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是个怪人。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沂蒙山牛家岭的,附近的百姓谁也说不清。每天日出,他都会坐在山坡上,用他那把样式古怪、共鸣箱奇大的马头琴拉相同的一首曲子,琴音悠扬激昂,却又不失柔美自然,听着听着,总让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疾风刮过草原、万马嘶鸣奔腾的豪迈情形。而到了日落时分,他又换了曲子,直拉得缠绵悱恻,听得人心里酸酸的,总想掉泪。
当时,沂蒙山上驻扎着八路军的一个营部,营长叫何大海,教导员叫赵麟。何大海打仗是把好手,有股“拼命三郎”的狠劲,可他是个粗人,性情耿直,脾气又过于暴烈,要不是上级派来遇事冷静的赵麟与他搭班子,手下的几百号兄弟早就在战场上和鬼子刺刀见红拼光了。当村子里的民兵连长报告,怀疑拉马头琴的人是日军的探子时,何大海虎目一瞪:“抓过来,先擂他一顿再审!”
“在没搞清楚之前,绝不能武断行事。”赵麟摆摆手,决定去摸摸虚实。等到太阳落山,赵麟和何大海带着两个战士刚走到坡地,便听到如泣如诉的琴声飘飘传来。是《乌云珊丹》,蒙古族很有名的民曲!赵麟参加革命前曾就读过高等学府,专门研习过少数民族特别是蒙古族的文化。
“什么鸟调?怎么听着心里难受?我去把他抓过来!”何大海摸出腰里的驳壳枪就要冲过去。赵麟赶紧拦住,说:“别冲动。他拉的曲子叫《乌云珊丹》。说的是蒙古族姑娘乌云珊丹爱上了一个叫金瓶的青年,可乌云珊丹的父母执意要将女儿远嫁他乡。在过去,父母之命不能违啊。乌云珊丹只好含泪出嫁。此后,金瓶一蹶不振,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什么?一……一尥蹶子不振?大敌当前,这不是在散布消极情绪嘛!这人,该擂!”何大海大声嚷嚷。赵麟示意何大海不要动粗,迈步走到那人面前,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抬头扫了几人一眼,舌头硬硬地咕噜了句什么。赵麟听清楚了,他说叫巴尔思。蒙古人喜欢以动物名命名。“巴尔思”的意思是“虎”。可何大海没听清,干脆叫他“老巴”,“老巴,你拉的是什么破玩意?是不是想把鬼子招来啊?”
不想,老巴不再言语,埋头拉的更加起劲。那悲凄幽怨的琴音,久久地在山谷中回绕不散。有赵麟劝着,何大海干生气,没辙。赵麟拉着他往回走,肯定地说:“老何,他不会是探子。因为我从他的琴声里听出,他也是因家乡遭受战火,妻离子散才流落到这儿的。”
听琴还能听到人心里去?这有学问的人,是和大老粗不一样!何大海佩服地竖起了拇指。可这份佩服,两天后变成了埋怨。次日,营部接到准确消息,日军一个独立混成旅正在向沂蒙山根据地快速推进,企图集中优势兵力,将尖刀营一举剿灭。上级明确要求,在开展游击战的同时要保护好当地百姓的生命安全。可是,日军先头部队的推进速度大大超出了营部的预料,牛家岭的百姓尚未转移完毕,日军已在松本勇田大佐的指挥下,象疯狗般狺狺追来。
“老赵,你带乡亲们快向一线崖撤,我来掩护!”一见鬼子就眼红的何大海率领一个排断后,与日军交上了火。一线崖,是沂蒙山根据地的一个秘密分部,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通向山顶。山路两侧,崖壁陡峭,怪石参差,易守难攻,即便攻破了这道关隘,山上林深草密,也便于藏身。更重要的是,这条通道外人很少知道。
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等赵麟组织百姓全部撤进一线崖后,何大海所率领的排已拼得只剩下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三个挂了重彩。“营长,乡亲们已经安全转移。赵教导员要求我们马上撤退!”通讯员猫着腰,从枪林弹雨中跑来报告。“撤?怎么撤?和鬼子相距不到一百米,我们能跑得过子弹吗?可再拼下去,人早晚得打光!”何大海一敛眉,手抱机枪霍地站起,边扫射边喊:“兄弟们,撤!”
他这么做,是想豁出自己,掩护战士们撤退。突然,“嗖——”,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肩胛。机枪哑火了,数十名日军迅即前冲。眼看防线就要被鬼子撕破,蓦地,一阵浑厚有力的琴音破空响起,甚至压过了枪炮的轰响声!
