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盲是在五年前的春天离家出走的。
那年的春天像往年一样迟迟降落到塔尔拉的时候,其实在远离塔尔拉的一些地方已经是春末夏初了。塔尔拉的春天来得晚,却来势很猛。让所有的春天该有的气息一下子就有了,刚脱离漫漫冬季的塔尔拉人往往一下子接受不了春天的现实,原野上以及塔尔拉的角角落落一夜之间就一片浓绿了。那些蓝的、黄的、紫的花儿在牧场上粲然开放了。塔尔拉的春天依然舒放着它的美丽,晚到的春天更能显示出塔尔拉妩媚的动人之处。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塔尔拉四周围长满了沙枣树,金黄色的沙枣花一开.塔尔拉简直像个成熟的少妇.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灿灿地在原野上开放着,能使塔尔拉的人祖祖辈辈为这个季节激动着,一年又一年地守候着日子,一年又一年地生息着。
这时候的阿盲,应该像其他孩童一样,赶着羊群,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地去牧场上的花丛里放羊,在这个动人的季节里,开始原野人家的光景。
可阿盲竞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阿盲的离家出走,缘自于村西头那个刚死了男人不久的寡妇红云。当阿卣得知他父亲要娶寡妇红云,填补阿盲一直没有母亲的空白时,阿盲动了不少心思。原来阿盲每天一大早就赶上羊群去牧场,为了叫羊吃饱,他中午就吃不上饭,有时带上些饼子,有时什么也没有,没有母亲的阿盲就缺少了一份关照,到夕阳西下时,他赶着羊群回来,像个饿死鬼似的,摇晃在血样的黄昏里。每当这时,他的心里特别难受,主要是来自于饥饿,没有过多别的想法,他的母亲牛他时,流血流死了,在阿盲的记忆里,就没有母亲这个词汇。他也就没有怀念母亲的痛楚。
一下子,叫阿盲接受一个母亲,在十一岁少年的心灵里,是比较困难的。阿盲的这点人生经历中.他根本感知不到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亲人,他已认定,他只有父亲一一个亲人。
阿盲是在同亲人父亲对话之后,产生了出走的想法的。
阿盲在那年春天来临不久的一个傍晚,他将羊群赶回来后,顾不上饥饿的肚子,就开口问了父亲。
“听说,你要娶村西头的寡妇进门?”阿盲是这样问父亲的。
当时父亲愣了一愣,望着阿盲的目光有些虚,却实打实地回答了阿盲:“我是给你找个妈,看你没有母亲,可怜的我娃!”
“你是为了给你找老婆吧。”
“看这娃把话说的。”父亲艰难地笑了笑,“我是看着你慢慢长大的,没有个妈疼你。”
“我没有妈疼,有你呀?”
“这不一样!”
“一样,”阿盲坚定地说,“没有妈,我不是也长大了吗?”
“话是这么说,有个妈,你也就不再挨饿了,或许你还可以去上学,认两个字。”
“我不要妈!”阿盲说,“我也不上学,不认那两个字。”
阿盲发现父亲愣站着,全身在抖动,阿盲心里也抖动了一下,随之被一天的饥饿冲击着,抓了些吃食,不管冷热吃了下去,随即钻到自己的小房子里,想着自己反正把该说的说了,就一头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阿盲的生活规律再简单不过了,除过放羊,睡觉,他不想别的,他知道想多了也没有用,在远离尘世的塔尔,阿盲想不了别的。
阿盲是在父亲一次主动告诉他,一定要寡妇红云给他当母亲后,动了离家出走念头的。
阿盲的父亲对他说,这个事由不了你小孩家的,小孩家什么也不懂。
阿盲就望着父亲,半天竟没有开口,他当时只在心里想,这个家是父亲的,没自己的份,父亲要怎样就怎样,他管不了父亲。
阿盲就在那个春天的一天里,照常赶着自家的羊群,到牧场后,他躺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望着天上凝住不动的棉花云,流了一阵说不清的眼泪。然后,他第一次将没吃饱肚子的羊群赶了回来,他将羊圈好,没进屋门,竞不顾饿着肚子,独自离开了塔尔拉。
阿盲没有一丝犹豫,他走得很轻松。塔尔拉对阿盲来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长到十一岁,他对此地还像他对母亲这个称谓一样陌生。从他懂事后,能见到阳光的日子里,他基本上是在远离塔尔拉的牧场里,和羊群一起度过的。他只在晚上的塔尔拉,睡在小屋里,连个梦都很少做。阿盲除过把他养活大的父亲,就剩那群牵制着他使他没法上学读书的羊,他没有啥舍不得的?
