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磊
曾在一位作家的杂文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作家要是不写长篇,他就没有分量,圈内人也不太会看得起他。”这句话在通常情况下也许是真理,但碰上博尔赫斯就完全行不通了。他写散文,写诗歌,写小说,但没有长篇,只有短篇,然而这对他成为一个文学巨匠并没有任何妨碍。一个作家的价值不应该被他所写文章的体裁和字数所限制,真正的天才哪怕通过万把字也能让自己的思想射出光来照耀万世,那些认为是篇幅限制了自己天赋的作者,哀叹的其实是自身才华的稀薄。
对于拉美文学来说,博尔赫斯是类似于神一样的存在,有了他,拉美文学才逐渐显露于世人的视野里,有了他,以及他创造出的新题材和新叙述方式,才有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才有了拉美文学的崛起。我一直坚信,他没有获得诺贝尔奖只是因为他没有写过长篇而已。
我是如此向往着高调,然而我却不得不欣赏博尔赫斯,如果有个低调排行榜,博尔赫斯必定名列前五,他始终谦逊而沉默地翻译、写诗、写散文,他人生中最高调的一段就是反对庇隆主义最后被解除图书馆长职务。1955年庇隆政府倒台后,他又重新担任图书馆长,那时的他已双目失明了。幸而作家这个职业最不怕的甚至最“欢迎”的便是身体残疾,封闭了视觉的写作反而让博尔赫斯拥有了暗视的能力,他更加倾向于写宇宙、宗教这样幽深神秘的命题。将最广袤无垠的空间压缩成精巧的模型,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小径分叉的花园》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环形废墟》同样是个结构奇妙的作品,技巧性也极强,这同时赋予了这部作品强烈的文学性,但你却不会觉得这个作家在卖弄技巧。有一种人,是不自觉地就会显露出自己过于满溢的才华和见识的,他的无意识正是迷人之处,正如美人在没察觉到自己美的时候正是散发最致命诱惑的时候。他用语言和文字构筑起一个无限循环的时间链条,在这样的链条中,魔法师被不断地创造出来,教授世人知识与力量,只有当他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也是被人创造出来的。本应该是环形结构的死循环造成的绝望却因为魔法师被赋予的使命而变得充满生机与希望,小说的张力就在这情绪的跌宕中被拉伸膨胀至饱和。
对比以上两篇,《第三者》简直可以说是最简单的一个故事,博尔赫斯似乎根本没花心思在这上面,他不过漫不经心地写了两个兄弟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的故事而已,唯一不同的是故事的结局并不是以兄弟决裂或者决斗的方式收尾,而是哥哥将妻子杀死,兄弟背负着相同的罪互相怜悯、互相抚慰着继续生活。
极端的兄弟爱是这个故事抒写的重点,“第三者”在文中本应该指对嫂子萌生爱意的弟弟,但故事的发展却使矛头对准了那个无辜的妻子,是她使得弟弟爱上他,是她使兄弟生隙,而她该死的竟然只是个女人!周围的人顿时统统消失,只一致地简化成了一只眼睛,幸灾乐祸地期待着兄弟反目。兄弟先是将女子卖进了妓院,后来又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或许是社会舆论的压力和道德观的左右,兄弟又将女子带出妓院,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最后,左右为难一心只想附和大众的兄弟俩选择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牺牲了爱情和亲情,为社会增添了一份兄弟爱的范本。《第三者》的最后一句话“兄弟两人几乎痛哭失声,紧紧拥抱。如今又有一条纽带把他们捆绑在一起:惨遭杀害的女人和把她从记忆中抹去的义务”,我极爱,其中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们分明知道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却谁都无法确切地意识到是什么。愚昧的可怕、可憎、可怜在一句话里被描写殆尽--这便是博尔赫斯令人激赏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