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心听到楼上的邀约声,脸上的三分醉意已是消失不见。小思不善和人打交道,闻言就有些惊讶。
他略一思索,便扬声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便叫上小思出了雅间,往楼上走去。
第七层本有伙计守住楼梯口,现在得了吩咐,立刻躬身散开让出通路。
两人上了七层一看,这里分为两半,一半是厅堂,四壁挂满了诗书字画,应该是历年登楼的才子留下来。对着江岸只有一间雅间,门窗全开,引进了一江月色,正是风景殊胜之处。
雅间内,围绕一张圆桌,有四人立起,三少一老,正等待张灵心到来。三名青年公子,都是不到二十的年纪,看来非富即贵。老者须发半白,气质儒雅。
三个公子当中一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绝,虽然年轻,但意态沉凝,气度厚重,一看就是大世家子。
他见张灵心上楼,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见这位吟诗的少年公子身量不高,五官秀雅,带了些南方诸国的味道,气质有些孤寒,如同楼外那轮寂寂的明月,眸子澄澈幽深,让人一见难忘。
他不由朗声笑道:“贸然唤公子上楼,是在下孟浪了,不过能得见如此佳公子,幸何如哉!肃翁,你这黄鹄楼,又要添一首绝妙好辞,刚才我等的戏作,已经可以烧了。”
那老者捻须呵呵笑道:“岂可如此,杜公子说笑了。这位公子,在下乃是黄鹄楼东家,公子称我肃翁即可,平生最爱诗词文艺,还请公子留下墨宝,供后人瞻仰。”
说着话,早有小厮捧了文房四宝上来,在客厅正中桌子上铺开。
张灵心神态自若,也不推辞,取了一只狼毫笔,笔走龙蛇,顷刻而就。
“好诗,诗好字也好!这当是南方诸国的漆园体,飘然出尘,没有烟火气,已得其神韵啊!”那领头的公子近前观看,又是讶然称赞,不经意间,却显出了见识广博。
他身边两位公子也上前观看,一位脸色有些刻板的公子矜持点点头,虽没说话,却也有了几分欣赏。
另一个脸色带点轻浮的公子只是瞥了一眼,便无动于衷,眼神微微眯起,看向了张灵心背后的小思。
肃翁看了张灵心的字大喜,手抚纸张,显得爱不释手。欣赏一刻,忙叫人拿去连夜装裱,吩咐要挂在厅堂中显眼位置。并且要伙计速速再重整一桌酒席,然后便告辞离开。
于是四人分宾主落座,领头公子自我介绍道:“在下庐江郡杜南华。这位是横山郡付林山,乃是东南五郡文宗抱石先生的玄孙,家学渊源。这位是静乐郡郑明,其父乃静乐郡郡守,才学过人。我等都是赴临川郡城参加道试,道左相逢,彼此慕名已久,所以一起同行,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付林山,就是那脸色刻板的公子了,他的祖父抱石先生,在启夏国东南鼎鼎大名,是诗文大家,士林的中流砥柱,算得上来历非凡。
另一人郑明看来轻浮,但贵为一郡郡守之子,身份也是极为贵重。
这杜南华能在这三人中隐约居于首位,也不知是何来历。
张灵心便道:“见过诸位高才,在下本郡青石城张灵心,真是巧了,也是要赴郡城道试的。”
杜南华拊掌笑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可不是有缘,来来,众位共饮一杯,以庆今日之相逢。”
同饮一杯之后,付林山看张灵心似乎对几人名号有些无动于衷,忍不住道:“杜公子乃是本朝杜阁老之孙,十岁便才学闻名一郡,十五岁每做一文,便能哄传东南,乃是不世出的才子,张兄可曾听闻?”
张灵心略略惊讶,早见这杜南华气质不凡,还真是个人物,无论家世还是才学,都足以让人折服。不过,这又如何呢?他淡淡道:“这个倒是抱歉,本人世居大吴,家族经商为业,搬来启夏国不久,对本郡文人风物,只能说孤陋寡闻了。”
郑明“哦”了一声:“原来是商人世家。”语气就带了不屑。
启夏国立国之初,有着“士、农、工、商”四行排名,商排最后,是一种贱业,商人不允许穿绫罗绸缎,不允许入仕做官,受到极多的压制。
数百年之后,商业渐渐发展,商人地位提升许多,但在世家大族眼中,依旧是充满铜臭气的暴发户。
杜南华却颜色不改,摆摆手道:“些许浮名值得什么,大家同辈相交,无需拘泥。既然同去道试,大家当互相切磋,增长学问,若能共举仙业,可不是一桩盛事?”
