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家方才发现,我的舌苔上似乎少了点什么。我对着一块镜子照了半天,舌头上露出一只鲜红的血窟窿,显得十分荒谬,仿佛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一块。原来,当时自己大概太紧张了,竟被那该死的门镣子粘去了一块舌肉。我疼得哭闹了整整一宿,剧烈的疼痛和呜呜的哭号声使这个冬夜变得漫长而又不同寻常。哭声的背后是无边的恐惧阵阵袭来。那晚母亲搂着我睡,直到天亮她的身体仍在一个劲抖着。
翌日清晨,父亲到井边挑水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柱浓浓的黑烟从队部门前升腾起来。井口旁燃烧着一堆炽烈的柴火,火光伴随着哔哔啵啵的声响在晨空中飘摇和咆哮着,封冻的井口正在慢慢地融化。融化中的冰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父亲看见一只陌生的黑影正蹴在火旁,他的脸上闪跳着奇异而又古怪的红光。
父亲挑着空桶回来的时候好像说队部里新来了一个老哑巴,奇怪的是,他没有描述那张惨白阴森的鬼脸。也许,父亲并没有完全看清楚。也许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感到有什么恐惧的。
母亲依旧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我说,往后不许去那里耍!
当天下午,人们陆续从队部挑回来要吃的水,封冻的井口终于被烧化了。大伙的议论依旧跟那张丑陋的花脸无关。
《乙》
整个夏天,我们都把时光浸泡在清凉的渠沟里。水才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水可以包容人的身体以及身体中的所有污垢和缺陷。它看似无形,却以巨大的浮力拖举着我们赤裸而单薄的身体,让人感到无比的凉爽和惬意,感到自由自在,也感到夏日对于我们孩子的真正意义。
我那时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鱼类或泥鳅什么变成的。我是多么迷恋这种在水中徜徉的感觉,同时,也痴迷于这种胡思乱想。在水里我们可以自由地凫来凫去,活像一只只无忧无虑的野鸭子,如果给我们插上一双翅膀,我们一定能飞了起来。可很快,我的这种猜测和妄想就不攻自破了,自然老师在课堂里口口声声说我们人类是由一种叫做类人猿的家伙演变过来的,也就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猴子。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弥漫了整个夏天,像水一样在我脑海中流动,让人闷闷不乐,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猴子会凫水吗?我想它们肯定不会。它们只会在树上爬来爬去,只会傻乎乎地翻跟头做鬼脸!
在夏日阳光的广谱炙晒下,我们每个人的皮肤都开始发红并由黄变黑,黑得有点不可思议。你可以清楚地听到阳光滑过水面和人的肌肤时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那种声音温暖而又舒缓,就好似一只慵懒的蝉虫蛰伏在茂密的树枝里的一声声轻轻地鸣叫。把盛夏无限制地拉长。在水里待得时间久了,往往又会感到肚子里空落落的,会呱呱地叫,声音很听起来很龌龊,仿佛流动的水会迅速消解腹内的食物并裹挟身体的热量,使人感到一阵一阵的晕眩或肠胃痉挛。
我们只好空虚无奈地爬上岸,懒洋洋地仰躺在晒得发烫的沙土上,两只手不停地将很柔软的细沙土捧起来撒在裸露的身体上。通常,大家都会先用沙土掩埋自己的阴部,好像那个地方是一种奇耻大辱。在水里时我们一点儿也不在乎,好像它并不存在,可一上岸我们立刻就感到阴部是多么的丑陋。将松软滚烫的沙土堆积在上面,使我们原本孱弱的躯体看上去更像一具具气息奄奄的女尸。
向葵那阵子一直都没有下过一次水。他的胆子忒小了,小得恐怕仅有黄米粒大。有时候我们动手烧死一只老鼠或捏死一只青蛙他都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看来,向葵也就只配老老实实蹲在岸边给大伙儿看看衣服或站岗放哨,他恐怕做不了什么大事情了。
