讲好的。张三说:就值一块钱,你的歌太简单。少女往张三面前走了两步:就两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人群中有人说:跟个女的争什么,给她吧。李四嚷起来:关键是不值呀,她刚才还说什么歌都会唱,我们没让她唱自己写的烂歌。少女把吉他抱得紧紧的,身子侧向李四,又往前走了两步,她的鼻尖一耸一耸,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歌烂?你的人才烂!李四“忽”地站起来,他随手捞起桌上的一样东西,往地上猛的一砸,一根黑色的筷子一头扎在地上,扑腾了几下,直挺挺地躺下了。少女看见他冲了过来,被他推了一下,李四说:你敢骂人不是?你才烂,你是烂货!

少女连续眨了七八下眼睛,每眨一下,眼睛就红了几分,像洇开了的玫瑰茶。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把嘴翘得高高,说:你……你骂人!你们都不讲理!

讲理到外面讲去,到大街上去讲,不要在我的大排档来讲,这里是吃东西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妇女,一手拿着一本菜单,一手推着少女,硕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左右转动。

少女说:老板娘,他们还欠我两块钱呢。他们听歌不给钱。妇女把菜单“呼呼”地打在少女的头上:不就是两块钱嘛,你烦不烦?每天晚上都来这条街上唱,妨碍我们做生意。

少女说:你做你的生意,我唱我的歌。张三说:关键是你唱的歌不好听,还没唱完。少女说:我对老天发誓,真的唱完了,你说我的歌不好听,那是因为没有认真听。我不跟你理论,给钱。张三重新举起了那叠钱,吐了一口唾沫,从中搓出两张纸钞来,说:两块两块,一块不少,我从没见到你这么厚脸皮的卖唱的。

少女把两张一元的纸钞一一展平,折好,放在挂在腰间的一只绒毛线织成的小袋里。那个妇女推得她更急更有力了,她的嗓子和着炒田螺的锅声,“沙沙沙”地打在少女婀娜的背上,她高耸的云髻,她柔软的流苏,也跟着惊慌地颤动。那个妇女说:快走快走,再也不许到这里来唱歌!

少女踉跄着跌入呛人的烟雾中,她抽了一下鼻子,连忙仰起头,她看到天上的一弯上弦月,不知被什么遮掩着,变得很模糊,很模糊……

2

噫—不是昨晚在步行街大排档唱歌的那个女的吗?今天中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女子坐在一个男子的电动自行车后,她突然拍了一下男子的后背,指着灯杆下一位穿着旗袍的少女,认出了是她。

“这里”是一个路口,一个“井”字形路口,四面八方的行人,四面八方的车辆,把四个路口挤成了四根小小的肠子。

在其中一个路口,立了三四根水泥桩,铺了一块两三平方米大的砖,一圈筛子大的花圃,畏畏缩缩地躲在地砖的后面,一根杆子立在花圃边沿,杆上举着三盏交通标志灯。

少女不知有没有看到那个坐在电动自行车上的女子,即使看到了,不知认不认得她。围观的人那么多,不知少女还记不记得她?不过,记得又怎样?

此刻,少女仿佛不是昨天晚上那个的少女,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少女仿佛是另一个少女,此刻,她抱着吉他,倚在灯杆上,仰望着天,唱着歌。她的脸虽然向着天上,眼睛却是闭着的,长长的睫毛,像春天里刚长出的、嫩嫩的青草,轻轻柔柔地掩住了她眼眸。她的头还微微地摇着,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她微笑着,脸上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

灯变幻了,少女路口这边的灯变成红色了。行人与车辆便有了停下来的理由,很多目光便往右边的方向使来。开车的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不知是看少女的身材,还是听少女的歌喉?