说着,便撇开俗事的讨论,将话题引向了《道经》,付林山和郑明也都来了兴致,便开始就一些经文互相问诘辩难。
“这杜南华倒大气,不可小觑。”张灵心暗暗评价,便也加入了讨论。他虽然将《道经》经文全部记下,日夜在心中揣摩不休,但离精通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学问之道,就是博采众长,教学相长,这样的讨论,对于加深对《道经》的理解,是很有帮助的。
这一辩论,便显出了各人学问理路的不同。
付林山为人方正,穷究文理,精研辞意,字字句句紧扣经典,道理精深。郑明虽然为人倨傲,但确实有才气,对《道经》理论多有创见,只是有些流于表面,不能深入。
杜南华则兼有二人之长,不但对经典信手拈来,又能独出己见,推陈出新,已经有了自成一家的小宗师气度。
至于张灵心,则让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吃了一惊。《道经》经、注、释共二百万言,张灵心都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几页几行如在目前。一般人或许能精通《道经》正文,但能做到连注、释都倒背如流,实属难得。而且张灵心的思维理路,隐约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大局观,闻所未闻,但细细思索,却大有深意,思路顿时为之一开。
这就是这几月来张灵心日夜不停思考的结果了。虽然要融入新世界,必须学会从本世界角度看问题,但他从未曾想要全盘否定以前的种种观念。
他这灵魂来自地球,自然带了那个宇宙的烙印,全然抛绝不是正理,唯有相互印证,融会贯通,才能成为他真正的立身之基。所以他才会在对《道经》的理解中,加入了上一世的种种理解,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
小思侍立在张灵心身后,看着张灵心和这三位公子交相辩难,心中不胜欢喜:“公子果然没有骗我,虽然不怎的看书,但学问已经这样深了。”
她刚才也听到了这三位公子的来头,而自家公子居然能和他们对谈而不落下风,小思深感与有荣焉,俏脸上本就有三分酒红,现在更是兴奋地红霞满面,显露出略显青涩的动人风情。
交谈间,杜南华若有所思,对张灵心更看重了一层,付林山也一脸郑重,小心措辞,和张灵心展开深入的辩论。只有郑明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瞟小思几眼,目光浮动,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小思一心一意看着从容接谈的张灵心,满脸崇敬,并没有注意到他。
几人谈论良久,几乎忘了时辰,直到月上中天,郑明才有些不耐烦打断道:“天已晚了,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日后再谈如何?”
正就《三洞经》中“圣人以何为心”篇辩论的三人才醒过神来,不由哈哈大笑。
杜南华欣然道:“林山兄以为圣人以众人之心为心,我以为圣人以天道为心,灵心贤弟却以为圣人无心,这一番辩论看来今晚不会有结果了。灵心贤弟,既然我等一起去赴道试,愚兄恰有一艘楼船,付兄和郑兄现在都在船上,贤弟可愿上船与我等同行?如果能日日砥砺学问,不亦快哉?”
张灵心略一沉吟,便答应下来,杜南华大喜,于是几人便动身离开。
在出门前,黄鹄楼的肃翁又赶上来,专门赠了张灵心一套文房四宝。张灵心看一下,乃是秋毫笔,魁星墨,文涛纸,桂宫砚,都是启夏有名的名品,只这一套,便不下百两银子。
杜南华和付林山连声称赞,郑明却拉下脸,神色分外难看,方才他也赋诗一首,自认为才气高标,也没有这般待遇。
几人来到江边码头,早有杜家的小舟在此等候,他们上小舟后,划到深水中,就见一艘三层高的楼船停在江中,长约三十余丈,装饰不多,却见朴素大气,正是杜家的楼船,在大江上众多的船只中鹤立鸡群。
等上了船,杜南华便吩咐人在二层准备出一间客舱,然后指派人随小思去取张灵心的行李,再叙谈几句,便各自休息去了。
杜南华进了房间,便有丫鬟从旁递上热毛巾,擦了一把脸,品上香茗,脸上就带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身边一个一直默默跟随的老者轻声问道:“公子爷,莫非是在琢磨那张灵心的来历吗?如此才学,却默默无闻,是颇有古怪,要不要我派人去查一查?”
杜南华摇摇头:“倒也无妨,此人眸子清正,举止坦荡,虽然有些孤傲,不过不是什么歹人。不过确实有些奇怪,他解读《道经》,格局极大,自出机杼,真是开辟了一番新天地,但对《道经》本身学问却有些不纯,也不知是何故。”
老者道:“公子以为此人学问和付公子与郑公子相比如何呢?”
杜南华沉思道:“付林川读书极勤奋,又是家学渊源,功底自是深厚,但书读得有些迂了。郑明心性轻浮,不过是绣花枕头。这两人格局均不如我。张灵心么,若能有个一两年纯化学问,也足以和我抗衡了。”
老者脸上露出惊容,杜南华是他看着长起来,才气纵横,尤其在《道经》之上最有天赋,一年前曾经随长辈到启夏国都去游学,在人才济济的国都,被公推为为“道学第一”,要不然也不会放弃仕途,改走仙道。可杜南华居然认为那张灵心有如此水准,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杜南华起身踱了几步,皱眉道:“看不透啊,看不透。说是商人世家,但在我等面前,那份淡定从容却能分庭抗礼,这是商家子的气度?那一手漆园体的字也是好,但这漆园体乃是出世之体,不遍历红尘,能够写出这笔仙逸的字?”