在村子里,向葵妈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她走路轻巧得有点异乎寻常。你根本不能确定她是用两只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还是像一片轻盈的云彩慢慢悠悠地漂移过来的。那个沉默的女人在人前很少大声讲话,和社员们一起出工的时候,她总像是被谁遗忘在身后的一只寂寥无助的影子,扛着一只短锄或铁锨悄无声息地走着,脚步十分细碎,轻稳,仿佛一只巨大的雌性昆虫。
向葵妈的头上老爱遮一块大花格子的棉围巾,颜色已经韶得发白,她的刘海儿麦穗一样齐整地在前额上轻轻飘动,一双幽忧的眼睛恰到好处藏在黑黑的刘海丛里,让人觉得她的眼神也是那么飘忽无常。向葵的性格也由此可见一斑,这让人相信书上说的那句老话,有其母必有其子。社员们当然说不出这么光鲜和深奥的话,他们只会讲啥样的虫子拉啥样的屎。虽然这是一种较为朴素的说法,但我不喜欢听他们这样谈论向葵和向葵妈。
那些闲散的时光里我们总是感到空虚和无聊。无法满足的食欲在体内像许许多多细小的蛇游来游去。我们用双手从地里捋来刚刚灌浆的麦粒,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满了这种青嫩的谷物,还来不及剥去皮已经被嘎吱嘎吱嚼在嘴里,乳白色的汁液坠满了嘴角,一个个都像是刚从母亲的胸怀里钻出来的奶娃。
这种东西吃多了以后,便有一种腹涨的感觉,很不舒服,肚子里依旧咕咕地叫着,有些闹哄哄的,依旧饿得心慌,而且,还不停地放很响亮的屁,但不臭。我们知道,我们也许更需要吃上一点像样的东西,比方说,肉(想吃肉的念头也许又表明我们真的不是鱼或泥鳅之类的东西变的)。可天空中空无一物,看不到任何一只鸟的影子。
或许这不能怪我们,我们还没有残忍到将天上的鸟全部吃尽。麻雀被民兵们用枪一只一只干掉了,那些侥幸没有挨枪子的鸟儿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现在空余下瓦蓝瓦蓝的一片天空。
天气热的时候,我们甚至感觉不到一丝风吹过来的痕迹。我们感到无比的悲哀和绝望。天空没有鸟,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成熟,渠沟里没有鱼儿游动的影子,有时候甚至连只青蛙也找不到,你简直没有理由不绝望不悲哀的。
那天晌午,我记得非常清楚,换句话说凡是跟食物相关的事情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们从水里疲惫不堪地爬上岸来,用双手抚摩着空瘪瘪的肚子,每个人都以最优秀的想象力拼命在想吃肉的感觉。可是,我们都对这种奢侈的感觉已经感到无比陌生了。换句话说,我们几乎忘了肉的香味,忘了肉汁滑过喉咙时的那种油汪汪的激动。我们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闻到过肉腥味了,更别提吃。
都说无事生非。而我却相信,无“食”同样可以生非。
我们疲惫地穿着各自的衣裤,无意间却发现坐在岸边的向葵嘴里似乎咕哝着什么,他虽然咀嚼得很隐蔽,嘴角连一丝缝隙也没有露出,就像没牙齿的老太婆那样。但他鱼一样鼓起的腮帮子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诱人的细节还是被大伙儿发觉了。谁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在吃什么。这让大伙儿感到异常愤怒。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是一条最起码的原则。众人纷纷提着裤子围过去的时候,向葵似乎已经将嘴里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咽进肚子里去了,他当着大家的面翻了一下白眼,面皮显现出因咀嚼食物和躲躲闪闪所带出来的一抹羞涩的红光。他接着竟做了一个非常惹人的动作。
向葵用粉红色的舌尖在自己的嘴唇周围做了一个360度的滑转,然后使劲抿了抿嘴唇,颈根向上抻长了一下。这标志着他圆满完成了一次食物由咀嚼到吞咽的全过程,而且,还表现出某种意犹未尽的回味的快感。
当几只鸟爪一样肮脏的手粗暴地掰开向葵紧闭着的嘴巴时,有人甚至将鼻孔凑在向葵的嘴巴上面贪婪地嗅了又嗅。
向葵的嘴脸被扭曲得很难看,或者酷似一只茹毛饮血的小怪兽。
是好吃的!
挺香挺香的东西呢……
他妈的,好像是什么肉!
快说,你他妈偷吃的是什么?
说不说!
说呀?
揍他!看他老实不老实!
要不你搜搜他的兜,说不定里面还有呢。
连个屁也没有的!