阿盲的离家出走,竟造成了他的父亲一生中没有动手打过儿子一指头的憾事。在阿盲的记忆里,他父亲骂他、喝斥他,却从没有动过手打过他,哪怕轻轻地戳他一指头。在阿盲动了心思再往下该是父亲动手打他了,他离家出走了,就给他的父亲留下了一世没有动手打过儿子的好名声。这在阿盲离家出走五年之后,他犹犹豫豫地返回到塔尔拉后,成为了永远不可更改的事实。
阿盲的父亲在阿盲出走的那天晚上,去原野上疯子似的去找阿盲时,从崖上跌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他爬回塔尔拉后,痛悔自己坚持娶寡妇红云为妻的主张,气走了儿子,他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开始了漫无目的托人找寻儿子的历程,再不提娶寡妇红云的事。终于,在阿盲离开塔尔拉的第二年夏天,他下到井里淘井里的淤泥,刚下到一半多时,辘轳上的木轴突然断了,他坠入了黑暗的井底,陷入淤泥里,死了。
塔尔拉的人说,阿盲的父亲如果腿好,就不会死在井里的。他是死在腿脚不灵便,硬憋死了。当时也怪,人们不叫他下井,他硬要下,就把命搭上了。
也有人说,是村西头寡妇红云的命硬,克死了阿盲的父亲。因为寡妇红云的男人,就死在打这眼井时,塌方砸瘫了,后来就死了。
这是塔尔拉唯一的一眼水井,本来可以供塔尔拉人的饮用水,可因为阿盲的父亲作为第二个死在井里的男人,没人敢吃这水了。原来,塔尔拉的人一直饮用蓄在涝坝里的水,这种水碱性大,可能还含有别的成份,塔尔拉的哑巴特别多,一个四十多户的小村子,哑巴就有六个。
为了不使哑巴数再增多,塔尔拉人憋足了劲,下死力气,硬在水位比较深的原野上打出了这眼井。为此,这眼井叫村西头的红云成丁寡妇,后来,又使阿盲永远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阿盲五年后回到塔尔拉时,他已经十六岁了,这个花季一样的少年在这年春天回到塔尔拉时,完全与花季无缘,倒是一个十足的要饭花子。
塔尔拉的春天依然美丽,该绿的绿着,该蓝的,该黄的,该紫的。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发着鲜艳的光芒,晃着十六岁阿盲的眼睛。阿盲在沙枣花的一片芬芳里,胆颤心惊地回到了塔尔拉。
阿盲没有多少变化,除了瘦,个子长高了不少,塔尔拉的人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人们一见,就埋怨开了。
“不知深浅的兔崽子。走得倒轻松,害了你爹了!”
“你爹哪点对不住你了,养活你十一年,不再娶女人,刚把你养成人了,动了点过日子的心思,你就翻天了。”
“这下你轻松了,你爹一生没动过你一指头,这次回来,你也不用担心他打你了。”
阿盲在众人的埋怨声中,终于“哇”地一声哭了。他本来是有一肚子委屈要回来倾诉的,五年的流浪生活,使他受尽了屈辱和寒冷,饥饿更不用说了。外面的世界令阿盲很无奈,他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冒着回来挨父亲打骂的恐惧,回到了塔尔拉。
阿盲却不可能挨父亲的打了。
阿盲算是领略了外面的世界,更领略了离开家的万般无奈,在外的五年里,日日夜夜他都把回到塔尔拉的情景咀嚼着,但他没勇气回来。这次能回来,他是下了狠心才斗胆踏上返乡路的。
一回来,阿盲就背负上了父亲的亡灵.在村人的埋怨声中跌跌撞撞地进到自家荒凉的家里。
