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家下面地沿边长了一棵大梨树,每年春天,花朵盛开,把我们家的数个黑夜映得如同凌晨,我们一家,都在梨花在黑夜的光中睡眠,包括老了的房屋,已历数百年的青石台阶、还有一棵已是千疮百孔的老梧桐树。而桃树已经不多了,从十三岁那年起,一边山岭下的桃林忽然不见,剩下的只有树桩。第二年,还有一些嫩桃枝滋生出来,但不久,就彻底消失了。
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碌。因为庄稼,村人都行动起来,在各自田里,穿着春天的衣服。汗水流下来,不是滴在泥土上,而是顺着脖颈向下,穿过衣服,再从腿角流到湿嗒嗒的泥土上面。奶奶叫了我和表弟,两个孩子,背着装满柴粪得荆篮,沿着村前村后的小路,一趟一趟往地里运粪。
我给奶奶干活,弟弟一直反对,他不喜欢奶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心里怎么会有怨气呢?而且根深蒂固,直到长大,奶奶病故之后,依旧氤氲不散。
要点种了。种籽从去年的谷子、花生和玉米里脱颖而出,或者被人从远处的商店买回来。太阳热烈,连续一个月,土壤所蕴涵的水份在连续的照耀中急速溃散,3指以下的泥土干燥犹如白面,手指伸到里面,有一种灼热感。父亲说,这样的土壤不能点种,种了也是白搭。我知道,每一粒种籽都要发芽,如果不能,酒是一种徒劳和浪费。这时,村人开始抬起头来,看天,流云缓慢,深远湛蓝,风中的花粉和蜜蜂的飞舞让人厌倦。一连好多天,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在我多年的乡村生活印象中,无雨的乡村春天,不吝一场灾难,再美丽的花朵也只好凋落,没有果实的树木就像是一个没有依托的灵魂,树叶的繁华只是一时的浮华行为,显得浅薄和短暂。又十多天过去了,天空依旧晴朗,风除了在清晨时分收拾一下夜里难得的露珠之外,只有飞行,持续不断地在山冈和田地,河沟和树梢,似乎一个百无聊赖的过客,迷失在南太行山一带的村庄。
有人再次想到神仙,古老的祈雨仪式,或者唯心主义的现实表现。座落在另外一个村庄中央的龙王庙扑掉一年的尘灰,再次回到村庄的核心。有人挨门挨户起了钱,有人去往更远的地方,请来戏班,在大队部外搭起舞台,开始唱戏,旧朝的故事在方寸之地复活,咿咿呀呀说的唱的都是人间的喜怒哀乐,众生百相。天还不黑,人们就拿了自己的杌子、凳子,坐在舞台下面,等夜幕合拢,帷幕拉开。
我们这些孩子们依旧是最快乐的,三五成群,平时见不到的伙伴和同学,都在傍晚,呼喊着奔向这里,一个个神采飞扬,情绪激昂,好像这戏班专门为我们所请一样。锣鼓响起之后,大人们坐在黑暗的舞台下面,张着眼睛,仰着脖子,眼睛和内心跟着舞台的人们转呀转的,演出完毕,回家路上,一个个还在讨论剧情,哀叹前人,顾怜己身。
小孩们是不看戏的——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是在大人背后,灯光明亮或阴暗处打闹嘻笑,或者静静地趴在某个地方,看自己喜欢的事物,最吸引人的似乎就是心仪的女同学了——说到这里,我蓦然觉得震惊:十二三的孩子,为什么那么早就对异性有了一种朦胧且强烈的感觉?我就是的——我心仪的女同学每晚必去看戏,和家人一起,坐在黑暗的舞台下面,反射的余光将她白皙的脸庞映得玉石一样晶莹剔透——我就站在戏台一侧,从帆布一角伸出脑袋,整晚整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个人,没有一点疲倦或者厌倦。
父亲和母亲当然不知道,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孩子,懒惰得出奇,他们只有苛责,骂完了还叫我吃饭,衣服破了还是母亲一针一线缝,无论多忙。但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总觉得,父母生我,就是他们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应当由他们来做。
母亲有一个很好的习惯——无论怎样,我去学校或者走亲戚,她从来不让我穿一件有补丁或不干净的衣服,母亲后来对我说,孩子就是父母的门面,就是一个家的象征——这话是我成家之后,母亲才说的,虽没有这样文雅,当时,还没有听完,我就泪流满面。
春末的一个傍晚,西边天空突然乌云四起,黑压压的,压人头顶,让我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这句诗。父亲和母亲说:看起来就要下雨了,脸上是高兴的表情。在夜幕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源自土地的湿润气息,像是无色无味的烟岚,一圈一圈,向上扩散。我也有点高兴,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窗外的动静。开始,好像什么都没有,接着一阵大风,呜呜地,哗哗奔过院落和树梢。后来,我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一次次被无形的力量推下去,然后是持续的恐惧和晕眩。我惊叫出声,睁开眼睛,屋顶是黑色的,连眼睛都是。父母和弟弟的呼吸从一边传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好像是后半夜,窗外噼噼哌哌的声音,像是一群虫子在集体叫唤,我听了听,是雨。不大的雨珠。落在屋顶的那些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树叶和泥土上的那些是响亮的,巨大的梧桐树和杨树叶子在紧凑的雨滴中弹跳,让我联想到水龙头下面的花色盘子,溅起来的水珠一定是纯白色的,没有气味的,我有点激动。就喊母亲。母亲睡意朦胧,说,听到了!语气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高兴。我有点沮丧,心想:不是盼着下雨吗?下了又怎会不高兴呢?
