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老街是相对新街而言的。
乡下的人们对于“街”的概念,并不像城里人们那样死板。在他们眼里,街总是与购物联系在一起,凡是可以买卖东西的地方,且房屋又相对比较集中,统统称之为“街”。至于,那街是否如城里的街道那样,还有那么点说得过去的“街”模样,是一点都不重要。
我说的“老街”就是这样一条既象“街”、又不大象“街”的老街。
老街,是旧时江汉平原通往鄂西山区官道上的一处小驿站。也不知道它究竟存在了多少年,现在是连老街上最老的老人也都说不清了。大伙只知道,贺龙闹红军的那些年,曾来老街捉过客栈老板的“金罗汉”;日本人想攻打到重庆,曾绕道路过老街,烧过不少的老房子;临解放前夕,共产党后来的区委书记,曾挑着担子,在这老街卖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土窑货。就凭这一些,不论后来是否还有着那条颇为现代的“新街”存在,而将老街称之为“老”街,是一点都不为过!
老街是地地道道的老街。站在山坡远远望去,其模样就像是酒店里的用来沽酒的一只硕大的酒提子。灰灰的青瓦木板房沿着官道、顺着山势一字摆开,从山坡一直延伸到山脚的平坝。只是,那山坡上的老房屋,因官道的一边地势低洼,且多为吊坎,无法再建房。于是便形成了一溜顺着官道石阶而上的“半边街”,成为了那只硕大“酒提子”的长提把。而真正还有那么点“街”模样的,便仅仅只是平坝里的那一小段。——那才是那只硕大“酒提子”可用来盛酒的正提子哩!
其实,平坝里的老街也就两百来米长,是既不直也不平。那街面说是街,其实就和老街两头延伸出去的官道没有什么两样。时而一段平地,时而一段台阶,总是没有个准头。好在那街面全都用硕大的青石板铺满了,不论天晴下雨下雪,看上去,都显得很是干净。那些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历经无数人脚板的打磨,光溜溜的,现出一色好看的青蓝,赤脚走上去,冰凉冰凉。沿着石板街的那些房屋铺面,全都顺着地形依势而建。有进了门厅再往后,就要一路往上爬台阶的;也有一进门厅,紧接着就要开始下台阶的;相邻的两间房屋,从这间到那间,跨门就相差一大步的......这在老街,那是常事。
老街不长,可诸如那些什么食品铺、裁缝铺、铁匠铺、中药铺、杂货铺、剃头铺、客栈、榨坊等,是一样都不缺。商铺大多开在自家的门厅里,因为有着临街的便利,家家户户就都附带做点小生意。生意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本生意,自然是无法养活全家,还得再种上点地,亦农亦商。解放时,老街除了几家大户的住房和榨坊被充了公,余下的基本上还是从前的老模样。只是,在政府成立了供销社、旅社、粮店、诊所等之后,个人便不准再做生意了。于是,那些过去不论是种过田的,还是没种过田的,就全都一下变成了地地道道手握锄把的农民。结果,让老街所在的生产队一下变得人多田少,困难时期那几年,很是饿了些日子的肚子。
老街上的居民,说是在住街,其实身份全都是农民!
老街的青石板街是从啥事开始消失的?这好像已是在公路修通之后的事情。公路要打老街穿街而过,修到更远的地方去。于是,高低错落不平的青石板街,就不得不撬的撬,填的填。也就几天的工夫,干净的青石板街,一下就变成了一段尘土飞扬的碎石土公路。青石板街没有了,老街再看上去,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怎么看都不太舒服。尽管如此,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公路毕竟给大伙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再后来,行政区划发生了变化,撤大区并公社,老街一带成为了公社的政治中心。于是,相应的单位不断搬来,老街的公房,再也容不下如此众多的单位办公。结果,拆的拆,建的建,沿着公路,一条崭新的“新街”,就在离老街的不远处,重新建了起来。而拆掉了公房的老街,也就越发变得破败不堪。
之后的日子,公社又改区,区后又改乡,远处的新街是兴建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可老街依旧还是先前的老样子。这样直到改革开放,老街上的人们猛然一下想起,自家的祖辈,过去也是这老街上开过铺面的生意人哩!于是,便纷纷收拾门面,重拾旧业,重新开张。老街上的生意就一下又慢慢红火了起来!
生意红火了起来的老街,几年工夫,原先的那些灰头土脸的青瓦木板房,就一个二个地不见了,随之而来,一栋栋开着宽大门面的红砖小洋楼,就沿着旧时的老街,依次站立了起来......
现在的老街,说是“老街”,其实也是一条新街哩!
