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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往砀山

前往砀山我的祖上,一个叫刘权的人,现在走在一条平整的官道上。是夏天的上午,刘权头上戴着一顶竹篾儿草帽,身着土灰色长袍,脚蹬一双黑色宽口布鞋,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他的身后,跟着一支由十匹精壮骡子组成的骡队。那些骡子匹匹毛色发亮,腿腱子宽厚有力,跑起路来踢踏有声,它们身后的官道上飞扬起一溜尘土。因为怕骡子累着,刘权一直不肯骑在某一匹骡子身上,而宁愿和自己养的这些骡子一起步行。一些日子之前,刘权从自己家乡、黄河岸边的刘庄寨出发,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这十匹骡子,几乎是刘权的全部家当,另外在他肩头的褡裢里,还有一些碎银子。碎银子是刘权长途旅行的盘缠;考虑到路上可能存在的意外,刘权不敢带上更多的银子。此行他将一路往南,前去安徽砀山,在那里,他将会卖掉一匹骡子,然后用得来的银子购置一些大米,再让其余的九匹骡子驮上大米,贩回到北方他的家乡去。

官道两旁新栽的杨树只有胳膊般粗细,它们稀疏幼嫩的枝叶还不足以抵挡强烈的阳光,刘权破旧的竹篾儿草帽也无济于事。空气中一股一股的热浪挟裹着庄稼和青草的香气,熏得刘权口渴难忍,阳光被竹篾儿草帽筛过之后,像散开的黄豆一样在他的脸上和肩头跳跃着。刘权已经走了很久的路,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骡子也走得疲乏了,它们只要看到一点儿树荫,就在刘权的身后打奔儿。刘权常常回头看一眼他的骡队,他发现骡子脊背和肚皮上的毛都倒伏下来,贴在皮肉上,在阳光下显得湿漉漉的,一些苍蝇和蠓虫还企图停在上面。不久刘权停在一棵小杨树的树荫下,他拿下草帽扇了几下脸前的热风,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他牵着那些骡子走下了官道。离官道半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村庄,在那儿蛰伏着,村庄上面冒出的一两缕炊烟快要被阳光烤化了。

现在刘权来到了那个小小的村庄。他看见村头有一棵粗大茂盛的老柳树,遮出一大片浓浓的树荫,柳树下面是一口水井,一个女人正在井旁打水。女人背对着刘权,一时难以看到她的面目,但是女人弓下身去打水的时候,一身粉红色的衣裙勾勒出了细致柔软的腰肢,刘权还是能够判断出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再走近一点,刘权看见年轻女人的脑后盘着一个椭圆形的发髻,发髻上面插着一支蝴蝶状的银簪子。刘权已经打定主意向年轻女人讨些水喝,用刚刚打上来的清凉井水冲去身上的热气,或者甚至可以用凉水洗一把脸。刘权的骡队踏踏地来到了树荫下,那声音足可以惊动年轻女人,使她回过头来看一眼刘权或者至少是他的骡队,但女人并没有回过头。刘权把他的骡子拴在柳树上,摘下头上的竹篾儿草帽拿在手里,站在井边的一块青石板上。他略微犹疑了一下,对着年轻女人的后背说,他想向她讨一些井水喝。

当然啦,刘权的这个小小要求不会被拒绝。年轻女人刚刚把盛水的陶罐从井里提上来,她顺势转过身子,低眉看了一眼刘权,就把陶罐放在青石板上她和刘权的中间。年轻女人头发乌黑,眉眼很细,眉心处还长着一颗黑豆般大小的眉心痣,使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画中人。刘权很想告诉年轻女人,说她那颗美人痣很好看,说那是福相;但现在,年轻女人抬手从脑后的发髻上拔下银簪子,弯下腰来,用她的银簪子在陶罐的水中搅出一圈细纹,然后她让它再回到发髻上去,同时转过身,又一次背对着刘权。刘权蹲下身去,捧起陶罐喝了一气凉水,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年轻女人仍然背对着他;在粉红色的裙裾下面,她穿着一双天蓝底绣粉红花的布鞋,不过刘权仅仅看到了一双鞋后跟,鞋后跟上绣着一对和她的银簪子一般模样的蝴蝶,那蝴蝶展翅欲飞,就像活的一般。刘权渐渐地有点儿走神。停一停他觉得年轻女人的裙摆飘动了一下,那对粉红色的蝴蝶似乎飞起来了。