不知大家听清楚了没有?少女唱的是:这里自古是歌海,山歌催得百花开;人人都是山歌手,山山水水是歌台。大家看到,少女唱的时候,头一直是朝着天的,眼睛却一直是闭着的。她在干什么呢?不就是唱歌吗?干吗要那样呢?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会上的明星也不会那样啊。还有,瞧她,还穿着一双绣花的布鞋,人家萨顶顶也不会像她那么穿啊,龚琳娜也不是那样穿啊。她比萨顶顶,比龚琳娜还古怪呢。

红灯好像也在看着少女,它的眼睛眨都不眨,只怔怔地看,也没人说它,大多数人理解它,他们也大多在看着少女。

少女的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抖动起来了,像踩在微软的草地上,像踩在弹性的海绵上,像踩着河水的波浪上。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嘴像在嚼什么东西,声音却很大,吉他声也很大,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有点嘈杂。有的人把嘴也张得大大,好像想把少女的声音接过来,也唱一下;有的人泛着笑意,拧着嘴角,左看右看,好像在寻找相同的表情;有的人循着少女的头,也看着天上,他们奇怪,天上有什么呢?此时烈日当空,并没有白云,也不是想象中的蓝,阳光与灰尘搅乎在一起,像揉碎的棉絮,罩在头顶。

天上有什么看的呢?到处都是揉碎的棉絮,人都热得透不过气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有行人在红灯的注视下,从这边的路口走了过去。后面的人也学着样,亦步亦趋。当他们经到少女身旁时,大多侧着脸,没有表情的,边走边看。他们中,有的步子稍微放慢了些,有一个与少女一般年纪的女孩,把迈向前的步子往后退了一个碎步,她把紧紧夹在腰间的坤包移到胸前,她拉开坤包,在里面搜寻了十几秒钟,拎出一张纸钞来,她先是看着地下,她可能以为地下会有一个罐子、盒子或小碗之类什么的,但她没看到,她的目光在少女脚下方圆一米多的地方都扫遍了,没有看到。她手中的那张浅绿色的一元纸钞,突然像惘然失措的孩子,前后左右地张望,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不知何时,少女放低了头,她冲那张浅绿色的纸钞笑了一下,又微微弯了一下腰说:谢谢,不要钱。

那位女孩怔了一下,手中的纸钞犹豫了两三秒钟,女孩将钱收回到包里。

少女尖尖的下巴顶着吉他,问:好听吗?女孩好像没听懂她的话,表情仍僵在刚才的气氛里。少女又问:好听吗?女孩说:好听。可是,为什么不收钱呢?

少女说:我晚上才收钱,白天不收钱。女孩说:这就怪了。少女说:白天白唱给你们听,你们说好听,我就很高兴。女孩又说:这就怪了。少女说:哪里怪了。我将来还要出自己的专辑,里面全是我写的歌,我唱的歌,我跟其他女孩子不同,我全写民族唱法的歌。那女孩还在说:真是奇怪了。少女说:等我挣了钱,出了专辑,我就做宣传画,做一张大大的宣传画,做一张长长的宣传画,从最高楼的楼顶垂下来,盖住整幢地王大厦。我把我写的歌,在每个路口播放,让整座城市的人都晓得,都听得到。

那个女孩终于笑了,她小心地把坤包的拉链拉上,鼻孔粗重地喷出一口气,迈开大步,走了。

坐在电动车上那个女子拍拍男子的肩膀:真是奇了怪了,昨晚她为了两块钱争破了头,今天送上来的钱硬是不要。男子斜眼看着女孩,说:她一定得了精神病。

少女没听到男子的声音。这时,红灯依依不舍地换成了绿灯,车流像被推了一把,慢慢又流动了起来。少女的歌声跟不了那么远,只是在几个路口悠悠地打转。大家步履匆匆,停驻下来时,也是被迫无奈。耳边的歌声,也只是作为消磨无聊的背景。

