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六
王老六是我家的邻居。两家墙壁挨着墙壁,稻场连着稻场,只是他要比我大上许多。
小时候,我曾一直不明白,王老六他明明是家中的老大,干吗大人们偏偏要给他取个小名叫“六子”。这事,一直到后来我上了学、读了书之后,才终于弄明白。其实,王六子的小名是“禄子”。禄者,官吏俸给也。
那时,大队部里放电影,影片老是不见换新的,一部《龙江颂》放了一遍又一遍。里面有个不太光彩的角色就叫“王国禄”,特别是江水英针对王国禄的那一声有腔有调的怒喝,给人的印象特深。于是,每每看完电影,就常有人拿王禄子开玩笑,见面就直喊他“王国禄”。可是,王禄子家里出生世代贫农,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这样将一个贫下中农子女和一个“地主富农分子”联系起来,总是有些不太好。虽说,孩子们这样喊只是为了图个好玩,可大人们听见了,还是免不了要一顿呵斥。那时,人们最怕的就是“上纲上线”。时间一长,呵斥归呵斥,可大伙都已叫顺口了,于是后来就只好将“王国禄”渐渐改口喊成“王老禄”。
在我的老家,“禄”“六”读起来是不分的,结果,外人听起来,“王老禄”就一下又变成了“王老六”!
王老六的父亲和他母亲离婚,似乎还是我未出世之前的事。离了婚,他父亲就入赘到相隔不远的另一户人家去做了上门女婿。这样一来,他们孤儿寡母反而得以在原住处里继续留住了下来,只是家里缺少了一个大男人,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再后来,他母亲又给他生了几个弟妹——这个中的缘由我一时也无法说清——于是,家的生活就越发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王老六家里虽穷,可人却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吹拉弹唱,一学就会。常常不论地里的农活是如何地辛苦,一旦歇息下来,他总是要翻出他的笛子、二胡、锁喇,自娱自乐地来上那么几段。遇到农闲或是下雨天,自然就更是不用说了。每每吹拉到动情处,总是忍不住要用脚打着拍子,摇头晃脑。我常想,这或许是他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寻找到的唯一的快乐方式。可是,我老家周围的人们却大都不这样认为,都说他这是“穷作乐”!
王老六的音乐特长,后来有一天,终于一下派上了用场。因为大队要成立“宣传队”了,王老六不光会乐器,人也长得周正,理所当然地就一下成为了首选。那时,在农村要找几个会乐器的人还真的是不太好找哩!何况各大队之间都还在相互较着劲相互攀比着呢?
在大队都有了“宣传队”之后的那些日子,公社里,一遇法定节日就搞庆祝,一遇“农田会战”就搞宣传。有时候,公社和县里还要组织那么几次“农村文艺大调演”,而这每次自然都少不了有他王老六。那时我在学校里正“学工、学农、学军”,已是学得无书可读,大队干部见我们一群半拉子小孩闲得无事,于是就让王老六也把我们组成“宣传队”四下里搞宣传。对此,王老六总是干得很卖劲。就这样,王老六凭着他的那套笛子、二胡、锁喇功夫,风不吹雨不淋,倒也为家里挣得了不少的工分。
历经了宣传队的磨练,后来,王老六的二胡就越拉越好、越拉越到位了。现在,在我老家的那一方,说起王老六的二胡来,大家都连连直翘大拇指。我外出读书的那几年,他还曾特意托我给他带过好几次的二胡弦哩!
