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父亲,在他去世之后,我们才知道他有多么重要,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是一座宫殿,我们所有的哀愁和幸福,都与他息息相关,我从小到大的吃穿和享用,都出自他越来越晚的脊背、粗糙的手掌。早些年间,因为沉默,因为忍耐,我们都觉得父亲不怎么重要,在我内心,也觉得主张家里大事的母亲是最重要的——可是我错了,父亲的无言,只是一个表象,一个用超强忍耐力在人间营造的外在形象。
在父亲的照片面前,我再一次确信,在很长时间内,我对父亲的理解和认识是肤浅的,在多年前,他也和我少年时期一样,有着蓬勃的心,也有着嚣张甚至独立而又令人喜欢的性格和处世原则——他甚至比我更为活泼和聪明,比我更有梦想和懂得生活本质及人本性……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父亲已经不在了,和我们的祖先一样,成为谁也看不到的亡灵。
前些天,我第一次在父亲逝后梦到他,好像在谈论什么事情。到最后,父亲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脸上,冲我和其他人做了一个很调皮的表情和动作。我猛然惊醒,在黑夜里想了好久——现在,看着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喉头哽咽,内心如磐,有一种锥心刺骨的东西,在飞速旋转。
六个梦
第一个
黄土路面,风吹后的干净。我看不到自己,但却好像是飞翔着的,身体很轻,在土路上面,高度三公尺的地方。阳光淡黄,像是一张旧朝的纸。路上没有人,连牲畜和蚂蚁都没有,干枯和断了的草芥堆在路边,一层一层,似乎老年的皱纹。路两边是黄土的墙壁,矮而旧。上面堆着一些干枯秸秆,是玉米的,也好像是谷子的。
我惊诧,为什么没有其他的人,连声音都没有?他们都去了那儿,把一条道路留下,让我一个人,以影子或羽毛的方式,在速度缓慢的飞行当中,俯身看见?干净的黄土路面上有一些气泡状的痕迹,像鱼儿在水面吐出的那些。我想这里肯定下过雨,雨水打在地上,灰尘升起,黄土变软;又好久之后,阳光和风使雨水逃跑,黄土凝固。
但为什么没有人,连我,为什么自己看不到自己?这样一个路面,它那么干净,连,车辙、脚印都没有。四周似乎有树木,黑色的躯干弯曲着,皲裂的表皮一定是谁用刀子故意划开的。树上有叶子,一种是青,一种是黄。它们安静。而感觉又好像是塑料或者纸扎的,一动不动。
我一直在飞行,始终在原地,感觉却是移动的,向前的。事实上,我在重复那条路,以及它两边的风景。那路和风景也在重复我。最近一次,我明显感觉到它有些改变,两边的土墙上多了几块石头,光滑的,河水冲过的那种,白色,黑色,还有红色,一共7块,距离均等,面目生硬,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暗色或杂色的纹路像是一张脸,五官错位但不离奇——我总感觉这些石头和我一样,有一双眼睛,它们看着我,或者看着我背后的一些什么。
干净的黄土路,多少年了,躺在我的梦境,从不沾染灰尘。变换的只是周边的一些事物,但很微小。我常常想,如果不是我,它们肯定不会被发现。尤其是最近一次:黄土路面依旧,但多了几张纸,翻转的,正面朝地的纸张,上面满是钢笔写的字,墨迹很重,透过纸背,笔画的痕迹同样明显。我想把它翻转过来,看看上面到底写着一些什么?可我不能停下来,我伸出的手掌是虚无的,就要抓到了,但它们却又跑开了。轻盈地,贴着黄土路面,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二个
怎么站在这儿?我惊诧,往下看,是悬崖,很高,底部是黑色的,没有烟雾。悬壁也是黑色的,黑色的石头,堆积和层叠起来的峭壁,不怎么光滑,可以清晰看到岩层的纹路。黑色之间夹杂着几道暗红色,上面依稀有成堆和凝固的灰尘。那黑色的东西好像是苔藓,但又不是,我看着,头晕。我知道自己有恐高症,想退回去,但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
身后是一个样子凶狠,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它怒容满面,抱着双臂,眼睛冷得结冰。我无数次回头看它,想站在安全的位置,它不允许。我怎么样哀求都不行。它始终在那里站着,脸色冷峻,一言不发,死死看着我,不要我回退。我想不起它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它要我往下跳,没有选择,我惊慌,恐惧……后来起风了,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来,大风,我从来没有遭遇过的那种,颜色也是黑色的,我可以看清它的漩涡和条纹,像是一张铁丝做成的筛子;那漩涡只要海洋才有,它在不停地旋转,在半空之中,忽而又到了我的近前。像是一双大手,一块黑色的石头。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人,仍旧在看我,它站立的地方,是一面山坡的顶端,长着很多的茅草,很高,但仍旧是黑色的。茅草不动,那么大的风,它们也不动,似乎一群草状的铁钉,一支支,繁琐而又茂密,钉在大地上。在它的后面,还有几棵枣树,枝干黝黑,一片叶子也没有。干枯的枝条凌空散开,我看到,它们衬在一边的天幕中,傍晚或者黎明的天幕。
我终于跳下去了,感觉有人推我,或者崖顶本身摇晃,我站不住,坠落下去。我的心脏被钢爪抓紧,向着口腔逼近。它好像不再跳动了,血腥浓重,整个鼻孔和口腔都充满了那种味道,叫人压抑而新鲜,恐惧又兴奋。我身体下坠的速度比石头还快,耳边有风,我能够看到,但却没有声音。在下坠中,风是条形的,尔后又变成丝状,呈椭圆形回旋、展开。
我在叫喊,惊惶、吃力、绝望——我明明叫着,声音很大,完全可以使一些人和动物感到惊恐。但好像自己也听不到。下坠,下坠,我试图抓住一些什么,哪怕一个藤蔓——我多想它们会挽留我呀,让我抓住。可是没有,一根都没有,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像苔藓一样光滑。下坠的最后,我醒来,张眼也是黑的,没有声音,安静得让人没有呼吸。我想怎么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我是谁。
第三个
我一定会遇到的。她一个人,在一个院子里,一身浅蓝色衣服,好像是西装。她走,脚下的水泥发白,一边是花坛,有些花儿,但没有花朵,红色躯干和深色的叶子,一动不动。背后有两棵不大的槐树,比她稍微高一点点。再后面是一排平房,新修的房子,门窗紧闭,没有人居住。
不知她从哪里来到,出现,她来了,一个女人,一个优雅的女人,个子高高,身材纤细。眼睛很大,黑色的眼珠朝着一个方向。她从树下来,走,然后转弯,到花坛这边,皮鞋的后跟很高,尖细而长。一下一下敲打路面,但没声音。她脸上不见笑容,很安静,有些忧伤,嘴唇紧闭。没有唇膏,双唇是淡红色的。她看着前面,又好像看着地面。
我努力转身,但却看不到她看的地方。我急,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不到她看的地方——哪里是哪里?有些什么?她朝着那里走,一定要去,不停的脚步就要踩到我的身体了,我感觉自己是趴着的,她好像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有丝毫犹豫。
路面不长,她一直在走,一步也不消停,但怎么也不走过去,我和她都浑然不觉。她一直在走,我也一直再看。这样的场景,它一次又一次出现,我不知道怎么了。有很多次,我坐下来,或者躺下,甚至在办公室假寐,它就出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曾经试图找出理由,但似乎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