好听吗?少女每唱完一段,便向人群问相同的话。刚开始,人群还聚得拢一点,但这句话问得多了,便成了一种病菌似的,让人躲开了。好听吗?好听吗?好听吗?好听吗?……少女依旧不停地问下去,不厌其烦地问下去,孜孜不倦地问下去,坚持不懈地问下去。人群又聚拢来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圈子越来越小了,外围的人交头接耳,踮着脚往里瞧。

少女的歌声大了起来,少女脖子扯得更长了,额头上的青筋暴突,像只奋起的天鹅。大家窃窃私语,脸上有种莫名其妙,又有种兴奋激动。

有一些掌声稀稀拉拉、前后不一、迟迟疑疑地响了起来。少女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她的头完全抬了起来,旗袍上的兰花朵朵盛放,随风摇曳。

那辆电动自行车没有穿过路口,而是折到了灯杆下,很快,便被拥挤的人群堵住了。那女子左晃右晃,把那男子的肩膀摇得像钟摆。男子拼命说:看看,看看。女子直晃男子的肩膀: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你都说了,一个精神病,有什么好看的。男子不理女子,他把电动自行车放好,往人群里挤。

人群像肺气肿,膨胀了起来,一下子,路口被压得更窄了,压得更小了。围观的人听不到任何声音,或者说,不理会任何声音,他们只往少女的身边挤,他们的嘴张着,眼睛睁得大大,他们都在看着少女,少女怀中的吉他像一片轻盈的芭蕉叶,紧贴在少女的胸前,吉他上的音符像一粒粒晶莹的雨滴,从弦儿上滚落下来。

直到一两声哨声响起,一两声长长的、尖利的哨声响起,人群才骚动了起来。围观的人目光这才开始游离少女,环顾着搜寻目标。不知什么时候,一名交警挤进了人群,挤到了少女的面前。

交警张开双臂,像驱赶着小鸡,分散着人群。他把口哨吐出嘴,改成了说话,他说:走走走,围着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交警站在少女面前,看了她三四秒钟,然后去扯少女的吉他。少女围着灯杆转了一下身子。交警说:到别的地方唱去,别在这里妨碍交通。

少女说:我只是站在安全岛上唱歌,我没有妨碍交通。交警说:是你造成了围观,阻塞了路口,妨碍了交通。少女说:我没让他们围观,我只是问那些走路的人,问他们我唱的歌好不好听。我不妨碍他们走路,可他们不走路,都围过来,怎么关我事?交警说:你不唱歌,他们就不会围观上来。少女说:也是,我唱歌好听。

交警说:他们才不管你好听不好听,他们也许只是为了看热闹。少女说:他们凑不凑热闹我管不着,我只唱我的歌。交警说:我不跟你绕口令,你走不走?你不走我用警车送你走。少女说:我就是想唱歌。交警说:想唱歌哪里不能唱歌?非得到人人要走路的交通要道上来唱歌?少女说:法律哪条规定不能在路口唱歌?交警说:你还嘴硬不是?少女说:我不是嘴硬,我是讲道理。交警说:我没时间给你讲道理,现在正是交通高峰期,你看,人流、车流像洪水一样,哪里堵一下,整条路就瘫了。

少女突然笑了,说:警察叔叔,我知道你累,我知道你辛苦。要不,我为你唱首歌吧。为你解解气,为你鼓鼓劲,为你加加油。交警的口哨又塞进了嘴里,他的嘴嘟得比豪猪嘴还长,他对着少女,吹出两声尖利的口哨声,然后,拔出哨子,跑前两步,去夺少女的吉他。少女闪过身子,又围着灯杆,转了一圈。少女身子一转,吉他却响了,少女边拨吉他,边说:我会现编现唱,我唱给你听,看好听不?

