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姓》
那时候外姓跟我家门对门住着,中间隔着一条不很宽的沥青路,马路两旁有很粗壮的柳树或钻天杨,一到夏天,绿荫如盖,走在路上凉爽怡人。彼时,路上人很少,车更稀少,那条路由北门车站通向最东面的一个材料实验机厂。
听说那厂子里的工人都很神气,因为他们多来自北京、上海或其他一些我们尚不知道的大地方。这些在我们印象当中都很神气的工人基本上构成了我们对外界以及大城市的某种最单纯而又模糊不清的向往。究竟向往些什么呢?那时我们恐怕还说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上街必须经过我们的家门前然后继续向北门方向去,所以,小孩子们经常站在自家门前的马路上,看着那些工人模样的人骑着自行车三三两两地打我们眼前经过。在当时看来,他们的确很神气,穿着很不错的衣服,个个都干干净净的,衣服的颜色也不单是黑灰,尤其是他们的那些跟我们一般大的小孩子,快乐地坐在自行车的前梁或后坐上,身上花花绿绿的,宛若刚从野地里摘来的鲜花嫩叶儿,嘴里还不停着唱着歌子或用洋气的普通话跟自己的父母有说又笑,让人羡慕得害羞。
遇到一辆什么车从门前呼啸着驶过来,我们总要雀跃着欢呼好一阵子,特别是那种像癞呱子(蛤蟆)一样的黑色的小汽车,我们大一点的孩子就模仿电影《奇袭白虎团》里的镜头高声喊叫着,追逐着,仿佛那车能带给我们无比的精神享受。
“笛笛——啊来!”
“笛笛——啊来!”
跟外姓的交往便是打那时开始的。
时间一晃远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那张面孔依旧清晰,那些童年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黄昏。我时常还能清楚地闻到树叶发出淡苦的气味和沥青路面被太阳炙烤的滚烫的热浪从记忆的罅隙间绵绵不绝地弥散出来,使人怅然若失。
其实,外姓和我同姓,外姓是神婆婆在他刚出生没几天的时候给他另取的俗名,据说图个吉祥太平长命百岁,因为外姓他妈(是一个心地善良有些木讷的老妇人,我后来一直管她叫大妈)快五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他的,老骨头上得子,体孱命弱,难活。其实,那个神婆婆正是我的二奶奶,我爷爷的兄弟媳妇,后面我还会说起她的。
在男孩子当中,很少有像外姓那样面容清白虚弱的,有些病态的憔悴,总给人一种从来没有晒过太阳的感觉,面皮白得像窗户纸那样发薄发脆。
外姓总是怯怯地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捧着一只和他本人极不相称的洋瓷碗,有一阵没一阵地往嘴里扒拉着饭。在我的记忆当中,他喜欢站在家门口吃饭,一边吃饭一边隔着马路观望我们。大妈总说他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卖饭呢。大凡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爸妈大概不允许他跟别的孩子们结伙玩耍,跟他相比我们个个都显得生猛而调皮无羁,他则表现得很孤独,孤独得有些忧伤和怪异了。再加上他原本细瘦而苍白的脖颈和手臂,使他与众不同地跟其他的孩子区分和隔绝开来。他不敢轻易朝我们这边靠近,他甚至从来未曾离开过他家门前半步,只是用一种艳羡的却又十分胆怯的目光朝我们这边瞅瞅看看,看我们在他眼前一味快活无忧地追逐偶尔经过的癞呱子车或电蹦子(摩托)。
外姓家兄弟姊妹四人,有两个哥哥,中间是一个姐姐,他们都比外姓大许多。外姓出生的那一天,他姐姐的第二个孩子刚满月。也就是说,外姓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两个小家伙正等着他生下来喊他舅舅呢。
外姓注定是孤独的,因为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得多,甚至在年龄上都可以做他的爸爸和妈妈了,所以,在家里他只是被大家共同宠护着,老来得子的爸妈们尤其对他溺爱有加,印证了那句老话: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掉。而且,这种溺爱更多表现为无能地管束,使之与外界保持必要的距离,仿若旧时豪门深宅中的少爷,绝对不能同一帮街头巷尾的穷小子们混为一团,只一味地困囿在封闭的环境中,几乎享受不到童年人应有的乐趣。