王老六的二胡拉得好,人也长得周正,且一点也不懒,可就是到了该说媳妇的时候,是怎么也说不上。常常一开始,姑娘家见了王老六什么都满意,后来只要一了解到家庭,便立马一下就闪了人。王老六不仅家境贫寒,偏他母亲长期守寡,应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在那一方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太好。因而,每次提亲,最后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眼看着附近同龄人,甚至比他小的伙伴一个个都已结婚生子,可王老六依然还是“光棍”一条。即便这样,隔段时间,王老六照旧还是要把乐器拿出来弄一弄,只是那吹拉出来的曲调有些凄苦。
王老六的“光棍”一直打到三十多岁。那时,公社(后改区)已搬到了我老家的附近,周边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善,集镇周围就一下成了许多姑娘家很是向往的好地方。于是后来,就终于有一个“二婚”的女人,相中了附近便利的环境,答应嫁给王老六。虽然,那女人来时还带来了个六七岁的“拖油瓶”,可王老六见了,依然还是很满意,欢喜的不得了。结婚的那天,乐呵呵地,将一杆裹着红绸的锁喇吹得震天响。
第二年,那女人就给王老六生了个大胖小子。王老六有了老婆孩子,于是就和母亲、兄弟分割开来,单家独过。开始那几年,日子过得紧,两口子总是喜欢在家里打打闹闹,且老婆一闹起来就十分蛮横凶悍,没完没了,可王老六依然还是处处顺着她,哄着她。后来,分田到户了,日子也就渐渐过得平和起来。那时,屋后的粮管所经常有一些汽车来运送粮食,王老六揽下了扛包装车卸车的活,一车一结帐,经济上就一下开始变得活络起来。有时候差人手,老婆也会主动前去搭帮一手。后来,两口子省吃俭用,在亲戚朋友的帮衬下,就在老屋附近新辟了一块地基,盖起了一座干打垒的新瓦房。有了老婆和孩子,现又有了自己宽敞的房屋,时不时地,就常有悠扬的琴声从王老六那还未完全整修好的土屋飘荡出来。
王老六原以为,一家四口的日子,在满怀希望中,就会这样一路平静的过下去。可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就将他打入了冰窟。
——王老六的老婆失踪了!那天,别人见他老婆到街上去买东西,一下碰着了两个熟人,说她留在前夫家的女儿突发重病住院,要她赶紧跟着去看望。没想,这一去就是好多天,音讯全无。开始,王老六还以为她是回娘家了没在意,后到娘家一探问,老婆根本就没去。再到其前夫家里一打听,女儿正好端端呆在家里哩!王老六这才一下慌了神,赶紧跑到派出所里去报案!可这种事,无根无据,无头无尾,警察对此也是束手无策。于是,王老六的锁喇、二胡也就一下哑了好多个时辰。
后来,还是王老六自己根据别人对邀他老婆的那两个男人的描述,乔装打扮,明察暗访找到了那两个可疑人。后扭送到派出所里一审问,原来是他们在干着拐卖妇女的勾当!于是,警察顺藤摸瓜,一下就在江苏查找到了他老婆的下落。
老婆是有了下落,可最终,还得想法凑钱去把她给接回来才是正本。在寻找老婆的那些日子里,王老六是地也荒了,猪也瘦了,手中的现钱也给用光了。最后不得已,只好卖掉了那头喂了好几年的大黄牛,才和警察一道到江苏把老婆接回来。
女人历经了这样的磨难,王老六自然很是心痛。等到那女人一回来,王老六就像“供祖宗”似地一样来供着她。开始,一家大小还和和气气,可未过多久,那女人就在家里大吵大闹起来。原因是那女人回来时,肚里已怀上了那江苏男人的孩子,后来乡里村里做工作,要她把孩子来打掉,女人很是不愿意,就与王老六吵,与乡村干部吵,吵得不可开交。最终,那孩子还是给打掉了,可王老六的家,也被那女人吵闹得不再象一个有模有样的家。女人动不动就埋怨,现在的家总是不如她江苏的那个家好。
就这样不停地吵吵闹闹,终于有一天,那女人给王老六丢下两个儿子,偷偷离家出走了。后来王老六才知道,他老婆是重新又跑回到江苏她那个被拐卖的家里去了。便忽然想起,当初老婆不愿做掉那孩子,其实是有预谋的!只是,这时的王老六,再也没有心思去寻找了。
那时,乡村里过红白喜事,正在时兴聘请传统的吹打乐队。于是,王老六的音乐特长在闲了好些年后,就一下又派上了用场。在那些喜庆的场面中,王老六吹着锁喇,看起来总是显得乐呵呵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心里很苦很苦。直至后来我因工作调动离开老家,王老六一直就这样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而苦闷地生活。
这样又过了许多年,后来,听说他终于和一个不远处的没了男人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待他要比先前的那女人待他一百倍的好,只是两家的孩子都还未完全长大成人,于是,他们的婚姻就变成了一种名副其实的“走婚”,一对父母同时操着两家人的心。再后来,就又听说他的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了,已开始懂事地在外出打工;而他的民间吹打乐队,在老家那一方也办得红红火火,且收益还很不错。去年回老家过年,再次见到王老六的时候,就见他已推倒了先前的土坯房,在老地基上重新建起来了一座漂亮的小洋楼。自然,那楼房里还会有悠扬的琴声和悦耳的锁喇声……。
其实,对于这一些,我早就应该想到:一个善于在苦难中寻求快乐的人,他一定是一个十分热爱生活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永远也不会被苦难所击倒的!