少女着着眼前这位五大三粗、后背完全湿透了的交警,交警背对着她,正在向亮起绿灯的路口扬着手,催他们“快点过!快点过”!少女伸长脖子,闭着眼睛,要唱起来。这次,她唱得不是太顺溜,像生手扯面条似的,有时犹豫,有时坚定;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小心,有时鲁莽;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

少女唱:挥去路患的阻挠……她偷偷地睁了一下眼,偷看了交警一眼,有站着不走的行人叫了一声“好”,少女笑着点了一下头,接着唱:抚平心灵的烦躁……

那个坐在电动自行车尾座的女子推了男子的后背一把,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男子扭了一下腰,笑着说:别吵。

少女又唱:催开朵朵花,点缀条条道……又有站着不走的行人手舞足蹈喊“好”。少女不再睁眼了,她仰天唱了起来:啊,交通警察,在路口的十字中心,擎起安全与畅通,啊……少女再睁开眼,一条胳膊已被铁钳似的抓住了。她的吉他在胸前惊慌失措地晃晃悠悠。

那个交警拖着她,说:跟我回大队,罚你款再说。少女抱住灯杆,说:我为你唱歌,你为什么还抓我?交警说:我要你唱屁歌!你给我加工资还差不多。说着,交警剥离了少女抱着灯杆的双手,把她往人行横道上推。人行横道上的行人纷纷闪开,尔后,又纷纷聚拢来,侧着身子,侧着脸,侧着目光,忽而看着交警,忽而看着少女,嘴里还轻轻地“哦”了起来。

少女还想折过身子,朝安全岛上的灯杆下走去,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扯住了她。老妇脸上堆满了深深的皱纹,她皱着的眉头像干枯的木耳,嘴里还“啧啧”地叫着。老妇扯着少女,说:你傻呀,你真傻呀,这个时候谁会真心听你唱歌?谁有那闲工夫听你唱歌。你吃得太饱了,你实在没事干,你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你对着树唱,对着风唱,对着老天爷唱。树听了,也会摇动两下;风听了,说不定会给你凉快一会儿;老天爷听了,说不定会感动得下一场雨,已经快三个月没落一滴雨了,你去打动老天爷的心吧。你在这里唱,你傻呀,你真傻呀。

少女气喘吁吁地说:我写歌,我唱歌是给人听的,不是给老天爷听的。没人听我的歌,我还写什么歌?我还唱什么歌?那个老妇顿着脚,说:你还嘴硬?难怪交警要把你抓起来。说着,她把少女赶到了马路的对面,还对她扬扬手,又摇摇头,说:你傻呀,你真傻呀。你快走吧!

3

少女沿着街道的边走,她走看看,左看看,除了有偶尔擦身而过的人,偶尔碰碰她的左膀右臂外,她看到的全是树,一棵棵大小不一的树,被树阴遮着,灰黑的树干融化在灰黑的影子里。那些树,一棵也不乱动,一棵也不言语。那些树,一棵棵,原地踏步,微笑静立。

少女停下脚步,她倚在一棵树下,她仰着头,对着灰黑的树干说:扁桃树呀扁桃树,你真的能听懂我唱歌吗?话音未落,一个小拳头大小的扁桃,砸在了少女的头上。少女捡起扁桃,欣喜地抬起头,看着树上。

少女想起老妇的话:你傻呀,你真傻呀!少女在心里说:我傻吗?我真的傻吗?

树阴越来越浓,浓得可以榨出水汁来,浓得可以挤出轻风来。少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沿着街道,走到一个坡地之下。少女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在草石之间翻滚流动,厚重的水流摇落在一派寂静之中。少女加快步子,朝四面转动着身躯,她扯平了旗袍的褶皱,她绣花的平底鞋踏上了大理石,她的眼前全是大理石,大理石在绿阴的掩映下,发出柔和而清凉的光。

少女闭上眼,她真想躺下来,在树与树交织成的绿阴下,在大理石地面的广场上——躺下来。少女很激动,她看着那些大叶榕的龙须从高高的树上垂下来,像舞台上一根根连接音符的电线,少女相信:它们接通着各种音符,连接着各种歌唱。