我怎么也睡不着,想趴在窗台上看看外面的春雨,可是又不敢。母亲总是说:黑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小孩子看到了会生病。我知道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就是祖父故事里所说的那些:异于人的另一种生命形体,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和诡异力量。我还是害怕了,缩在被窝里,在雨声中,不满于黑夜的漫长。后来想起在书本上学到杜甫的诗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背完后,细想又不对——这首诗歌的情景与那一夜有些区别,一是好雨倒是好雨,但时节似乎迟了好多;二是润物细无声也不恰当,窗外的春雨是有声音的,而且格外响亮。倒是“润物”二字深得其味。
清晨开门,泥土的院子里都是清水,每一个水洼里都飘着一个太阳,刺眼的太阳,晃动着,像是一只秋千,令我眼花缭乱。弟弟先我一步,走到院子里面,穿着布鞋趟水,母亲看到了,呵斥我,要我把弟弟抱回来。伊始愉悦的心情猛然又遭到了打击。我想,好不容易一场春雨,懵懂的弟弟想来也是高兴的,趟水没有什么不好——稍大一些后,才明白,母亲不让弟弟趟水是从世俗角度考虑的:布鞋湿了,就会着凉,甚至感冒,接着是花钱买痛。而我的出发点却是单纯的。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冬天下雪,夏天下雨之后,他也常常喜不自禁,到雪地和雨地去玩,我会叫他回来,担心他着凉,感冒。
没吃早饭,父亲和母亲就各自扛了撅头,提了种籽和化肥,去地里了。这时候,太阳慢慢升高,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深得像是一面无法穿透的巨大海洋。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但确实如此。院子下面的苹果树开花了,湿了的树干上趴着好多俗名花大姐,长着翅膀的昆虫,飞不高,但总在飞,从一根树枝到另外一根。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这样一句诗:“高高的苹果树下生长着一群野草,粗糙的苹果树皮看起来很性感。”(美布莱《乘车经过一处苹果园有感》)这两句诗歌是普通的,但“性感”一词打动了我——从没有人说苹果树是性感的。当时,我只是觉得苹果树湿漉漉的,只不过比它们下面的野草更为显眼一些罢了。
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村庄都是铿锵的刨地声,在高低的山坡上,低洼的河沟里,回声绵长。中午,因为太阳的光亮,泥土当中氤氲着一些类似腐烂了的青草和泥土气息,山坡上的野花都开了,因为草多,一点都不显眼。倒是一些叽叽喳喳的飞鸟,在村庄的额头、屋檐和田间,飞飞落落,热闹非凡。梧桐树花一朵一朵落下,噗噗第,我和弟弟捡起来,把花屁股放在舌头上舔:淡淡的甜味,叫我们迷醉,舔了一个又一个。
也就是在这一天,村里的一个老人故去了。没有任何征召,子女们下地回来,看到她的房门依旧紧闭,呼叫不应,破门而入,老人早已尸首冰凉。大片的号啕响彻村庄,接着是锣鼓鞭炮,在春天的第一场雨后,将村庄的心情弄得急躁而又灰暗。我和弟弟都是恐惧的,母亲不让我们去看老人的葬礼,让我带着弟弟,在自家周围的草坡、树下转悠——弟弟问了我好几次,我说那里有人在打架,小孩子不能去。弟弟将信将疑,颠着脚尖,站在山岭上,努身看。
那一个春天,因为一个老人的死亡,让我记忆深刻,或是这样的春天重复得多了,渐趋麻木,无所感触。但根本的问题是:春雨是不可重复的,每一场,每一滴,都是独立的消失和过往。多年后,弟弟和我都长大成人,而乡村(具体的)春雨,每年都一如既往,来得异常迟缓。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地域、气候、人群还是植被乃至生态变迁的因素。由此,我断言的“不可重复”是正确的。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一年,似乎是土地包产到户第5年,到处都还是红色的标语。分地时,队长和会计权利最大,事先把产量高的田地归拢在一起,留了暗号,抓阄时候故意抓给自己或亲戚。分完后,母亲和父亲还专门买了皮尺,逐一丈量了自己分到的田地,实际亩数比定好的少了4分3厘,母亲很沮丧,生气,嘟囔了好多天,还教育我说:好好念书,将来不受人欺负,要是当了官,好处首先是自己的。
其实,我始终没有听从母亲的训诫,依然故我,18岁离乡,10多年时间过去了,期间很少在春天回家,家乡的春雨于我只是一个固定的如上所述的记忆。现在,父母和弟弟仍旧在那里,但谁也不会专门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我形容一下春雨的迹象和感觉——只是一句,下雨了,点种了,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一直想再一次回到村庄,在白昼和夜晚,再倾听和感受一次春雨。而乡村在我心里的情感,正如俄国诗人勃洛克一首诗歌所表述的那样:“我的故乡有着最为广阔的快乐和忧伤,像一些公开的秘密,到处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