阿盲在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浑身冷得打了个冷颤,这时候的太阳在春天的暖风里,红彤彤地挂在天上,照射在阿盲家院子里、屋子上,一片温热的光辉。
阿盲硬是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感受到了家徒四壁的寒冷。
十六岁的阿盲,在哭泣声中,已经能够认识到这个家的破败,是自己的任性出走造成的。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阿盲连去父亲的坟地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盲更怕见到埋在土里的父亲。
阿盲却去了唯一的那眼井跟前。
井在村子边上的田地里,那里水脉旺,打出井来,果然水很旺。
阿盲走到井边,看到那个断了的辘轳木轴还戳在井台上,像一截折断的手臂,血流尽后,肉腐烂了,骨头朽了……阿盲望着井台上的辘轳木轴,心虚虚地跳动着。头脑木木的,竞出了一身的汗。
自从阿盲的父亲摔死在这眼井里后,塔尔拉的人认命了,又吃起了涝坝水,不敢吃井水了。涝坝里蓄的水是从很遥远的塔里本河引来的雪山水,流经的距离实在太远,都是从荒滩上流过来的,土质不一,水就有了各种味道和成份。这几年,塔尔拉又添了两个哑巴。
一直坚持吃这井水的,只有村西头的寡妇红云了。
寡妇红云曾说,她一定要吃这井水,因为她不吃这水,对不起死去的两个男人。她用一根绳子吊着个桶,放下井里去打水,很费劲,却没有修好断了木轴的辘轳,就让它那样断着。别人看她打水吃力,想帮她修,她拒绝了,她说还不到时候。她没说啥时候才能修这个辘轳。
阿盲走近井台,不敢弯磋去看深井,他的头晕,他看到井边上长着一棵沙枣树,沙枣花正喷吐着醉人的香气。他奇怪井边上长了棵沙枣树,并且是棵笔直的沙枣树,难得见上这笔直的沙枣树。他用汗湿的手拍了拍沙枣树,树在春天的阳光里,发出木质的沉闷声,随着响声,树上的沙枣花被震落了不少,落在阿盲头上,竟敲得他头疼。
阿盲很茫然地咧咧嘴。
这时,寡妇红云来井边打水,望见阿盲拍树了,远远地就喊了,是谁,是谁在拍我的树呀?
阿盲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寡妇红云。他看到红云两鬓竟有了雪似的白发,在春阳下闪着光,刺得他两眼晃了晃。
寡妇红云走了过来说:这棵树你不要乱动,这是我栽的,要用它做辘轳木轴的。
沙枣木硬,有韧劲,不易折断。
阿盲避着寡妇红云的目光说,我又没动树。
“我看见你动了,看沙枣花都震落了一地,你头上还有呢。”
阿盲从头上抓下一朵沙枣花,花在太阳光下,金灿灿的.他就将那朵雪花似的沙枣花扔进了井里,随即,竟听到了一声花朵落水的响声,惊得阿盲往后退了一步。
寡妇红云看着失态的阿盲,愣了愣,问道:“你是……”
阿盲满眼是泪,没有吭气。
红云目光呆呆地,望着阿盲,半晌,才说了句:你终于知道回来了。
说完,寡妇红云惊天动地大哭起来,哭声传出很远,也传入深井,能听到“嗡嗡”的回声。
哭过,寡妇红云抹了把眼睛,弯腰在井里打水。她一下一下地往井里放绳子,样子很吃力。阿盲在旁边看了,心想,往下放桶时还这么费劲,往上吊时,咋办呢?
寡妇红云在阿盲的目光里,躬着背,两臂张开,一伸一缩地将一桶水提了上来,竞没费多少劲的样子。
阿盲回到家之后,红云竟然给阿盲端来了一大碗饺子,她对阿盲说,你爹是我克死的,今后,就叫我来给你做饭,弥补弥补我遭下的罪吧!