少女继续往前走,渐渐,她再也听不到水声,她侧了一下耳朵,确实没有,没有任何声响,但她越来越激动,她的头转了几圈,确定没有人,尽管她心头掠过淡淡的失落,但她很快把心置放得很妥帖。

少女看见周围有三张,不对,有四张凳子,四张石凳,大理石的长凳,长凳上没有人。少女手挺直腰杆,并拢双脚,她又急速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弯了腰,鞠了躬。少女把吉他别到胸前来,她轻一下,重一下,拨试了一下弦儿,然后,她伸长脖子,高昂起头,吸了一口气,大声喊了一句:我要开始唱歌啦!

少女把它周围的一切当成会听歌的生灵,它们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像随时会鼓掌。

叫声在树与树之间回荡,树下的花草枝叶颤动。少女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比前一声更大,更长:我——要——开——始——唱——歌——啦!

少女听到头上的树叶“哗哗”地翻动起来,树叶外的阳光像石缝中泻出的水,扁扁的,斜斜的,倾泻到少女的脸上来,少女的脸上慢慢泛上了光彩,她脸上的光彩调和在斑驳的阳光中,像一枚树叶下掩藏着的果子。

少女看着那些“哗哗”作响的叶子,拼命地说:我要唱歌了!我要唱歌了!我要唱歌了!你们听得懂我唱歌吗?你们不会说我唱得不好吧?你们不会阻挡我唱歌吧?你们把我围起来,是欢迎我吧?我真的要唱了!——

这回,少女把吉他小心地放在石凳上;这回,少女把双手放在嘴边,做成一只冲锋号;这回,少女先是弯下腰,然后猛地直起身,张开嘴,对着树顶唱:我爷爷当红军呃——我奶奶纳革鞋——

少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害怕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但除了“哗哗”作响的树叶,周围一片寂静。少女旋转着身子,舞动着手掌,她让穿着绣花鞋的脚踮起了尖儿,她的绣花鞋就像踩在白云上,她接着唱:红土地上枪炮响呃——全国迎来了大解放。

少女的头左右摇晃,她挽起了发髻,发髻像一只骄傲的鸡冠,在她的头上激动地抖动。少女的歌声像涨潮的河水,从大叶榕与扁桃树的枝叶间流过,此时,遍地是歌声,歌声与树叶发出的低语,以及枝叶间透下来的阳光,像飞舞的精灵,围绕在少女的身旁。

有一对青年男女勾肩搭背走过来,他们刚才还互相嬉笑着,现在,同时停了下来,男的一只手放在女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却指着少女,笑:换一首吧。女的说:唱一首刀郎的《情人》的吧。接着,那对男女像是商量了似的,对视了一眼,同时对着少女,唱起来:像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你是我的爱人,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那多情的伤痕……

少女说:恶心。男的说:你的歌才恶心。少女说:我写给我自己的歌,我唱给我自己听,你们唱别人的歌,情呀爱呀的,你们恶心。那女的说:你的歌要扫到垃圾堆里,你这样的歌连老太太、老爷爷都不愿听。少女说:我自己愿意听就行了。男的说:那你就是神经不正常!少女说:你们的神经才不正常!男的把搭在女的肩膀的手抽下来,叉着腰,指着少女,却被那女的拉开,女的说:不值得跟她争,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唱,让她唱给她自己的大腿听,让她唱给树听,唱给广场听,唱给地听,没人理她。少女说:那也比唱给你们听强。

那对男女走后,少女继续唱,她不晓得是几点钟,也不晓得肚子饿。她不想其他事情,她就是想唱歌。

少女感觉风更大了,她感觉越来越大的风,把那些树叶,把那些树干,越吹越大,那些树叶,那些树干铺天盖地,把她罩住,少女觉得,此时,她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幸福的人。