是老巴!老巴就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浑然忘我地拉着他的大马头琴!琴声时而气势磅礴,宛如高山流水,倾泻而下;时而柔美温婉,仿佛是在千里草原上,慈祥的母亲正深情地呼唤远游在外的孩子;时而低沉悲壮,好像在述说古战场上的月冷霜寒……听着时缓时疾的琴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辽阔的草原,温暖的毡房,香甜的奶茶……不知不觉中,爆豆一样的枪声停了,浓烈的硝烟散了,短兵相接的战场上空,只有悠扬的琴声在回荡。
然而,战场毕竟是战场,沉寂仅仅持续了几分钟时间,冲锋陷阵再次成为残酷战斗的主题。当日军叽哩哇啦地冲过防线时,何大海早已带着战士们消失的无影无踪!松本勇田气得哇哇大叫,挥舞着指挥刀直奔老巴而去。
“你的,死拉死拉地!”松本大佐的刀架在了老巴的脖颈上。可老巴不躲不闪,依旧微闭着眼睛抑扬顿挫地拉着马头琴,似乎对临头大难毫无觉察。旁侧的翻译官忙拦下松本,俯耳嘀咕了几句,松本点点头,收回了刀。原来,八路没有消灭,百姓也逃了,等沂蒙战区的最高长官赶到,他们必然要受惩戒。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八路军的藏身之地。翻译官的意思便是让老巴领路。
费了半天功夫,老巴似乎才听明白了翻译官的话,站起身向一线崖走来。在崖顶观察敌情侦察员马上向营长何大海和教导员赵麟做了汇报。何大海捂着受伤的肩膀,冲着赵麟瞪眼大叫:“你就是个书呆子!我早说过把他抓回来,可你偏偏不让!这回你明白了吧,他在山坡上拉那破玩意,是为了观察我们的行动!”说着,他忍痛抓过一只三八大盖,俯身趴在岩石上,稳稳地瞄准了走在前面的老巴的脑门!
“老何,先看清情况再动手!”赵麟命令战士做好战斗准备后,也趴在了何大海身边。近了,近了,老巴已带着日军走到了一线崖最狭窄的地带。过了这一段,想守就难了。何大海将满心的怒气全集中在手指上,只待老巴再走近一步,子弹便会毫不留情地射进他的眉心。可就在何大海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老巴突然站住了!只见他慢慢地回过身,不管松本的叱骂,顾自盘腿坐在仅容一个人经过的山路中间,坦然自若地拉起了大马头琴!
这一曲,激昂高亢,惊心动魄,颇有山崩地裂、江河咆哮之势,就连何大海也听得呆住了!山上上下的人,怕只有赵麟听懂了这首曲子叫《嘎达梅林》。嘎达梅林的故事发生在列强入侵、军阀割据的动乱年代。达尔汗旗王爷和反动军阀勾结,对草原各族人民进行残酷剥削和掠夺,致使穷苦牧民死的死,逃的逃。身在王府任梅林(武官官职)掌管旗兵的嘎达,不满王爷鱼肉百姓的做法,直言相谏,结果被革职,并逐出王府,后又定了他死罪。嘎达梅林被救出狱后,毅然率领牧民们举旗起义,和王爷、军阀的军队展开了激战。嘎达战至弹尽粮绝,最后英勇牺牲……老巴演奏的这一曲,既是英雄的悲歌,又是英雄的赞歌!
“杀了他!杀了他!”很显然,松本大佐被琴声所蕴含的强大气势震得心惊肉跳,嚎叫着推开翻译官冲了上来,高举指挥刀劈向老巴的头!
“哈哈——”老巴毫不畏惧,放声长笑中高喊了一句什么,手臂急速抻拉。“铮——”,琴弦铮然断裂!马头琴硕大的共鸣箱里,突然冒出了一律青烟!
不好!共鸣箱里安放了手榴弹!而琴弦连接着拉环!
“轰——”,松本大佐来不及后退,马头琴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时间,狭窄的山道里地动山摇,乱石飞溅——日军的先头部队被悉数消灭。赵麟默默地敛起老巴的尸首和碎裂的马头琴,一同埋在了他每天都要拉琴的山坡上。何大海问赵麟,老巴在拉响手榴弹前喊的是什么。赵麟说:“是一句蒙古族的谚语。”
谚语?什么谚语?赵麟悠悠地说:“不要轻视弱小的幼崽,他很可能是老虎的儿子!”
此刻,何大海不由肃然起敬。赵麟说:“巴尔思,蒙语中是虎的意思;而老巴,的确是一只真正令人敬畏的老虎!”