往死里打这狗日的小气毛……
事实就是这样,众人没有从向葵身上找出任何可吃的东西,这是一件十分令人沮丧和懊恼的事情。正因为大伙儿不知道他吃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所以由此而引发的诱惑和愤怒也更加明显和强烈。
我想,该死的向葵必须为自己的龌龊行为付出代价。
那天我们并没有揍他,甚至没有动他一手指头。
向葵本来就又瘦又小,跟豆芽菜似的,根本经不起几下拳头。不打倒也不是想便宜他,关键是我们正站在渠边,有更现成和直观的惩罚手段,而且不费什么劲。况且,大伙儿肚子正饿得急,又经受了某种未知食物的无端挑逗,确实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浪费在这家伙的身上。我们只要将这个小气毛吃独食的剥光了衣服扔进水里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向葵后来在水里呼天喊地扑腾时的样子才稍稍平息了大家伙满腔的愤怒。
当时,我只是感到有点害怕。我并不属于那种胆量过人的男孩,很多时候我表现出的多是一些优柔寡断和郁郁寡欢。说心里话,我并不很赞赏这种有些残酷的惩罚方式,反正我是不会亲手去做的,可我也没有能力左右我身边的其他人。我只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将可怜巴巴的向葵精溜溜地丢进水里,像往水中抛一颗蔫了吧唧的大白菜,眼前倒是激荡起很大一片浪花,令人多少感到有些兴奋。
向葵的尖锐的哭号声很快被流淌的渠水吞没了。
向葵的求救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他的两只细瘦的手臂和大大的脑袋不时露出水面,拍击出的浪花也有气无力。看起来,刚才吞进他肚子里的不明食物并没有立刻转化成热量来支援他此刻艰难无助的挣扎。
他不会淹死吧?
淹死活该!
谁让他要吃独食呢。
我看算了,还是把他拉上来吧……
要拉你去拉我们可没有劲了!
一伙人站在岸上七嘴八舌着,谁也不肯再次跳进水里管他,眼见着向葵在水中像一具浮尸那样越飘越远。
当向葵的半拉脑袋在远处的阳光里最后一次浮现出来的时候,我们几乎全部慌乱起来。情况不妙!看来这家伙连狗刨也不会啊。
向葵好像真的不见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们看到前面岸边的树林里有个黑影忽地一闪,紧跟着一条黑色的弧线轻盈地落入向葵刚才消失的地方。几朵巨大的浪花立刻喷涌出水面,倏忽便又风平浪静了,仿佛眼前的情形只是一场梦境。
向葵当然没死。
向葵是被穿黑汗衫和黑裤子的男人从水里捞上对岸的。
我们躲藏在树身上后面朝对岸远远观望。那个穿一身黑的男人正像拎一只兔子似的倒提着向葵的两只细瘦的脚脖子。向葵被倒悬着的脑袋,嘴巴死鱼一般张开,渠水白花花地从里面淌出来。
我们一个个全都看呆了。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隐约听到向葵哇哇的呕吐声,活像个醉鬼,他还接连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记忆当中,向葵从来都不曾打过那么响的喷嚏。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个性。
这时,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
是他!是鬼脸!是他救了向葵!
众人面面相觑着。
这一突破性发现,使原本屏声敛气的大伙儿顿时骚动起来,每一个人都开始踊跃地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爸说癞呱子脸的那张白脸比鬼都难看。
扯谎!你爸真的见过鬼?
听说他一年到头从来不洗一次澡的,不换一身衣裳,他比猪还要脏呢!
他的脸和身体都是白颜色的,就像……就像……像咱们公社饲养场的乌克兰大白猪那么白,我妈说他是上辈子做了孽,所以才遭这种报应的!
你们狗屁都不懂,他根本就不是人,是个鬼,是专门吃小孩的那种白脸吊死鬼,他白天从来都不出门,一到黑夜才出来捉小孩!
……那他现在为什么跑出来了?而且,他还救了向葵。
又是片刻的沉默。
这时,我们却看见他已经将向葵背在自己身上,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前面走去。
你们都看到了,我没有说错吧!狗日的向葵今天有他娃娃的好果子吃!
我们茫然地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黑色的背影在面前渐走渐远,我们的目光也被越拉越长。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视着。说心里话,大家都开始替向葵提心吊胆起来,都觉得他还不如被水冲走好呢,特别是一想到癞呱子脸那副可怕的怪模样。
机灵一点的当即提议,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向葵他妈吧,兴许她有好办法呢,她不会看着向葵被那个家伙活活吃掉的!
于是,我们个个都张开双臂,像一群惊弓之鸟朝村庄飞奔而去……
《丙》
往事竟然会那么不堪回首!穿越时光的悠长隧道,自己依稀又回到了那年夏天的午后。想一想,如果当年没有我们联手制造的那场恶作剧,没有那次致命的惊吓,当然也没有我们对于食物那种近乎疯狂的贪欲以及对无辜者的不择手段,可能向葵完全会是另外一种人生。向葵或者会像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坐在整洁舒适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飘香的茉莉花茶,一边慢条斯理地浏览当日的新闻晚报,而向葵妈也可能会被向葵接进城里过上十分幸福的晚年生活。
向葵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坚持要把向葵这个名字改为向阳,因为用土话叫他的名字听起来总是像鬼像鬼的。老师说万物要阳光,葵花向太阳,向阳这名字又顺嘴又革命!老师当着学生说这段话的时候自鸣得意地扭着颈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