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黄碗里的酒,就是刚刚被马兴贵推崇备至的蛇胆药酒。众所周知蛇胆是一种有毒的珍贵滋补药材,而滇地气候潮湿又多毒蛇,所以自古以来当地人就有用蛇胆入酒来消除蛇胆毒性和湿气的传统做法。
普通蛇胆酒的泡制方法很简单,把鲜蛇胆放进高度数白酒里,一至两个月后即可饮用。对此马兴贵当然并不陌生,平日里他的爱好不多,除了喝酒之外就要数他亲手给自己泡制美酒的瘾头了。可是齐黄碗里的蛇胆酒则不同,马兴贵早有耳闻齐黄的泡酒手法是有诀窍的,不是粗劣的直接用蛇胆泡酒,而是在选好的好米和好酒曲里,加入最毒也是最上佳品质的蛇胆一起混合发酵,直接酿造出来的。这样的做法好处很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不失药效的情况下,齐黄碗里的酒并没有普通药酒里那股子难闻的药苦味。
也许是因为祖辈离不开酒,都是“马串子”的关系。深得遗风的马兴贵从小就是个好酒如命的人,离谱妄诞点,说他是泡在酒坛子里吃酒糟长大的都不为过。不管好酒劣酒,在他面前似乎就从来不存在喝与不喝这样的选择题。就像此时,马兴贵望向齐黄手里的酒碗,嘴巴上还没有回答齐黄那个喝与不喝的问题,他连连深嗅酒香而起伏的鼻翼和吞咽口水后颤动的喉结就已经出卖了他。
酒虫入脑,马兴贵更加坚定了他秉承祖训谨守马串子规矩的决心,毫不犹豫的说道:“喝,怎么不喝?今天在齐爷面前抽刀子,没有被直接打将出门就已经是您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按照我们马家的规矩,既然您赏脸我们就没有不接着的理由。何况咱老马的舌头太涩,明前龙井山巅毛尖都尝不出个味道寡淡。可酒就不同了,齐爷您这碗蛇胆酒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您叫它是碗断头酒,可用我们马串子的话讲这却是一碗和头酒。”
“硬气!”齐黄为了马兴贵话里的豪气,大声的叫好。可他却不按规矩也不急着把手里的酒水送到马兴贵的手里,而是紧接着说道:“不过,酒不急着喝,话咱们先要说明白了!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是代表老金牙来跟我谈生意的。为的是我齐黄即将在缅甸境内开土动工的几个矿场,他老金牙也想要分上一杯羹。对不对?”
缅甸境内的混乱局势,齐黄应该是很清楚的,长期处于无政府状态就代表着他想要从缅甸捞油水就必须照顾到缅甸所谓的官方和非官方所有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像老金牙这种拥有非法武装力量的地方势力,更是他要必须打通的重要关节。马兴贵不相信齐黄会不知道他的来意,难道是明知故问?
马兴贵仔细打量了齐黄一眼,少一琢磨才恍然大悟。这位十年前有名的“炮仗脾气”十年后坐拥金山银山的富家翁,貌似面向着自己在说话但眼神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移到了唐拆身上。换而言之,齐黄的这番话才不是说给他马兴贵听的,而是在给那个自称自己就是“唐拆”的年轻人做出解释。
“金牙老大很公平,收取的只是您在他地盘上的那口矿的费用,要的也不多,只是您上缴缅甸联邦政府税费的三成而已。”马兴贵干脆又直接,开诚布公的答复了齐黄的问题。他和齐黄是老相识,清楚齐黄和唐拆之间的关系,更清楚老金牙和唐拆之间的恩怨。
这次授了金牙老大的意来见齐黄,马兴贵其实打心眼里就欠缺了几分把握,不然也不至于一上门就兴师动众的拜起了山门。拜山门是大礼节,更是他祖上传下来安身立命的累世招牌。动用这块金字招牌给齐黄和老金牙之间的“公平交易”加注上一把信任的锁头,可说不上是他马兴贵在小题大做。
在缅甸,齐黄开设矿场都是走的正规渠道,据马兴贵所知他还已经和缅甸军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是名副其实的过江猛龙。水涨船高之下如果和作为地头蛇的老金牙发生冲突,那后果之严重可就不是用动辄刀光剑影的江湖恩怨可以形容和比拟得了。
说白了,马串子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传话筒,靠自己的信誉给传话双方搭上桥,大家是各取所需的三赢局面。大致上是好事,和嘴角多生大痣的婚介媒婆有异曲同工之妙,连其中隐涵的厉害关系也差不多。就比如说,媒婆撮合彼此陌生的适龄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之下终成眷属,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男女双方不管哪个生出了芥蒂,有丝毫差错,都板上钉钉,第一个落下埋怨的也肯定是要算在“多事”的媒婆身上。
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有时好心没好报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人家媒婆不用抽刀子,也不用喝酒不是?马兴贵表面上是镇定自若的豪气云天,其实心底也是叫苦连连。
齐黄的这碗酒是那么好喝的?