刘权又喝了几口水,接着他发现了青石板边上的石槽,他把剩余的水倒进石槽里。刘权又用陶罐从井里打水,一罐一罐直到把石槽灌满为止。他的那些骡子和他一样需要喝水,它们往石槽那儿一拥而上。刘权打算等这些骡子喝了水之后,就喂它们一些草料,草料就放在骡子背上的那些个麻袋里。今天他要在它们的草料里多加些粮食,因为它们也已经走得很累了。刘权把最后一罐水放在青石板上他和年轻女人的中间,他告诉年轻女人说他和他的骡子都喝足了又凉又甜的井水,他用完了她的陶罐,剩下的就是要谢谢她了。年轻女人回过头来,并且朝刘权笑了笑,她的意思是说,像又累又渴的行路人讨些井水喝这样的事情是用不着谢的。年轻女人提起她的陶罐走下了青石板。但是刘权又叫住了她,刘权想问一问她,刚才在他喝水之前,她用银簪子在水里搅出一圈细纹,到底有没有什么讲究;刘权想告诉她,他此行是前往安徽砀山,准备在那里弄一些大米,贩到黄河边上他的家乡去;刘权还想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如果还能在这个地方遇上她,他会送给她两升大米尝尝。可是年轻女人还在笑,刘权望着她月光一般的笑容,想说的话全都咽回去了。最后刘权说的是:大妹子,你那颗眉心痣可是福相哩。年轻女人听了刘权的话,胸脯一耸一耸地笑出了声,她往四周看了看,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她在笑,其实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对刘权说:大兄弟,你是走路走累啦,眼花啦,哪里是眉心痣,那是俺贴上去的黑豆皮儿。刘权看到,年轻女人笑的时候,她脸上的皮肤像水一样往四周荡漾开了,可她贴在眉心处的黑豆皮儿却不会掉下来,而且越发显得好看了。

年轻女人提着她的陶罐走进了一家柴院,她打开篱笆门时发出的吱呀声传出好远。那家柴院门前长着一棵从根部发杈的槐树,槐树旁边立着一尊青蓝色的大石碌碡。当然刘权并没有很快离开那口水井,他给骡子们喂了一些草料,然后坐在青石板上歇息。不久,刘权就躺在青石板上睡着了。他的那些骡子也都卧在地上,在老柳树的树荫下躺了黑压压的一片。现在,有一只粉红色的蝴蝶,在刘权的脑袋旁边翻飞盘桓着。

这一天下午,我的祖上刘权来到了一个名叫马良集的镇子。路上就有人告诉刘权说,马良集距离砀山还有四十里路。很显然,刘权已经渐渐接近砀山了。他打算在这个名叫马良集的镇子上找一家清静的旅店歇息一晚,为骡子添置些草料,下一站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但是刘权在镇子的一条老街上走着的时候,发现这个镇子好像出了毛病,很多店铺都关门停业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从街的一边横蹿到另一边,它们的步子也是急匆匆的,好像后面有野兽紧追着它们。镇子里静得出奇,刘权从人家的烟囱上看不到炊烟,也听不到鸡犬鸣吠、锅碗叮当的喧杂声。刘权疑心这个镇子刚刚流行过一场瘟疫,很多人已经被瘟疫夺走了性命,或者为了躲开瘟疫逃到别的地方去了。刘权的骡队从青石块铺成的路面上走过去,踏踏的脆响显得非常突兀。现在,刘权看见一位老者迎面走过来,他扬手拦下这位老者,问老者这个镇子里可有一处干净清静的旅店;还有,到哪儿可以为骡子添置一些草料。老者看了看刘权,又看了看刘权身后长长的骡队,问刘权,你是从北边来的吧,你是来贩大米的吧。刘权点了点头。老者说你赶紧回去吧,你这十匹骡子很扎眼哩。老者又说,南边官兵和青洪帮打起来啦,青洪帮正在往北边撤退,听说他们到了砀山,见天就打到咱马良集来啦。刘权不知道青洪帮,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青洪帮是些什么人。老者告诉他说,那些人是江北岸最大的土匪帮,很厉害哩,官府都惹不了他们。刘权紧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他的那些骡子,脊背一阵阵发凉。

