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队,小雪来了一封信,向我诉说毕业后的心情。我用了两天时间写回信,信写好了,也下雨了,我就在雨中到邮政所发了信。
时值九月,这场雨一直没有停,连续下了十八天。开始每天不是唱歌就是政治学习,听指导员分析国家大事,纵论国际形势。后来雨势不减,通知说很多地方被淹,结果我们两次出去抢险救灾,一次是堵截水流,在开往救灾地点的路上,水太深,汽车过不去,战士们都手拉手才通过。当时水位到了腰部,很急,感觉有点赴死的意味。
还有一次是到高速公路填补冲坏的路基。站在公路桥上往下看,水茫茫的一片,只能看到屋顶和淹到一半的树。那水是暗黄色的,像浑浊的黄河。水面上飘浮着一些枯枝和杂草,偶尔也有衣服或鞋子时隐时现。
这两次用了七八天时间,后来我再次经过公路桥时,看见水已经退了,地面像是夏天干涸的河床,分布着长短不一的裂纹。
还在回来的第二天,我就想到津津的事情。晚上我眼里全是她甜甜的笑和那个难忘的吻,心里却又后悔的不行。我怎么可能对一个18岁的姑娘产生感情呢?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对,这件事注定有始无终,也许还会使这个活泼勇敢的姑娘受伤,更重要的是我面对她竟然毫不抵挡,甚至还乐于接受,这让我痛恨我自己,感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不但对不起无辜的津津,更加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小雪,在她将要向我敞开胸怀的时候,我竟然拥抱了别的女孩,而且还吻了她,这太可怕了!我狠狠的骂着自己,但脑海里依然是津津的影子,她完全不同于小雪的形象,却同样让我难以忘记。
津津来信了,她的信热情洋溢,除了表达情感,诉说思念,还讲了她的一些家庭情况,她有一个姐姐,在爸爸的公司上班,他们都很忙,没时间陪她。妈妈整天打麻将,和她也很少话说。她“每天寂寞的要死”,希望我能去找她,还给我留了一个电话。
我没有给她打电话,我在回信中说我们不可能,劝她把那天忘了,“怎么骂我都行,骗子也好,流氓也好,都无所谓。只要你能够解气,和我划清界限就行”。
津津一直没有回信。一个礼拜后,我想她已经把我忘了,尽管我有些不舍和遗憾,但这样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实在不愿意再做于心有愧的事了,何况小雪还蒙在鼓里,恐怕这也是我最过意不去的地方。
十月初小雪来了一封信,问我中秋节怎么过的。吃月饼了没有,她还这样写道,“你们家已经好几年没有团圆了吧?我们家也是,今年是我和爸妈一起过的。前两年都是在学校过的。大哥还在郑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羡慕你呀,明年就可以合家团圆了。”
她还提到去郑州邻证的事。和同学见面,有些生分,跟想象中相差太远。领过毕业证又到洛阳去玩,可是一到洛阳就下雨,足足下了三天,哪儿也没去就回来了。在这一段的最后,小雪向我道歉,“本来答应你不去洛阳的,可是这次见到他非要我去,没办法,我让同宿舍的一个女孩陪我,结果在旅店里关了三天,也许不听你的,才受到这个惩罚的吧。”
在这封信里,小雪第一次提到未来的生活,她显得很消沉。
“在家里呆久了,变得没有一点自信,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在现实中能否找到合适的位置。除了专业,我什么都不懂。可是那一点专业也只是书本上的。我想了又想,专业以外我真的没有任何可以谋生的技能,这让我很悲哀。我一直在上学,除了上学什么也不懂,这也让我害怕,翔子,快点回来吧,我想见见你,跟你谈谈,我现在闷得发慌,整天胡思乱想,小说也看不下去了。《平凡的世界》我看完了,田晓霞也死了,这真让我难受。田润叶已经那样了,晓霞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少平那么爱她,她怎么就那样死了呢?我不想再看书了,每一本都不让人高兴,我想要看杂志了。可是一想到你看了那么多的书,我就鼓起勇气看下去,你能看那么多书,真勇敢。”
几天以后我才给小雪回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对于未来,我还没有想过太多,只知道以后要进铁路,这工作怎么样我都无所谓,只是工作罢了。关于生存,我想倒是能够生存下去,只要不怕吃苦,就不会饿死。在我长时间挖电缆沟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可是对于女孩子来说,就不是这样,我这样想的,但不能这样对小雪说。实际上小雪想了很多问题,但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想得太远了,有很多人是只会干本职工作的,但他们从来不想,有时还会为一点点成绩沾沾自喜。这样的女人是快乐的,长时间的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让小雪学会了思考,也让她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痛苦。
我笨嘴笨舌的安慰小雪,说她还有很多优点的。可以去做主持人,可以去办健美班,而我会永远帮她,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我可以做,可以照顾她,这倒是我的真心话。
关于看书的问题,我告诉小雪,现在我也不看大部头了,只看一些诗歌散文,其余时间都用来练吉他和下棋了。象棋全连没有对手,我仔细向小雪诉说,我的先手可以一直保持,直到对方忙于应付,漏洞扩大而一举攻城。后手则防守严密,伺机反攻,其实有些人先手也不会用,一开始就是我掌握主动。
我还她倾诉了困惑。本来下棋是小道,是一种游戏,可是输了的人却很不开心。尤其是那些经常下又成绩不好的人。他们都知道我看棋谱,他们从来不看,好象看棋谱赢棋很不光彩,但他们输了却又从不真正的认输。
我把信寄出去,一直想着小雪在家的情形,一整天都没有心情。
星期天我在班里看书,忽然通信员跑过来通知我的表妹来了,在门岗等我。
表妹?她怎么来了?她还那么小,不上学的吗?我满腹狐疑的来到大门前,看见的却是津津!她戴着白色太阳帽,淡绿色的T恤,花格子短裙。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呀,”她轻轻的笑着,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就像雨后的椰树一样光洁、挺拔,我突然有种口渴的感觉。
我带她来到班里,请她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班里没人,我去买汽水,她不让,就用军用口缸倒了一杯水给她。
“很干净,也很简单,还有就是有点冷清。”津津打量了一下我们的宿舍。
“是啊,我在这儿住了三年了!”我还真有些感慨。
“这是你的被子吧?那么白,都褪色了。”她的眼光挺准。
“回答正确,可你不在家学习,跑这儿来干什么?”