突然,少女头顶的树叶被捅开了一个大洞,一柱流水像被撕裂成的花儿,直泻下来。少女躲闪不及,她仰着头,水刚好倒在了她的头上。顺着水势,她看到了,树叶的外面,有房子。少女知道,那一定是一幢楼房,它们离广场如此近,几乎是掩映在树林的边上,而树叶,不但遮住了广场,也掩遮了楼房。

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她也闻到了水里的异味。少女捂住了鼻子,像一只受惊的天鹅扑闪着翅膀,她寻找到她的吉他后,几乎是快跑到石凳边,抢起她的吉他,跑出了树林。

午间的街道沉浸于初夏时分的慵懒和寂静之中,街上行人寥寥,阳光直射在一个个垃圾筒上,成群的苍蝇“嗡嗡”地追着少女跑。

少女不知是如何跑到出租房里的。出租房里有另一位女孩子,此时正睡在床上,她见少女的头丝上还在滴着水,一身旗袍全贴在肉上。女孩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对着少女,翻了一下眼皮,打了一个呵欠,说:白天不睡觉,你跑去哪里了呢?少女不说话,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她别过脸去,她看着紧贴床沿的一面泥墙,在惨白的阳光照射下,干枯干枯的,她甚至听到了剥落的碎土的声音。少女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只有“嗞嗞”的阳光声,楼层与楼层,像一具具僵尸,竖立着,这种静穆与威严,让少女不寒而栗。

少女想起前几天,也是一个这样的中午,也是一个这样的时候,当时,她站在窗口,就是她现在看着的窗口,她还没有唱到第三句,就被对面上一层楼房窗口的一个女子泼了一脸的水,那个女子脸色发白,皮肤松弛,一袭白色的睡衣,让少女觉得像幽暗的房子里飘出的鬼魂。

当时,少女想与她理论,对方像机关枪似的向她发射了一长梭的“子弹”:一次、两次我就忍了,天天在这里唱,你不休息,我们不休息?!与少女同室的女孩把少女拉过来,说:人家是夜总会的小姐,晚上又陪酒,又陪玩的,总是闹个通宵,所以,白天想睡个好觉,也是可以理解的。

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嫌我在这里唱歌?女孩子说:你也在步行街唱歌,我也在步行街唱歌,你怎么白天精神还这么好呢?少女说:我和你不同,我是真的想唱歌,真的爱唱歌……女孩子说:你这话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了。我问你,为什么那么爱唱歌呢?到处唱,随时唱;睁开眼睛唱,闭着眼睛做梦也唱;白天唱,晚上也唱……

少女狠狠地擦了两三下眼睛,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搬出去?女孩子说:随你怎么想,我懒得理你,我实在困得不行,我要继续睡了。

少女说:连你也不懂我。女孩子翻了一个身,说:我不懂你?你跟我一样,学习成绩不好,但你唱歌好。少女说:谁说过我唱歌好?连老师都没说我好,我爸我妈也没说好,你也没说好。不管你唱得好不好,你长得比我好,在步行街的大排档,你每晚都赚得比我多。所以,我要更努力。

女孩子翻了一下眼皮,又闭上了,她闭着眼睛,说:我可没你唱得好,我也没你长得好,就你敢穿旗袍,还敢穿绣花鞋。少女的眼睛涨得像小灯笼,她说:你讽刺我。女孩子翻了一下身,转向墙壁,她的声音喷在墙壁上,少女听到了“哗哗”的土屑声,她还听到那个女孩子说: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话了,我晚上还要去卖唱呢。

少女突然站起来,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朝门外走去。女孩子听到了声响,她翻过身,对少女说:你真的想走呀?

少女已走出了门外。少女说:我想到外面去透透气。那个女的追出门外。女孩子见少女往楼上走,便问:你到哪里去透气呀?少女说:我要去楼上,去最高的楼上,楼上有楼顶,楼顶有鸟儿,我要到楼顶去唱歌,我要到天上去唱歌,天上没有人,天上只有白云,我要唱给白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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