刘权谢过了马良集的老者,没敢再在镇子里作片刻停留,他害怕他的十匹骡子被青洪帮抢了去,那对他来说将是灭顶之灾。刘权和他的骡队掉转头来按照原路返回,直奔北边而去。一路上,村庄和田野依旧,所不同的只是他和他的骡子们都走得更快一些。刘权知道土匪们都是些神出鬼没的家伙,如果被他们追上了,他和他的骡子只好自认倒霉;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刘权仍然不肯骑到某一匹骡子的背上去,而宁愿和他的骡子一起步行。有时候,刘权返回到骡队的尾部去,用手里那根从路边扯下来的荆条鞭笞殿后的一匹骡子,因为那一匹骡子差不多快要掉队了。骡子已经没有草料可吃了,它们只能在路边啃些青草,喝沟里滞积的雨水,这样下去,那些膘肥体壮的骡子很快就会瘦下来。刘权希望很快再遇上一个镇子或者至少是一个村子,他将在那里为骡子们添置些草料,然后加快行程。

现在,刘权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遇到一个骑马的人,那匹马正在由东向西狂奔,刘权南北走向的骡队挡住了马的去路。刘权问骑马人前边有没有镇子。骑马的人没有回答刘权的话,却说,青洪帮的人来啦,就在东边,你跟着我的马向西跑吧。刘权愣了一下,小声咕哝说,狗日的青洪帮跑到我前头去啦。刘权拽着他的骡队扭转了方向,跟着骑马的人朝西边跑起来。他不停地回过身来,用荆条抽着骡子的屁股,大声地对它们说,咱们是在逃命哩,狗日的青洪帮,他们跑到咱前头去啦。刘权和他的骡队跑起来扬起的尘烟更高了,拖在他们的后面久久不能散去,就像长长的尾巴。骑马的人比他们快得多,很快刘权就已经看不见那匹马了。刘权摸了摸在他胸前和背心处左右摇晃的褡裢,那些碎银子还在。

我的祖上刘权从马良集以北、单县以南的终兴镇附近折而向西,然后经由青崮集、大义集、曹县、定陶抵达曹州府,再经由沙土集、黄安、拳铺、梁山、东阿等等镇子向东回返,在他应走的行程之外划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这一天,刘权和他的骡队踏进了一片叫做平阴的丘陵地带,那些小小的山头就像是一个个大坟包包围着他们,但骡队的四十二条腿踢破了山坳里沉沉浮动的雾气,大坟包被他们逐个丢在后面。那些小山头向阳的一面坡上长满了灌木丛,有很多灌木刘权都叫不上它们的名字,还有一种血红色的草长得很茂盛,它们一片一片连在一起,散发出热辣辣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得见。天色半阴不晴,远处滚动着雷声,灰紫色的云彩像一块块从坑塘里挖出来的淤泥一样压在头顶上。刘权和他的骡队沿着曲折婉转的山路行走,他们就像是一只在山坳里有力爬动的虫子。现在,有一股一股的山风吹过来,很快把山坳里的雾气吹散了,刘权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过了一会儿,雨和冰雹一块落下来,刘权看见那些细碎的冰球就像新鲜的大米一样撒在骡子的脊背上,在上面跳跃,滚动,滑落。四周围的植物和裸石,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声。然后冰雹逐渐变大,它们像黄豆一样,像枣核一样。刘权慌里慌张地寻找能够躲一躲冰雹的地方,他很快找到了一个破窑洞,当他把骡子赶到窑洞里,回头再看那些冰雹时,有些已经有鸡蛋那么大了,它们砸在山石上的声音像敲打玉器一样叮叮当当。刘权和他的十匹骡子拥挤在一起,那个破窑洞就显得过于小了一些,同时骡子在狭小的窑洞里并不像刘权那样安静,它们踢动不止,甚至相互撕咬,殴斗。更主要的是,它们身上的热气和异味也拥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无法散开,使窑洞里很快闷热恶臊难耐。刘权身上已经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现在像两块热烙饼一样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刘权费了好大工夫才让骡子安静下来,他自己坐在窑洞门口,大口吞吸着外面的凉气。刘权看见,那些青杏或鸡蛋大小的冰雹仍在密密匝匝地下落,它们砸在石头上四处飞射。山色和天光却一片明亮,山坡上的灌木丛被冰雹砸得倒伏下去,那些血红色的草丛也被砸倒,然后被坡上渐渐积聚起来的冰雹覆盖住了,远远看去只剩下丝网状的血痕黏附在山坡上。这时刘权突然觉得,从他已经过来的几个镇子和一路上的情势看,来自青洪帮的危险已经被他抛得远远的了,冰雹一停他就要继续赶路,但再也用不着像先前那样狂奔了。只是他现在必须计划卖掉一匹骡子,因为褡裢里的碎银子所剩无几,不足以支撑他走很远的路了。