说到这里,杜南华突地自失一笑:“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是偶尔相逢,关心那么多做甚,单凭这张灵心的才学,也值得我以礼相待,结个善缘又有何妨呢。”
老者点头称是。
郑明回到船舱,他身后跟着的一个清秀小厮摘去小帽,露出一头青丝,居然是一名年轻女子。她轻巧投入郑明怀中,娇嗔道:“公子你也真是,如此春宵,居然陪着他们聊了半夜学问,好生无趣。”
郑明将手伸入年轻女子衣襟,在两团凸起上揉捏不休,眯了眼笑道:“你这浪蹄子知道什么,付林山付家在士林享有盛誉,杜南华杜家阁老门生弟子权倾朝野,结交他们,对公子我大有好处。”
年轻女子眼珠一转,道:“那公子还和张灵心那商家子虚与委蛇做甚?”
郑明手向下移,伸入细绸亵裤之中,****笑道:“你且猜猜。”
年轻女子呻吟不休,断断续续道:“这有何难?公子准是看上了……啊,轻些儿……看上了张公子那使唤丫头,那个女子身量都未长开,有什么值得公子垂青的……”
郑明舔舔嘴唇道:“你懂什么,我阅女无数,这丫头定是个绝世美人胚子,慢慢调教才有趣味。”
年轻女子双手揽住郑明脖颈道:“公子还是先调教调教婢子……”
郑明哈哈一笑,将女子扔到床上,纵身扑上,一室皆春。
这晚之后,张灵心和小思就此坐上了杜家的楼船,继续沿玉练江东行。
杜南华虽然是阁老嫡孙,名动数郡,但为人却平易近人,而付林山虽然稍嫌古板,也是谦谦君子,相处起来并不困难。三人每日交流学问,短短数日之间,都觉得获益匪浅,知识日进。
尤其是张灵心,纸上得来终觉浅,虽然他三月间日夜研读,总是一家之见,既不够精深,又不够广博,但现在和杜、付二人互相切磋,这二人都可称得上是才华超一流的士子了,对张灵心贯通《道经》的帮助极大。
只有郑明,除了饮宴,和张灵心少有来往。
这一日中午,张灵心正在饭后小憩,就听到敲门之声,小思上前应门,听到有人道:“张兄弟可在?郑某有事来访。”
“郑明?他来做甚?”张灵心起身迎了出去,就见郑明面带笑意进来:“张兄弟,虽是同船,一向不曾亲近,今日特来拜访。”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女,艳光照人,身穿红色绸衣,身材高挑,胸前露出一大片白色肌肤,似乎是郑明随行的一个侍妾。
“不敢,郑兄请坐。”张灵心一边琢磨郑明来意,一边让小思去沏茶。
郑明目不转睛看着小思身影出去,许久才咳嗽一声,对张灵心道:“张贤弟,今天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张贤弟割爱啊。”
“哦?”张灵心看他的眼色,倒是猜到了几分,神色冷了下来。
郑明恍然不觉,开口道:“贤弟这小侍女,很对我的眼缘,贤弟将她送给我如何?”
张灵心抬抬眼皮,面无表情:“似乎郑兄这次道试,就带了三四名侍妾随行吧,为何对我这侍女情有独钟?”
郑明嘿嘿一笑:“实不相瞒,虽然不同女子各有各的风韵,但郑某还是最喜欢青涩未熟的果子。当然了,我绝不会让张兄吃亏,我这里有千两纹银,来补偿张兄如何?”
说着,他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却见张灵心面色冷淡,不为所动。
郑明眉毛一挑,心中就有些不耐,但还是按捺下性子道:“若贤弟还嫌不足,你看我这名侍妾如何?除了银子,我还可以将她转让给你。”
和郑明同来的那名少女大惊失色,叫道:“公子,你怎么可以……”郑明冷冷看了她一眼,这少女顿时不敢呼叫,只是抿紧了嘴唇,眼泪盈眶。
在富贵和官宦之家,侍妾地位也就比侍女高一点,经常被用来交换玩弄,甚至赠送,说穿了,不过是个玩物而已,没有半点自由。
张灵心心中杀机涌动,面上却只是淡淡,摇摇头道:“不换,郑兄请回吧。”
郑明顿时变色,贵为郡守之子,这辈子还很少碰到要求被拒绝的时刻。他哼声道:“张公子,你也知我身份,你可知我只要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命运?你不过出自商人之家,我肯与你商量,已经是给你面子,为了自己和家人,你做事可要慎重。”
张灵心一哂,只回了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