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10日10时许至18时许,自西集镇东集河北钜龙河南岸逆流步行而上溯其源。
据神堂山北极庙碑记载:“钜龙河西南汇于漕北。”归宿即知,本次考察意在寻其源头以解儿时之惑。
岸边依稀有路,草木若有若无,可见人之活动较为频繁。自东集河北而上,沿河村庄依次为罗庄、孟庄、李山头、西河岔、东河岔、南河岔、东凫山乡西凫山(河南、河北)、东凫山、河口、邱峪。
钜龙河自东河岔和孟庄之间分为两条支流。
北支流自孟庄往北至东凫山乡马头村再一直往东,发源于付庄乡原乡政府驻地以东一带。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去考证。
南支流至东凫山村西又分为南北两条分支流。
北分支流东北向,源于四华里之内的东凫山水库,水库东有军用仓库(隧洞),库面较云谷山水库大,但流域面积较之小些。集水坡面呈扇面状。此地山势较为峻美,绿化情况一般,山坡上多栽植山楂苗,皆出叶枯死。水库坝体长约三百米,宽十余米,南北向。背面斜坡植有白腊条,坝中心处有泄洪口,清流奔涌而出,此即为钜龙河之三分之一源头矣。其水穿东凫山村而过,流激而清莲,河边多有村妇濯洗,相互嬉戏,其乐陶陶。
南分支流呈东西流向,河阔流缓,水清且浅,两岸农田郁郁葱葱,多植谷物、高粱、豆类及瓜类。水流绕河口村而过,源自河口村东南之云谷山水库。环境及坝体状况与东凫山水库较为相似。唯河口村一带山岭绿化较好,林木葱郁,颇有几分出世的幽情可发。两水库皆有长流的泉水为源,而尤以东凫山水库为甚。故此,钜龙河常年不涸。
云谷山水库泄洪口有碑云“云谷山水库,一九六六年五月”。有对联分左右为“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艰苦奋斗改造自然”,可为时代之写照。
概而观之,河岸树木时有时无,有者也为以枫杨为主的自然杂生林,稀疏间约有三四处。观两水库之周山,绿化情况尚可,故此库水清澈见底。山上林木多以刺槐、柿、枣等为多。云谷山以北有黄连木六七株,当地百姓呼之为姥姥树。山地基岩为石灰岩和页岩,页岩多为紫红色,粉碎状,故此地土壤多为轻壤土,稍有沙砾,富含磷,此地百姓多种花生。
地虽处山区,但沿岸百姓皆以农事为业,间辅以采石、林果。唯百姓安居乐业,所到之处皆无杂乱之音,所见之人皆和善有礼,其乐也陶陶。田园之侧,水塘之左,林荫之中,水波之内,多有顽童嬉戏。溪水之边,河库之滨,有牛羊悠然而食。人之和乐,历然如面。老者携筐而游,壮者或下田或采石,少者以牧牛羊为乐,幼者追逐嬉闹童真俨然。至于妇妪人等,则门前,树下,街边,三五成群,老者借眼镜穿针引线,缝衣补缀。健壮秀美之村姑,或跳水疾走,水珠在铺路的鹅卵石上跳宕;或河边洗衣,捣衣声乒乒乓乓此起彼伏。村妇则忙于家务,或奶娃作羹,或作潲喂猪,急急火火,一付忙中有序的模样。
水滨之郁林内偶见读书君子,膝上卧书,目行远山近水,作沉醉长思状。
登山而观,但见水库掩映,山色如画,村烟缭绕,村居俨然,百姓或牵耕牛,或驱羊群,以山歌口哨互为唱答,散散进山入野。
山里村少人稀,三百人即称之曰大村。
山间习俗绝佳,又胜似世外桃源,似无改革之蛛丝马迹,其间亦无厂矿企业。
少古迹,亦没有采访到民间传说之类。
回程时腹饥难耐,精疲力竭。幸遇一守瓜大妈以瓜相赠,遂饱食得以归,至今仍口有余香。
东集河北村至此约二十五华里之遥。
马庄民团考略
马庄,西集镇名村也。枣济路西侧,西集镇原驻地以东,现驻地以北。曾记得儿时马庄村东头知识青年宿舍东墙上刷着的一条标语颇为有趣:南一山墙上刷白色石灰字“大养”,中一山墙上刷“马庄”,北一山墙上刷“其猪(此二字颜色略浅)”。初中时与马庄同学相戏失利,往往大叫“大养马庄”,往往得奇效耳。
马庄民团首领为褚三害,马庄褚姓为大姓,在此兴旺三百年之久。传曾为明代尚书。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时,褚三害嫡亲兄弟三人,为思字辈,依次名为“大害”、“二害”、“三害”。
其家拥有田产二三千顷,东西长近三十里,西至木石镇张庄一带(今属滕县)。院产豪阔,为类孔府之古建筑,有两个跨院(花园),植藤萝及望江南于内。村落外有环村土壕沟两条,内贮深水,水中遍布棘刺、竹签、铁钉。壕沟内为四五米高的围墙,东线南北各有碉堡四座,计十六座。止南北两面设门置吊桥。南门临钜龙河,北门外有柏树林墓地。