黑松岭刀王
黑松岭是个村屯,坐落在小兴安岭腹地,紧挨着松花江。清朝末年,为躲避战乱,十几个从山东迁转而来的难民在此安家落户,靠打猎为生,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闲暇时间,猎户们常常聚在一起舞刀弄棒,习武之风日渐盛起。可到了民国十六年,日军屡屡增兵东北,黑松岭也变得不太平起来。
黑松岭有个猎户叫祁凤山,身材高大魁梧,使得一手好刀法。28岁那年,祁凤山独自进山打猎,不想被群狼包围。身处险境,可祁凤山全无惧意,一把纯钢大刀舞的呼呼生风,滴水不漏。等猎户们得知消息赶到救援时,死在祁凤山刀下的恶狼已有20只之多,而祁凤山毫发无损!这件奇事发生后,猎户们便送了他个赫亮的外号:刀王。俗话说树大招风,祁凤山“刀王”的名号一响,没过多久,祸事就找上门来。
这天下午,祁凤山炖了满满一盆野猪肉,正和12岁的儿子祁虎坐在桌前吃饭。忽听“嘭”的一声,就见门板飞了起来,随即一胖一瘦两个身穿黑色束腰长衫,斜挎弯月倭刀的陌生人闯进了院子。小祁虎一看,一把抓起桌上的木刀,“爹,是倭鬼——”
没错,的确是两个日本刀客!祁凤山是练武之人,一眼就看出那个干瘦的日本人绝非等闲之辈。莫非他就是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日本第一刀客佐藤勇次郎?听说,佐藤6岁时被送到中国的“武术之乡”沧州习练刀法,10年后回国又闭门研习了10年,直练的刀法诡异奇快。最近随日军来到东北,不到半年就先后战胜了数十个名头不小的江湖刀客,而且没人能抵过三招。看来,这次麻烦大了!可不管怎样,也绝不能让儿子祁虎受到伤害!
正想着,大块头的胖刀客已抱着膀晃到了祁凤山跟前,挑衅地问:“听说你就是孤身杀群羊的刀王?”祁凤山正要回答,大块头却猛地掀翻桌子,顺手抽出倭刀,向祁凤山的面门劈下。紧接着,“嗷”的一声惨叫响起——发出惨叫的不是祁凤山,而是大块头!大块头噔噔倒退了三大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的嘴巴里,已被祁凤山插进了一根长长的猪骨头!“好快的身手!”站在一旁的瘦刀客竟然大声叫好,并冲祁凤山一抱拳,操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自报家门:“我叫佐藤勇次郎,久仰大名,前来切磋,还望赐教。”
果不出所料,他就是日本第一刀客佐藤!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一股中国坊间练家子的精气神!
“不敢,我不过是个杀畜生的刀客罢了——”祁凤山冷哼了一声。他心里清楚,就在一年前,黑松岭突然间冒出了十几个日本人,他们四处袭扰,抢夺兽皮,闹得人心惶惶。村民们气不过,决定联合起来把倭鬼赶走,可地方官员发下话来,说日本人是朋友,谁敢闹事,严惩不贷!于是,这帮倭鬼更加猖狂,不时做出奸淫掳掠的恶事来。没办法,村民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忍气吞声。
祁凤山推托,可祁虎却豁地站起来,大叫:“爹,你不比,我比——”话音未落,祁虎已挣脱祁凤山的阻拦,挥着木刀向佐藤砍去。佐藤伸出手指一夹,一折,“咔吧——”木刀断裂。还没等祁虎收住身子,佐藤已扼住他的脖子,逼视着祁凤山:“刀王,我在江边等你。你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你不想要你儿子!”
“高手过招,生死难料,万一我遭遇不测,儿子该怎么办?为了儿子,我也要拿出杀狼的本事来战胜他!”傍晚时分,怀抱一柄虎头大刀的祁凤山来到松花江边时,佐藤已在等他了。祁凤山看到祁虎正被大块头夹在胳膊下,小脸憋的通红。这帮禽兽,真是无耻至极!祁凤山转向佐藤,挽个刀花横胸前,冷冷地说:“出手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佐藤使的是刀身窄长的弯月倭刀,话刚出口便刀尖曳地疾冲而来。砂砾上顿时滑出一道火花。奔到面前,倭刀往上一挑,随即横扫千军,其力道之猛,令人咋舌。两人一交手,祁凤山就看出了门道。中国刀法讲究招式,环环相扣,以防守自保为主;而佐藤的刀法删繁就简,全力攻击,在将自身破绽露给敌手的瞬间,也刀刀直抵对方的要害,这就逼的对方只能手忙脚乱地防守。
祁凤山不敢大意,刀身撞击声中,已接连挡住了佐藤凶狠凌厉的三次劈杀。这显然让佐藤始料不及。他是日本第一快刀客,讲究速战速决。一闪念间,他又来了个力劈华山,可谓势大力沉。要是祁凤山撤身,胳膊肯定没了,要是横刀去挡,佐藤的刀锋就会在撞击之下急转侧劈,脑袋又非掉不可。就是这一招,让许多江湖刀客非死即残。祁凤山心一横,没挡没闪,划刀为剑,直刺佐藤门户大开的前胸,大不了玉石俱焚!可就在此刻,儿子祁虎出事了!
大块头看两个绝顶高手过招看的呆了,小祁虎趁机在大块头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哎唷——”大块头痛叫着,气极败坏地挥起倭刀砍向祁虎的肩膀!而这一幕正落入祁凤山的眼睛。“小虎——”祁凤山大喊了一声,猛力刺出的刀身快速一侧,滑着佐藤的肋下脱手飞出,“噗哧——”不偏不斜,正刺中了大块头的心脏。几乎就在同时,大块头的刀削中了祁虎的胳膊,佐藤的刀也斜劈进了祁凤山的肩膀……转眼间,四年时间过去了,就在村民们渐渐忘记了“刀王”这个名号时,黑松岭又掀起了轩澜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