姑且不说,马兴贵作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马串子,他知道喝下了这碗正如绿林中所扬言的那句“饮不完的断头酒”的苦酒后,即使齐黄又天随人愿的顺利接受了老金牙所开出的条件,他马兴贵也还是需要承担被人迁怒,拿来开刀的巨大风险。不过仅仅是这样马兴贵也能忍,这是做马串子就该有的觉悟,怨不得别人。
现在单单只说,他这次来拜齐黄山门的意外收获,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小眼睛年轻人,可就足够马兴贵把肠子都悔青了。
暗骂自己祖宗十八代,没事干嘛非要当什么马串子!
要知道齐黄的话可是不含一点水分,喝了这碗酒,马兴贵就等于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他的手上。可老金牙那里,他总还是要给个交待的吧!谁都惹不起,满肚子苦水的马兴贵只好暗暗在心里拿唐拆撒气,悔不当初,不如初见唐拆时就狠心一刀把他给砍了。
这个天煞的唐拆,十年不见踪影,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头呢?没剋到“小金牙”,倒是先要了我老马的命喽!
都说“生虎犹可近,熟人不可亲”,在好好过日子的寻常人家身上,当然是有失偏颇,可用在像是马兴贵这样的人身上就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进退两难的马兴贵忍不住揶揄自己,当年老金牙身患顽疾恐怕手下反水,病重垂死的时候都没有泄露一丝消息,连他亲儿子都不知道他差一点就见不到自己的老子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自己怎么就不学好,非要大着脸来和齐黄套这一次近乎呢?
这碗酒喝与不喝可都是一个死局啊!马兴贵遥想当初,老金牙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上了自己,让他去鱼囊镇上打听一个叫唐拆名字的少年。说那孩子是个煞星,命里正克他唯一的亲儿子,还推心置腹的说他老金牙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这个唐拆都不能留!
难道这就是现世报?反正马兴贵算是认了命了。金牙老大待他不薄,这些年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一个接一个的全都散了架,断了生活来源的马兴贵,可都是靠着老金牙的接济才能养活自己那一大家子人的。说心里话,不提什么马串子的操守,有些事情他也是不打算隐瞒老金牙的。
至于齐黄这边,马兴贵也不打算白喝了人家的好酒,更不想给祖宗脸上抹黑。那干脆,也就别让人家费工夫了。马兴贵打定主意,见过金牙老大之后再来跟齐黄负荆请罪,任凭处置。
再大不了,不就是丢了一条老命吗?马兴贵越想越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肚子里那一团闷火,就差拿齐黄碗里的美酒来解了。他理直气壮的没了耐性,不管自己那张已经有些扭曲的脸,也不管什么拜山门后才礼尚往来的矜持规矩了,站起身主动迎向齐黄,要接他手中的碗,喝他碗中的苦酒。
可齐黄怎么会看不出他心中的那点沟壑,张口就打消了他的念头:“我这个干儿子可不是你想到的那个干儿子!也是姓唐,可拆就不是陆游《钗头凤》里,那个东风恶,欢情薄的凤头钗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