当时百姓“跑反”(周围百姓为避土匪祸害而逃离家园)皆入马庄躲避。马庄又为奉军(冯玉祥部)招兵点,褚大害为民团团长,有精壮家丁二三百人,装备极为精良,头目为褚七,有勇谋。村内之人除三人外皆曾入过民团,三人之中,因为一位姓褚而被称为“半个好人”。
三兄弟中,大害权兵,多勇少谋,交友甚广,后病死。二害为人中庸,后亦病死。三害精明多谋善断,尤其善于笼络人心。其厚交民众,待仆从如嫡亲骨肉。三害死后,其仆人一直伺候其子直至其成亲后才离去归乡。三害待人之厚可见一斑。三害又宽待佃户,每逢收租之时,佃户多缴纳秕霉之谷,其亦不怪罪。三害所用劳工,好茶好饭招待。又广为周济贫民。
1947年底,八路军包围马庄,有李姓国民党官长劝三害随其撤退,三害拒之。受褚七唆使抵抗八路军。
马庄后终为八路军耗兵众多打开,今人仍传闻村北柏树林内每至深夜则兵声四起。三害为八路军所执,因其抵抗八路军及其为几十里之土地巨头,又为民团团长,故批斗会后放其回家,当三害行至钜龙河滩(原西集镇驻地以南)时,遭背后枪击而亡。
其宅院后改为白彦县政府驻地,时县长姓宋。此时全国尚未全部解放,原属于峄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集地区改为峄县第九区,后又划归滕县,又划归齐村区。今属山亭区。三害宅院后改为西集粮所。马庄之原土壕沟今已不存,河南岸又建新村,名新宅子村。三害之后人亦散流于他地,亦多奇才,今乡里已无嫡亲。
补考:
※三害之女,盛装流彩,绸裙袅娜,描卉香溢,绣凤若飞,曳弋如仙女临风。
※家丁任氏,飞檐走壁为能,曾自西屏风登屋顶,飞房越脊入古楼,投以砖石击而戏老秀才(管账先生)。时老秀才乃着大褂卧于月门下,此老为人迂腐而迷信鬼神,冬季穿袍,夏季穿马褂,听见砖石之声而不见其人,乃大惊失色,叩首如鸡啄碎米,连呼“仙家饶命!!”
※家丁刘氏,枪法极神,三四里地见人影而开枪无不中。尝肩枪行于市,见乌鸦旋于头顶,口骂“晦气!”随手击发,应声而落。人称“老毛”。时土匪争吵时往往赌咒云“心不平者,出门遇见老毛”。
※西集镇李新庄有一李氏,为抱犊崮马子(土匪)孙美珠之暗探,因屑事引起孙褚之仇。
※解放之初,西集之地习俗为之一新,去县政府离婚者如云。多为童养媳(当地人称团儿媳子),不堪虐待故。女子因羞见于人,乃以特制黑巾包面,戴竹斗笠。
1986年7月31日采集
8月11日修订。
橡树林
泰山的美在于古在于树。深秋是泰山最美的季节。泰安求学四年,最难忘的莫过于深秋那漫山遍野的橡树林了。
在我的心目中,秋天总象一位聪慧而美丽的小姑娘。在那条明净的小河岸边,我看着她碧绿的裙渐渐地变作浅黄、棕红、淡紫,悄然涉过小溪流,走向幽郁的林子深处。那个圆圆的绿心湖是她的眼睛,盛满了她盈盈的温情和哲人般的思考。
我喜欢在秋风中自我流放,在漫无边际的行走中毫无顾忌地把满怀的思绪撒向秋野。
橡树林却以憔悴的神情迎接我。地上已堆积了一层落叶,走在上面的簌簌直响。褐黄色的橡树叶们在空中摩挲着,与秋风协奏着压抑的交响曲。一切仿佛正走向一个固定的位置。天空中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落叶在飞舞,象晚秋的蝶。
秋姑娘在橡树林中悠闲地走着。
一只绿色的鸟向林间深处飞去,它栖息过的枝条上蓦地站起一片剑戟一般的橡树叶,秋风中它有些单薄地抖动着。天有些冷了,时令早已宣告了它的死亡,但它仍傲然地挺立在枝头,全身的芒刺在倔强地扎撒着,根本不象垂暮的秋叶,更象一位巡视疆场的老将军,傲视着林中旋转的秋风和渐近的死亡。
褐黄色的橡树林不甘寂寞地喧嚣着,发出嘶哑而沉浑的响声。一霎间,我猝然发现了自己的浅薄和苍白。秋天不是生命的休止符,而是生命交响曲中的一段旋律。橡叶们正是演奏着这段乐音而逐渐越过生与死的界碑的。他们从此进入了一个永恒的梦境。他们傲视死亡,却惧怕死亡之后漫漫长夜般的寂寞。是啊,在这个本来就孤寂的世界上,寂寞地生存该是何等的悲哀啊!所以,这些不甘寂寞地生存的橡叶们临死前的苦苦挣扎,此时又是何等的悲壮和令人肃然起敬啊……
我从林中走出,如血的夕阳正把霞光洒向千山万谷。橡树林被涂上了流畅的橘红色。橡叶们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沉静秀美。阵阵风过,落叶缤纷,这些落叶在明净的空中翻飞,如一群颤动的音符!