尽管外姓主观上与我们这些调皮无羁的孩子们保持着距离,但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是不安静的,从他捧着饭碗乖戾地望向我们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很不快乐。他甚至从来没有笑过。他的目光中除了些许的惊奇和羡慕之外,总是黯淡地忧悒着,有时候他会独自一个人捧着空的碗在门前的石头上坐上一整个晌午或黄昏,直到我们这些孩子各人回各人的家,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当然,这过程中少不了他爸妈和哥哥们的一遍遍呼喊一次次督促,有时,大妈会陪着他在门口站很长一会儿,一老一少毫无联系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交流。每每这个时候,外姓似乎显得更加孤单了。
我们有时候也会出于好奇,想向他靠近,想拉他走进我们的圈子跟大家一起游戏,但他立刻从虚掩的门缝隙里钻进去了,从此不再出来,老鼠躲猫那样。偶尔,他也会怯怯地露出半拉脑袋或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
皮一点的孩子就现编了几句顺口溜戏谑他。
“胆小鬼,喝凉水,尿了炕,打歪嘴!胆小鬼……”
于是,孩子们全跟着一遍一遍地冲他喊叫,仿佛他是个罪大恶极的“走资派”,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门缝隙中。有一次,嚷闹声竟然惊动了外姓家的大人,那个大妈从里面惶惶地出来,用护犊子的愤怒目光看着我们,好像会随时冲过来跟我们拼命。
这种状况维持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次我们一伙人在路边丢沙包,外姓依旧蹲在门前隔着空荡荡的马路观望着我们。我故意将沙包掷到他面前。他显然受了一些惊吓,急忙从地上站起来往身后退却。
我大声喊:“喂!你把沙包扔过来!”
外姓犹豫着,那只沙包之于他如同一颗炸弹似的,使他恐惧。
我继续冲他挥手:“来吧!扔过来呀!别怕!”别的人也跟着冲他喊起来。
他终于很镇定地看了一下我,然后,他慢慢地弯腰去捡地上的沙包。他的手劲忒小了,虽然他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可沙包只落在路中间。他很惭愧地望着那只沙包和我们。
那天外姓正式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一切似乎都不需要什么理由,我们只是故意多将沙包朝他那边丢过几次,那种界限就不攻自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孩子们的玩耍天性。外姓开始跟着我们玩各种游戏,什么藏蒙蒙、老鹰捉小鸡、滚玻璃珠子和学电影里玩打仗。他的身体的确很弱,玩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站在那里呼呼直喘,像个小老头。但令人可喜的是,他清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些微的红润,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娇柔的女孩子。他出汗的样子不知要比他平时好看多少倍呢。
冬天,很多人家把洗碗漂衣服的恶水泼在路上,结成了一片片的冰。冰面整天闪着白的耀眼的光。我们的乐趣便转向抽老牛(陀螺)。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根鞭杆,鞭子是用胶皮带里抽出的细尼龙绳搓成的,一头拴在木棍上。游戏开始,其中一个人将老牛在冰面上发动起来,孩子们就纷纷各自甩起手里的鞭子,轮番抽打着地上疯狂旋转的老牛。老牛的上面用彩色蜡笔画了一个一个套在一起的圆圈,它飞速旋转的时候,形成五彩缤纷的迷人图案,让人愈玩愈想玩,根本无法停止。
这种带有危险性的游戏外姓是不敢加入的。一来在冰面上跑来跑去极容易摔交,二是弄不好鞭稍儿会抽打在脸蛋上,当然,最关键的一条是,外姓手里没有鞭子,没法跟我们玩在一块。这种时候他只有眼巴巴观望的分,玩兴正高的我们,谁也不肯轻易将手里的鞭子借给他。就算给他,他会不会甩还是个问题。况且,在冬天里,大妈很少允许他出门,整天守在火炉旁。
有一次,是我亲自到家里把他从大妈眼皮底下骗出来的。我那时候已经是一群孩子的“王”了,因为我们这群孩子原先的“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听说他每天回来要写许多生字和做算术题。他大概是没有工夫管理和带领我们行动了。老干部退了,理该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为了证明我是有能力带好头的,所以,我给大家打包票,以后我要让外姓参加我们的所有活动。这是怎样的心理?这跟新官上任三把火是否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事情也许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完美。那年冬天当外姓战战兢兢地站在我们中间,两只嫩白的手瑟缩着交叉在棉袄袖筒里,谁也没想到会发生意外。在我们响亮的抽打老牛的鞭子声和七嘴八舌的欢呼里,一辆小汽车飞快地从远处驶来。我们太投入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汽车打响了喇叭——滴滴滴滴!我们立刻朝路边躲闪。