现在刘权安安稳稳地睡在平阴镇一家旅店里,他的骡子拴进了店家的牲口棚,它们吃足了草料,喝足了水,正在懒洋洋地反刍。刘权躺在客房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的骡子吃了山上那些血红色的野草,原来那些血红色的野草是一种毒草,十匹骡子全被毒死了,在地上黑压压地躺倒了一片。刘权从梦中惊醒后赶忙去牲口棚看他的骡子,发现它们安然无恙才轻舒了一口气。正巧一个年老的店小二也在牲口棚里,被店小二看见之后刘权有些不好意思。刘权对店小二笑笑,说他刚才在客房里打了一个盹,梦见他的骡子吃了山上那些血红色的野草,结果全被毒死啦。店小二也对刘权笑了笑说,你说的那种红草不是毒草;你走路走得太累啦,就做这种古怪的梦。刘权又问店小二知不知道青洪帮的事,店小二表示他从未听说过青洪帮。他们又闲聊了几句,原来店小二是这家客店的饲养员,专门照看客人的牲口马匹。店小二在这家店里干这种活儿已经很多年了,是一个对待牲口很有经验的人。刘权想到了自己打算卖掉一匹骡子的事,想请教请教店小二。他指了指记忆中那匹年岁小一点的骡子,让店小二帮他估估价。店小二检查了那匹骡子的牙齿以及身上其他几个部位,之后对刘权说,你的骡子年岁太大啦,你看它的牙口都老啦,恐怕卖都卖不动啦。刘权不大相信店小二的话。我的骡子才几岁,刘权心里说,要不是一路奔跑,吃不上好料,它的毛色都油光发亮哩。

刘权把那匹骡子牵到平阴镇的牲口市,果然像店小二说的那样,很多买牲口的人看了看那匹骡子的牙口,不待开价拍拍手就走开了。只有一个肯出价的人,那人想用买一只山羊的价钱买走刘权的骡子。刘权气破了肚皮,他把骡子又牵了回来。刘权对他的骡子说,那人给金山银山咱也不让他领你走,咱们一路要饭吃也能回家去。这样,刘权用剩下的一点点碎银子为骡子买了一些草料,为自己买了一些粗干粮,他知道节省盘缠的最有效办法就是马上启程,并且路上走得再快点,不在旅店一类的地方停留。他只要走出平阴地界,很快就会回到来时的那条官道上去了。现在,刘权和他的骡队离开了平阴镇,他的目光中似乎有某种深远的忧伤。

这一天,我的祖上刘权正走在那条平整的官道上,他看到了那个离官道半里远的小小村庄。从北方过来的时候,他在那个村头的水井边,向一位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年轻女人讨水喝,并且在井边的青石板上做过一个梦;如果他这次砀山之行像预先设想的一样顺利正常的话,如果他仍能在那口水井边遇到那位年轻女人,他将会送给她两升新产的砀山大米,只可惜他现在两手空空。现在刘权走下了官道,他朝着那个很小的村庄和那口水井走去。一般情况下刘权是不会再在水井边遇上那个年轻女人了,这一点刘权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只是当他站在水井边的时候,他觉得周围的空气有点儿发凉,那棵粗大茂盛的老柳树的叶子都已经发黄了,似乎老柳树老得快要死去了。在离开水井不远的村庄里,刘权又看见了那家柴院,柴院的门前长着一棵从根部发杈的老槐树,槐树旁边立着一尊青蓝色的石碌碡。刘权来到柴院的门前,把骡子拴到槐树上,然后伸手推了一下篱笆门。刘权注意到,篱笆门吱吱呀呀发出了很响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口渴。