阿盲望着冒热气的水饺,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他咽了一口唾液,连同寡妇红云的话一起咽进了肚子,他说不清是啥滋味。
红云呆呆地站着,直到碗里的饺子没了一丝热气,她才步履艰难地走了。走时。她没有端走饺子。阿盲却没吃,经过流浪生活的阿盲,可以抵挡住一些诱惑了,特别是美味食物的诱惑。
十六岁的阿盲,已经不是五年前十一岁的阿盲了,这时候的阿盲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懂点事了。
寡妇红云又给阿盲送去了几次饭,阿盲都拒绝了,后来,她就不送了。
清明节这天,天上有几片灰色的云飘浮着,不时遮住了太阳,终是没有遮出个阴天来,黄黄的阳光从云缝隙漏下来,灰一块亮一块的,倒像牧场上开着一片片明暗交错的花。
阿盲想办法准备了些冥钱,便去给父亲扫墓。自回来后,阿盲一直没有去过父亲的墓地,这会儿他心里慌慌的,脚下轻飘飘的,几次差点摔了跤。
找到父亲的坟地,阿盲发现父亲的坟前刚刚有人前来祭扫,残留的灰烬是温热的。坟堆也已经被人用铁锹铲得高高的,大大的了。
阿盲一脸疑惑地望着父亲的坟堆,以为走错了地方,正呆站着,有人扫完墓往回走时,看到了阿盲,就说,你还知道来给你爹烧把纸钱?人家寡妇红云一大早就来给你爹扫墓了,你当儿子的还不如个外人,倒是寡妇每年给你爹上坟,扫墓。
阿盲满脸羞愧地跪了下来,等那个人走后,才扑到父亲的坟堆上,放开哭了一场。
哭过,阿盲身不由己地来到了井边.他看到,寡妇红云已将那棵沙枣树砍倒在地,擞了一地的沙枣花,太阳下,井边像落了一层金黄色的雪花。寡妇红云就坐在这些雪花中间,手握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削着树杆,她的劲太小,刀子也太钝,她削得很吃力,白色的木屑一片一片。慢慢地从树杆上脱离,飞到她的头上、身上阿盲往寡妇的脸上扫了一眼,这一看,使阿盲大吃一惊.寡妇红云一夜之间竞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红光不见一丝了,全让堆起的皱褶给挤在沟壕里了,一脸的苍凉。最让阿盲难以相信的,是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全白了。开始还以为是落了木屑,仔细一看,在几片木屑的下面,一丝丝银发晃动着惨自的光亮。
这个季节,也就是阿盲回到塔尔拉的这个春季里,给阿盲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人佝偻着背,坐在井边,一刀一刀地专注削树杆的姿势.她一夜之间白了的头发,还有那握刀的瘦手,正一下又一下地在阿盲的心里抖动着……阿盲在这个春天里的一天中午,他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抓着寡妇红云修好的辘轳上的绳子,一直下到了井里。阿盲想淘一下井里的淤泥,他想干一件父亲没有干完,就一直废弃了的活。他想着这样,就能和父亲接近点,能够偿还一点当年任性出走欠下父亲的这份情。他知道,这样做,挽回不了什么.但他还是想这样做。
寡妇红云亲手将断了的辘轳修好了,阿盲没有帮寡妇一把忙,他只想着,用这根新的木轴转动若,把自己送下井去,干一下父亲没干完的活。
井壁很湿,阿盲不时蹭在井壁上,阴冷的湿气使他产生一种恐惧,越往下越黑暗,阴气越重。阿盲的脉搏加快,呼吸急促。有几次,他都有一点要动摇了,想拉动绳子,爬上去,但他都没那样做。他想当年父亲没有爬上去,是因为辘轳木轴断了,才出的意外,不然,父亲会将井里的淤泥淘干净的。现在的阿盲认为、父亲做的都是对的,不然,父亲就不会去做。
阿盲就这样下到了井底。井虽说不深,其实也够深的了。阿盲终于触到水面时,他的心猛地抽紧了,他的双足在接触到水面那一刻,他感到水很硬。碰到他的双脚、双腿,竞使他全身都麻麻地疼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阿盲的心开始颤抖了,他看不到光亮,他像一个熟睡的人被惊醒了似的一下辨不清自己所在的方向,他用手去摸,四周全是软软的水,在慌乱中,他想喊叫一声,却喝了一大口水,他尝到了那水的苦涩,一下子,阿盲有点怀疑自己的知觉了,他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如果是在井里,这水不会这么苦涩,如果是在地面,就不会这么黑。
阿盲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出壳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地面,又是如何回到家的。
阿盲躺在家里的一天一夜间,恍惚间总觉自己还在井里,甚至还见到了父亲,父亲不是那么年轻,他为了儿子,苦苦地熬着日子,父亲的目光里全是阿盲的影子,装得满满的。后来,阿盲发现自己的影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装在父亲的眼睛里。阿盲奇怪地问另一个影子是谁?父亲说是母亲。阿盲没见过母亲,就问母亲是谁,是干啥的?父亲说母亲就是母亲、母亲就是家。
阿盲这时就醒了,他愣怔了一阵,才分清梦境和现实来,他看到现实后,首先看到炕头上.放着一大碗饺子,还冒着热气。
阿盲头重脚轻地下了地,望着那碗饺子,泪热热地往外涌,最终哭出声来。
阿盲来到村子西头,进了寡妇红云的家。他走进去对愣坐在家的白头发寡妇红云说,我该叫你妈的,我现在就叫你妈!
红云大惊,跳了起来,她大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
阿盲泪流满面地叫道:“妈!”
寡妇红云嘴张得更大,却应不出声来,只有两行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在脸上迅速地往下爬着。
寡妇红云再说不出一个字了。她成了塔尔拉的第九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