那只老牛依旧在路中央的冰面上风驰电掣,而外姓也被突然孤立在路上,他和老牛之间有几步之遥。他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路面上旋转物。当汽车正要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像受到某种神圣的指使(或者叫鬼使神差)竟然疾步朝地上的东西冲过去,完全是义无返顾的样子。
急刹车声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最难听的噪音,同时带着冰冷的灾难性的风猛烈闯进我们每一个人脑子里,从此挥之不去。我和大家在那个冬天的傍晚战栗着,有那么一刻,我们像傻子一样莫名地张望,接着,每个人似乎都意识到某种恐惧,大家面面相觑着,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呀!”,一帮人便作鸟兽四散逃奔。
大妈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我后来一直没有勇气再敢与那双红肿的老眼对视。
当然,外姓并没有离开我们,也没有因此缺胳膊少腿。这是否跟他有一个比较奇怪的名字有关呢?在我深感内疚的那些日子里,他的胆子似乎不那么小了,一场虚惊使他改变了不少。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磕磕碰碰的。比如,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老牛和鞭子,还有了一只相当不错的铁环,据说都是他的两个哥哥专门为他制作的,他滚铁环的技术日趋熟稔。只是,他越发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己跟自己玩。他大概觉得这样比较好吧。
《金生》
要说金生的小名最好玩,都叫他球羔。金生妈和他的几个姐姐经常站在院子或路口一遍又一遍喊着,“球羔——回家吃饭来!”让人觉得十分滑稽。等我们再大一点的时候,知道了《水浒传》,有时会把这两个字颠倒过来喊,觉得过瘾啊。当然,现在不能再这样胡乱叫了,金生女儿就要进学校念书了,况且,他自己还开了一间巴掌大的商店,门前摆着两张桌球案子和一台海尔冷柜,大小也算是个老板,而我本人也老大不小了,过了随随便便的年纪。
如今再见面,只喊金生。
“金生,生意还行吧!”
“凑合,凑合……”
这种问候听起来老气横秋,还有点装模作样。
在家,金生排行老六,他前面有五个姐姐。这不是一个小数目。金生家的情况跟我家基本上相反,我家四男一女,相对来说女儿多少金贵一点。小时候我们两家院墙挨着院墙,他家茅房附近正好有我家一棵参天的老梨树,那棵树是祖上传下来的,树头展开有一间屋顶那么大。
秋天梨子熟透了,许多竟落在金生家的茅房里,想想十分可惜。
我那时候经常拿金生取乐,“你他妈怎么也不见闹肚子,你到底偷偷吃了我们家多少梨啊!”
这种时候,金生也毫不示弱,“呸!要不是我们家的肥好,你的梨能长那么稠那么大吗?”
他这狗屁话似乎不无道理。
因为爬格子的缘故,我现在回家的次数越渐稀少。回去了我妈就要叨叨不停,什么金生的女儿都会买酱油了……等等吧。我妈的心思不言而喻。我妈还说,“怎么说金生和你一起耍大的,回来理当去看看他才对。”金生有时在楼下碰到我妈,总要问问我的情况,还说他挺想见我的。这话使我感到温暖。可一旦见了面,彼此要说的话却很有限,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
夏天有两次,我站在他的小杂货店里,看他在货架上忙来忙去,不时地把价格标码条贴在物品的包装袋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现在比以前至少胖了一倍,啤酒肚也凸现出来。天气太炎热了,他光着膀子,即便这样,他还是不停地淌汗,他老婆隔一会儿就拿过一条毛巾过来替他擦额上的汗。有时把他擦烦了,他会发出很不满的声音。
金生早先在一个石油技工学校念过两年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无线电厂工作,拿着饿不死的工资,整整干了十年。现在,他彻底自由了,他买断了工龄。我们两家的房子和地被开发掉了,分到了新楼房,还有一楼的门面房,他就自己开起店来,注册资金大约是两万块。金生的五个姐姐都相继嫁出去了,现在他照旧跟他妈在一起生活,养老送终是他的责任。金生妈早年在农业社的时候喂猪翻墙时不慎摔了腿,走路总一颠一颠的,现在人显老了,头发灰白着,见了面总要停下来跟我说这说那,有时还用手颤微微地抚摩我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