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什么
看一位我非常敬重的文学前辈的采访,他说自己几乎半年没有写作,“每天都在混过去,写好的东西不想改,写了一半的东西不想回头看。突然写作失去了一切意义。”
写作到底有什么意义?算下来,我写作竟然已经十七年了,其中最长的搁笔期,是高考前的三个月。其他日子里,几乎一日不写作。每隔几年,我都会带着巨大的自我怀疑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
童年时候,写作是为了把自己和周围人区别开。所有人去同一所小学,读同样的课本,有同样的前途,我不愿如此,写作就成了改变自身命运的救命稻草。
青春期,写作是为了克服孤独感。过于依赖自己的与众不同、习惯旁观的姿态,让我对生活有种疏离的态度。从中学到大学,老师给我的评语永远是:“无法融入集体。”越是格格不入,就越要依靠些什么来逃避孤立的痛苦,只有写作,能把寂寞变成一场理直气壮。
到如今,回答“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艰难。我发现,写作并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相反,生活是它最大的敌人,生活的富足或贫瘠,都会让创作失去动力。生活过于平淡,让人没有写作热情;生活过于跌宕,则让人无暇平静地坐在书桌前。只有让生活服务于创作——而不是相反,才能让人长期恪守写作者的身份,一天天地写下去。
随着越写越多,写作带来的满足感,变得越来越小。近几年,我的兴趣从文学扩大至社会层面,大学四年,我几乎完全停滞了小说的写作,而转向写杂文。必须面对的是,“文章救国”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抒写社会现实,只会让人愈发无力,同时还要面对读者的挑剔:“写这些我们已知的社会阴暗面有什么用?你应该多传播一些正能量。”
可是,抛开那些刻意寻来的心灵鸡汤,生活本来就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啊。
不久前,一个乡亲给我打来电话。他是我家乡的一个文化商人,在我读中学时请我吃过几次饭,电话的一半时间用来夸张溢美我是家乡几十年出一个的才女,另一半时间用来讲述自己如何为家乡献计献策。
时隔几年,他再给我打电话,却始终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只不停邀请我回老家看看。我不太耐烦,几次暗示自己没有时间长谈。
他这才叹了口气,说起他的遭遇。他翻遍地方志,刨根挖底地发觉某位国家领导人的祖辈曾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生活过,他向政府提议修建一座祠堂,以便这位国家领导人以后来此地祭祖。
可以想象,这是他作为师爷一生最得意的作品:终于成功地和权力最高层有了挂钩和联系。他顺势向政府提出了自己酝酿多年的策划——本市的文化大发展、大繁荣。
政府点头赞许,画了一张大大的规划蓝图,这里一个标地,那里一个园区。看图,他傻眼了,自己一千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被画进规划范围,要遭遇强拆,每平方米给八百块钱的补偿。
电话里,他苦笑,说:“拍马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听得难过,并不幸灾乐祸。严格意义上,他甚至不是一个为虎作伥的人,只是一个一心想与权力产生某种联系的普通人。人们总是爱说“江山不幸诗家幸”,因为诗家们可以激昂地对于大恶大善、大是大非指点江山,可与之相比,我更喜欢大时代里小人物的苦涩故事,无常无望、无解无告。他们才是时代的组成部分。
至于如何去写,所谓公共写作,必然逃不开批判者的角色,我也写过战斗檄文式的文章,满纸愤怒,试图做到“力透纸背”的效果。几篇之后,我就放弃了,并不是出于胆怯,而是不习惯文章中自己那剑拔弩张的嘴脸。
我信奉福楼拜的话:“我相信文学的艺术不会涉及个人的感情,我不想要爱,也不想要恨、怜悯或者愤怒,叙述的公众无私,将因此等同于法律的庄严。”
本书收录的,是我近几年摸索着写出的散文。完成即告别。出版的一刻,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抛弃它。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完全克服对于写作的厌倦的我,经常拿“识其时,行其运,知其命,守其位”这句话来激励自己,珍惜尚能自由写作的“时”,守着作为社会一分子的作家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