“参观一下部队,顺便看看你。”
“失望了吧,什么也没有?”
“不失望呀,因为有你在啊。”
一声门响,陈伟伦回来了。
“美女呀,你是?”一见到津津,他就睁大了眼睛。
“成翔是我表哥,我来看看他。”津津很大方,主动和他握了握手。
“哦,原来如此,”他眨了眨眼,“你在海南上学吗?”
“是呀,上大一,你是这班的?”
“你表哥是班长,我是他的兵。”这小子,故意把“表哥”念的很重。
我向津津做介绍,“他是副班长,画家。”
“你画什么画?”津津问他,
“我画国画,可现在主要练素描,部队不像家里呀。”看来他有些感慨,我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津津看着我,她也没说话。
“以后我会学习油画,油画更有表现力,像毕加索那样。”陈伟伦喃喃的说。
我向津津挤了挤眼,津津问他,毕加索?他的画很难懂的。
画家一副专家的表情,“一般人是很难懂,他开创了一代画风,很伟大。”
“毕加索我不太喜欢,相比之下,我更欣赏梵高。他的画色彩丰富,情感表达充分,毕加索当然也表达了现代的某些思想,但对于绘画的本质而言,更像是一种信手为之的涂鸦之作。”我想起我看过的梵高。忍不住说了一大通。
陈伟伦有些急了,“胡说,你不懂画画,别瞎扯。”
津津笑了笑,“这只是他个人的观点,也是随便说说,你千万别生气。”然后和我对视一笑,陈伟伦也不好再说什么,尴尬的笑了两声。
吃饭的时候我从饭堂端饭给津津,她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脸色绯红,就像春天初开的花瓣一样透着红晕。一时间,我不知道我身处何时何方,只恍惚觉得我在自己的房子,正要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吃饭。
津津看我来了忙从床上起来,又见我端着饭碗不动,忽然她的脸更红了,低着头不说话,难道她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吗?
尴尬的吃过饭,班里陆续有人回来,一时无话,我就让她看我的照片,过了一段时间,我要送她回去,她留了我弹吉他的一张照片,还让我有空打电话。
部队大门外一直没有公交车,我陪她坐三轮车先到县城,那里有去海口的班车,到海口后再转车去镇上。
那种三轮车外面有车棚,一上去,津津就靠在我身上,我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她。一路颠簸,津津抱着我,靠在我怀里,“真希望这条路能无限延长,我们就这样永远待下去。”
我心头一震,这句话是多么熟悉呀!我想起来了,是我自己说的,就在扶着小雪下楼梯的时候!啊,我的小雪,当时我是多么爱你,为了和你的接触而心潮澎湃,时隔三年,虽然那句话还在我的心里,虽然我还是深爱着你,可是怀里却靠着别的女孩,我是一个多么可耻的人呀!
“津津,忘了我吧,我们太不现实了。”
“不,有什么不现实的,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就没有什么”津津还在我怀里,显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好象鼓励我,给我勇气似的,她还抬起头吻了我一下。
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又想起了小雪,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决定告诉她真相了。
“津津,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虽然小雪还没有点头,在我心里,她早已是我永远的女朋友了。
她坐直身体,“别开玩笑。”
“真的,我不骗你,是我高中的同学。”
“不会的,你说过以后要陪我,不!我不信。”我木然的坐着,任由她拉扯我的衣袖。然后她哭了,这是我想不到的,我只好抱着她,心想这下坏了,一哭可就麻烦了。
果然她越哭越厉害,最后简直就是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把她得罪了一样。我只好说刚才骗她的,没有那回事,可是她哭了那么久,已经停不下来了,她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慢慢才好起来。
我们在县城下了车,她并不着急走,我再次说明真的是骗你的,我不想让你太认真,因为我们毕竟不现实。
“不准你有女朋友!我们会走到一起的。明年我去你们那里上大学,你等着我。”
她终于要走了,又回头说,“我真害怕,恐怕你真有女朋友吧?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你很优秀,不知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你的。”
“傻孩子,我一毕业就当兵了,哪有时间谈女朋友啊?”事到如今,倒像我没有女朋友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
“那在学校也可以谈呀。”她撅着嘴说。
“我眼光高嘛,再说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不像你。”
津津脸红了,“我怎么了?再说还不是你把人家教坏了。”
我咳了一声。
她轻轻的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不准有女朋友,安心等我一年,我就去找你。记住呀,不许忘了!”
身边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一个当兵的和一个妙龄少女抱在一起,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再晚就没车了。”
“那我们说好了啊?”
“好吧,我等着你,快走吧。”
津津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登上了班车。我摆摆手,等她走远才坐上三轮车回部队,一路上,我的心像颠簸的车一样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