尤家大爹
喊他尤家大爹,是因为他要比我的父辈年纪大许多。我们两家坡上坎下的,直线距离,相隔也就那么三五百米。
我刚刚晓事的时候,尤家大爹的年纪似乎还不算很大。早晨起来,生产队长一声吆喝,别人都得规规矩矩、按时出工下田,可他却可以稳稳当当地坐在家里,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留在家里的那些事情,什么他都想得到,就是他自己干不了。——尤家大爹是个瞎子!一个会“算命”的瞎子!那时,在我老家哪一方,只要有人问及会“算命”的“尤瞎子”来,大人小孩都知道!
虽然,那个年代,到处都在喊着“破除封建迷信”,不许有人“算命”,可人们嘴上喊的和心里想的,总是有些不一样。何况庄户人家,偏偏信的就是那一套。白日里人多眼杂,大伙都不敢,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常有一些各自揣着心思的人们,偷偷溜进尤家大爹的草屋,去请尤家大爹帮个忙。什么儿子要娶媳妇了,先去给他们合个“八字”啦!小两口新生了小孩,先给孩子预测个前程啦!家里弄丢了东西,前去掐个“失”啦!老人生病了,前去算个“寿延”啦!等等。说的是帮忙,可这“忙”也不能就这样白帮。人家尤家大爹残疾人一个,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可也得要生活啊!于是,在尤家大爹根据来人的生辰八字,掐着手指一通念念有词之后,人们离开时,不是给上几块钱,就是放上一包东西,也算是尤家大爹为家里挣得了一份补贴和零花。
尤家大爹“算命”,大多都是在晚上,白天一人在家,眼睛又看不见,能够摸着去干的事总是很少。因而,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尤家大爹在家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刮枸皮。
枸树在我的老家,叶子是用来喂猪的好饲料。那树不仅易栽易活,且一长起来就没完没了,枝叶还可象韭菜一样砍了一发再发。于是,老家人们的房前屋后,就都有这样一片绿盈盈的枸树林。遇到下雨天或是农忙,家里的猪草不够了,拿起镰刀,去枸树林里“嗖嗖”几刀,砍下一些枸树枝,连叶带枝拖回家,牲猪的吃食就一下又有了着落。当然,牲猪吃的是那枸树叶,可那去掉了树叶的枸树枝,照样也是好东西。顺手刮下那些枸树枝上的枸树皮,不用再加工,晒干就可直接来买钱。据说,那东西收去都是造宣纸了!
尤家大爹刮枸皮,不像别人从下往上几大扯,将大块的树皮一撕扯下来往屋檐下一甩就了事。他总是摸摸索索,不紧不慢地将枸树枝从头至尾一一都剥了个干净。末了,还要捆扎挽成把,再才丢到太阳底下去暴晒。因而,每年卖枸皮,尤家大爹就总是要比别人卖得多,卖得勤。那时,卖枸皮是我老家人们少得可怜的一种可以挣得现钱的来路哩!
尤家大爹每每上街卖枸皮,都要从我老家的屋旁过,常常是人还未露面,就已听得他在屋角的路上喊:“明娃子——!快来我们两个上街去——!”上街的那条青石板路,虽是旧时的官道,但高高低低的,尤家大爹既要肩背枸皮,又要拿着棍子探路,总是走得不太稳。他是想让我牵着他一同去上街哩!而那时,不论我趴在地上和小伙伴们玩得有多来劲,都会立刻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应着一路连连迎上去。一见面,二话不说,就将他探路的拐杖一头接过往肩上一搭,一老一小牵扯着踢踢踏踏就上了路。地里干活的人们见了,就都直夸我这孩子“懂事”、“乖”!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惦记着的,是尤家大爹卖了枸皮后给我买的那几颗水果糖呢!
尤家大爹每次卖了枸皮,都要给我买上几颗糖。供销社里大玻璃瓶子装着的,一分钱一颗的那种,有时一颗,有时是几颗。嘴里有了糖,于是,回来的路上,我就会高高兴兴地将尤家大爹一直送到家。
那时,尤家大爹的屋角有一棵李子树,李子又大又甜。每年李子快要成熟的时候,周围就常有一些小孩子围着那树不停地打转转,总想趁人不备偷偷地摘几颗。可尤家大爹天天呆在家里头,耳朵又灵得异常,一有动静就挥舞着棍子钻了出来,常常吓得那些孩子们一个个象燕子飞。可是我不怕,有时想吃尤家大爹的李子了,就跑到他家,吞吞吐吐地“我……我……我”几声,尤家大爹就会立刻会意,然后牵扯起我的小手,踢踢踏踏一路来到树下,用香甜的李子将我的荷包塞得满满的。
在我老家周围的一群孩子中,尤家大爹总是对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