屋里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棉布衫儿,慈眉善目,让人觉得很清静。刘权告诉她说,他是一个走路的人,想向她老人家讨一碗水喝,不知是不是方便。老太太很客气地让刘权进屋,刘权谢了她,坐在院子里的一个蒲团上,这样他也好看着柴门外面他的骡子。老太太从屋里端出一碗凉开水,刘权就着这碗水啃了几块干粮,一边和老人家说着一些闲话。老太太坐在另外一个蒲团上,但她并不和刘权对视,而是望着篱笆门的外面,留给刘权一个侧影。刘权看见老太太的脑后盘着一个椭圆形的发髻,那上面插着一支蝴蝶状的银簪子,它使老太太那些已经花白的头发显得纹理清晰。刘权被他的粗干粮噎了一下。老太太问了些走路人的来龙去脉,刘权散淡地回了话,说了说他从黄河岸边自己的家乡刘庄寨出发前去安徽砀山,然后又从砀山北面四十里的马良集折回来的粗略经过。刘权说,如果这次砀山之行不是遇见青洪帮空手而归的话,他会留给老人家一升砀山新产的大米尝尝。老太太笑着谢过刘权。刘权问老太太知不知道青洪帮的事。老太太说不知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青洪帮。刘权就告诉老太太说,青洪帮是一帮土匪,是长江北岸最大的一股土匪,听说官府都治不了他们。话头一转,刘权说老人家是不是您一个人过生活?老太太说是。刘权猜说那一定是儿女们分出去另立门户啦。老太太说不是,她只有一个儿子却在七八岁时就死啦,她的老伴也已经死啦。老太太说得也很散淡,好像不是在说她的男人和儿子,而是在说上一辈子的事情。刘权很想问问老太太,他曾经看见过一位年轻的女子在井边打水,他向她讨过水喝,看见她走进了这个柴院,不知她是这儿的什么人。不过,刘权并没有这样去问,他觉得这样问是很不礼貌的。现在刘权喝好了水,向老太太道了谢,打算继续赶路。老太太走在他的前面为他打开了篱笆门。看得出老太太脑后椭圆形的发髻盘得很仔细,并且在上面搽了一些蓖麻油,蝴蝶状的银簪子显得栩栩如生。刘权想叫住老太太,再说一些感谢的话,但这时他已经站在了篱笆门的外面,隔着篱笆门,老太太正用端详的目光望着他。现在刘权看见,站在他面前的老太太眉心处有一个黑点,他知道,那是她贴在上面的黑豆皮儿。刘权笑了,他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的面皮像煎饼一样往四周摊开了。刘权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对老太太说,老人家,您这儿贴着的黑豆皮儿,它到底有没有什么讲究?老太太听了刘权的话也笑起来,她说,大兄弟,你是走路走累啦,眼花啦,俺这哪是什么黑豆皮儿,是眉心痣。刘权和老太太对视着又笑起来,他们笑了好长时间。

现在,刘权和他的骡队重新走上了官道。官道两旁的高大杨树飘落了很多黄叶子,那些黄叶子在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让刘权踩上去的时候觉得有些腿软。他的那些骡子似乎有点儿厌倦走路了,它们都不停地在他的身后打奔儿。刘权不得不时常回到骡队的后面去,吆喝那些骡子快些走路。他看到有几匹骡子身上和尾巴上的毛快要掉光了,它们肚子那儿皮也松弛下来,在身上皱皱巴巴地贴着,就像用旧了的草帘子。你们八成是累啦,刘权对他的骡子说,我也累啦,要不我们就不急着赶路啦,让我们慢慢地走吧。可以看到,被杨树枝叶密密罩住的官道像是一条深深的隧道,那里面走着我的祖上刘权疲惫的身形,还有一只粉红色的蝴蝶一路跟随着他,在他的头顶上翻飞盘桓着。刘权的脑袋有些发木,他的眼前一片迷蒙,骡子走路时踩出的踢踏声就像重鼓一样在他的耳后轰鸣。如果刘权的身上还有些银子的话,他会找一家干净体面的旅店住下来,睡一个长得看不见头尾的好觉,做一连串的梦;但现在,刘权不必沉浸在他的这个奢望里,因为就在不太远的北方,他的家乡刘庄寨已经遥遥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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