老屋
乡下人实在,凡称“老”的东西,便一定是真的老,绝不会象城里的有些小商小贩那样“挂羊头、卖狗肉”。譬如说乡村的“老屋”,若没有个百来年以上的历史,大伙是断然都不敢这样来称呼的。
乡村的老屋,大多都是一些顶呱呱的好屋。不论其他别的好不好,就凭那房屋支撑了一百多年不塌不倒这一点,那质量就肯定不是什么“豆腐渣”工程。啥叫“老屋”呀?在乡亲们的眼里,老屋就是和它同时的那些房屋,都塌啦、倒啦、歪啦、斜啦、甚至不得已拆啦,而它照样还可以用来生活住人的那种房屋!
没有好的质量,老屋,它能撑得到现在,变得“老”么?
因而,蹲守在乡间的那些老屋,在外一般就都会拥有一个挺响亮的好名声。尽管后来因社会的变革,有的老屋曾几易其主,可大伙依然还是习惯于沿用当初的屋主姓氏来称呼。是潘家建造的便称“潘家老屋”,是熊家建造的便称“熊家老屋”,李家建造的便称“李家老屋”……。久而久之,那些散落在乡间不同姓氏的老屋,后来,就一个二个地全都成了乡村旷野中的土地标。——在乡间,老屋总是很能打人眼!
面对乡下那些古旧的老屋,不论是生活在老屋之中的人们,还是居住在老屋附近的人们;也不管自己是否和那老屋有着直接的关系,还是毫无任何的关联,但只要外人一提及,便都会从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得色。毕竟,那老屋是这一方的老辈子们流传下来的一件杰作呵!老屋,既是当初房屋主人的骄傲!也是当初参与建造者们的骄傲!自然,也就成了一方乡亲们的骄傲!这对于那些后来的晚辈子来说,有老屋的存在,也就意味着这地方的人们,祖上,先前也阔着呢!祖上,先前也能着呢!
在乡村,老屋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地方是否富足的象征!
乡下的人们起屋建房,是很讲究风水的。不论这风水有无科学依据,可老百姓就是相信那一套。说那老屋好,不光是指房屋做的好,还有挺重要的一条,就是那屋场也挺好。老辈子们一说起那些老屋的屋场来,衔着旱烟的嘴,时常要止不住“吱吱吱”地夸个不停。那可都是请了几番高明的阴阳先生,认认真真动了罗盘看出来的屋场呵!什么来山、面山、驿马山、“金撮灌斗”、“天鹅孵蛋”、“双狮抢球”…….,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每一栋老屋的屋场都有着它特别的讲究和含义。正是因为老屋的老,所以,一个地方的好屋场,就全被老屋给占光了。
乡村的老屋既是好屋,也是大屋。见过那些单栋乡村小住屋之后,再来看那粉墙黛瓦的乡村老屋,便只觉得眼前的房屋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乡村的老屋有多大?前后两进,并排三眼大天井,那是最常规的格局。门厅、堂屋、厢房、正房、横堂屋、偏房屋、厨房、杂屋,包括粮仓,各自都分工有序。遇上家中有个什么红白喜事,卸下门厅和厢房的活动门,然后再用木板往天井里一铺,进门就可直达后进的大堂。加上又有两条宽大的走巷连接两端的横堂屋,是再多的客人也不显拥挤。
有趣的是,这样大的老屋,除了外围是一转不受力的砖墙或土墙外,整栋房屋的阁楼和房梁,全都是用木头穿栱枓架给支撑起来的,连房间的分隔也是在支架间镶以板壁来隔断。大伙都称这种结构的房屋为“架屋”。老辈子说,这样的房子好啊!即便遇上再大的山洪,冲垮了外墙,水漫金山,房屋照样也不会倒塌。从建筑学的角度讲,或许,乡村的那些老屋,就是现今最流行的“框架结构”建筑的老祖先!
——据说,要建造这样的一栋大房屋,主人需将伐来的木材,横竖在地基上密密麻麻地摞满三层,砖、瓦、石、木、雕、画、漆,各种艺人,方才可以请进门。
如此宏大的建筑,理所当然就要由当地最精湛的手艺来匹配。老屋里的那些用以托起粗壮支架的石墩,或方或圆,或高或低,虽造型各异,却是一样的精致;房屋与房屋间板壁下的那些细长的石条,整齐划一,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高大的青石门柱和门墩,据说曾用糙石蘸着桐油来仔细打磨过,滑溜溜的,油光可鉴;阁楼上,围着天井的是造型别致的雕花栏杆;厢房里镂空的活动门板,就像是一本“忠孝节义”的连环画,一幅一个经典治家故事。就连大门外用以拴马的大铁环,也都显得是那么地光滑与圆润……。
老屋是好屋!老屋是大屋!可树大要分叉,人多要分家。当初老屋仅住一家,自然是蛮好蛮好;传到第二代,就算多几个兄弟也还算凑合;再到第三代,相互间挤一挤也勉强得过;可到了四代五代便就彻底不够用了。即便是遇到有几代单传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历史大变革一来,自然也不会让其独享。等到后来,老屋真正成其为名副其实的“老”屋的时候,老屋里的人口,就早已变得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