哦,深秋,一个哲人的宣言,一个美丽的死亡。
更应该赞美的,是不甘寂寞的生命。
1986-11于泰山
古墓群
象夜空中失落了一群星星,象疲惫的牛车抛下沉重的负载。你静静地被遗忘在历史长河的沙滩上。稀疏但庞大的阵容,破碎的陶罐,浅绿色的石马,白瘆瘆的头颅骨……
一切都在静寂中走向必然,时间在这片山间盆地仿佛达到了冰点。冷冰冰,沉甸甸地宣告了一个久远的冬眠。
你埋葬了曾经生龙活虎的生命,而今却昏昏睡去。没有烟火的供奉,没有膜拜的人流,只有一片难捱的落寞。
那一口口开敞的墓坑,一座座杂芜的土丘,象一个个没有代谢却仍有思维的伏蛰的生命,艰难地张开大口,倾诉着千百年的呓语……
我总爱枕着厚厚的史书走入深远的梦乡,但历史总是胜利者来书写的,史官的笔也难免有弯曲的时候。我知道,即使是翻烂了成堆的史料,亦南觅到你最真实的足迹。你所能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谜语,一个永恒的谜语。谜底就是沉睡在泥土中的你。
把你想象成一个披甲执锐的武士?或者学富五车的治世鸿才?
当然,你也可能是位儒雅的商贾,更有可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想象的车轮在心的原野里尽情地驰骋,但西天那血红的夕阳理智地告诉我,作为一群匆匆的过客,你不过是先我们留下了这一抔没有完全烂掉的朽骨而已。没有人知晓你的前身,也没有人非要知晓不可。作为后续者,我们都已注定要重蹈你的归宿……
如火般激燃的西山坡上,突然传来野犷的歌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夕阳在沦落为漫天的粉霞,我火热的心正在滑向愈来愈冷的深渊。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就象一卷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除了给史学家们留下余味无穷的问号外,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则无异于永别了。人们所看重的,不过是现实而现实的生计问题而已……
突然间就感到了悲哀,感到了不幸,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心的寒冷和战栗。
生活在这个拥挤的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的生物,该是何等的可怜和可悲啊!在历经了一场场死与生的争斗后,时间所留给后来者的,不过是为数极少的墓碑,权当了历史匆匆的脚印。对于芸芸众生而言,不过是一种装饰一种陪衬罢了。而这种周而复始的过程,就演化成你的世界和世界的你……
1988-6-12于临沂金雀
沂蒙山纪行
1988年5月到6月,我跟随敬爱的刘世儒先生到费县的塔山林场参加毕业实习。期间,我骑自行车参观了孟良崮,代先生到祊河林场采集过杨扁蚜的标本,赴临沂瞻仰过华东烈士陵园。在塔山,踏踏实实地做过关于梨斑叶甲的试验研究,我觉得自己真的毕业了,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学业上——我终于有了自己观察世界的新的视角。我是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灵踏上这片土地的。因而我的笔触更给这片古老而贫苦的土地蒙上了黄昏般的忧伤。
——题记
1.在垛庄河平缓的河滩上,我遇见了一位八十多岁的牧羊老人。
河滩上是一片绿葱葱的白杨林。夕阳透过密匝匝的枝叶投洒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发出紫铜色的光泽。
他木然地坐在小板凳上,看护着他的五只白山羊。
我同老人家谈起了这条河,谈及了垛庄和孟良崮。
他还能忆起许多许多的往事。
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平视着那缕如血的夕阳在树干上平缓地移动,神往地说:——
那时的八路和咱庄户人真是一条心啊!
我有的我都给他们,没有的想尽办法也要给他们弄到。
老伴攒了一冬天的鸡蛋,全让她送给了八路。那时节我正病在床上吃不下饭……
我同他谈起了现在。
他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只盯着那一缕已经暗淡得接近消蚀掉的夕阳……
在大山寺村口,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正在逗孙子玩。
我向她问路。
五月的烈日尚未抽干我体内的水分,但干裂的嘴唇已无法用唾液再润泽。
老大娘看见了。
“孩子,你渴了吧?”
我舔了舔嘴唇,笑了笑,想摇摇头。
大娘立即说:“你先歇会,我这就给你倒水去。”
我目送大娘的身影在百米长的不太宽的巷子里挪移到尽头,又拐向北边的一个更小的巷口。
约莫半个多小时,大娘拎来一个大肚子白瓷壶,还有一个我所见过的最大号的茶碗。
她的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绺绺地耷拉在前额上。
我突然想起自己慈祥的母亲。
沂蒙人的石榴茶能安神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