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到平潭游玩,还想去会一个三十多年前在武夷山市(当时名崇安县)良种场一同插队的知青,他叫林斌,现在平潭法院工作。
每提到他,我总想到当知青时戏弄他的件件事情。比如,他干活特别认真卖力,甚至在我看来是属于出傻力,因此他的饭量也特别大,几乎是我的两倍。为了弥补口粮不足,他把自己的一分自留地堆挖的像一洼硕大的坟冢,种上的芋仔、地瓜长的特别茂盛,而我的自留地正好在他旁边。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去关顾自留地,看到自己那条未曾认真开挖的地现在几乎成了他地旁的一道沟,已种下一个月的地瓜秧还蔫缩的像小豆苗一样,而他棵棵的芋仔叶杆粗壮的像树林一般,傲视着我那细铁丝样的地瓜藤,顿时妒火中烧,趁着没人,把他地头一片的芋仔全部挖掉,扔得远远的。但到下午收工时,我看见林斌手里拎着那丛芋叶,根茎上挂着几个虽大却不算长熟的芋仔回到宿舍,当晚就将那些芋仔烤了吃掉了,没发一句牢骚。其实我那时老惦记着他“坟冢”里的宝物,相信那盗出来的地瓜,芋仔肯定个大饱满,只是保密系数太低才作罢。我们几个知青都住在一块儿,谁一烧起吃得总会引来一帮的人。那年月,我们很多吃的东西都是夜间“加班”所得,见不得阳光。林斌虽然不爱掺和我们的行动,但还是会发现。又比如,他大概认为光种芋仔、地瓜补充的营养不够,于是就又在我们的后山坡上挖了一个兔舍,养了两只兔子,想增加点蛋白质,这又使我们多了一个作弄他的项目,何况,我已经放过了它的芋仔却断不肯饶过他的兔子。有一天,我们几人休息,趁他出工后,把兔子放出,再放狗去追,在这场观猎中体验作弄他的快乐。结果那家兔被狗追逼的只好出家当了野兔,林斌知道兔子是被我们放走的,找了半天未果,气得他抡起锄头毁掉了兔舍,嘴里一个劲儿质问: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人,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人,我们呢,则躲在门后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当然是把嘴捂住的。总之,林斌总是默受着我们对他的种种恶搞,既不骂娘,也没有任何报复行为,当然也不因此改变自己的单纯、勤劳、不太合群的生活方式。
得知林斌在法院工作,我想那他一定变了,这年头法官属高危职业,黑白通吃,量钱判刑,虽于国法不容,但暗箱操作,能黑就黑。在这样的环境中,林斌还会是插队时那个林斌么?而且屡次听插友卢承捷说他在负责法院大楼工程,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种好事一般人摊不到,说明他跟头儿地关系不一般,也说明在社会上有一定的能量。如今的林斌应当很世故、滑头,也很有钱。
上午由学生陪同参观完了沙雕和仙人景,中午时分,林斌出现了。他骑着一辆摩托出现在满是汽车的街道上,停下后,眯眼微笑地看着我们,除了岁月必定在我们这样岁数的人脸上留下的痕迹外,他几乎没什么变化,衣着很普通,一件老旧的纱棉T恤,裤子较新,但看得出是法院的工作服。这和我想象中的他有较大的差距。可能他不爱张扬的个性把一切都掩盖了,我这样想。他要我们到他的家里坐坐,这正合我们意,我和卢承捷都有午休的习惯,此时能有处歇歇脚最好。
林斌的家是一幢五层楼的房子,外观不怎么起眼,或许和他衣着习惯一样,我仍旧这样判断。进门后拾级而上,到了四楼——林斌居室的客厅,发现一切装修十分简单,完全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风格,严格说连风格都算不上,有点简陋。普通瓷砖地,所有的家具都是手工漆的,早已失去了光泽,一套黑色的皮沙发大概有十几年的历史,斑驳老旧,裂纹处处。但是家里倒挺干净。林斌说,他知道我们今天要来,一早就起来打扫卫生,给我腾出了两间休息的房间,说着打开了那紧闭的两扇们,顿时房内的冷气冲了出来。原来他考虑到我们中午要歇息,早早就把空调打开。我顿时有些感动,他上午没陪我们并不是干自己的事,而是为我们到来忙乎了一个上午,林斌还是那个做事认真的人,从他拾掇两个房间就可以看出,家具是在武夷山时做的,已经过去近30年可依然很新,没有一点破损,甚至连油漆还锃亮。房内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摆设,看来我的判断有出入。
林斌介绍说,房子是十几年前就盖起来的,但一直没钱装修,只占了地盘,搭个架子,所以很简陋。我说这就够了,这年头没什么比地更值钱的了,他又说是老父亲硬要有一个自己的家,我相信上辈人都有“自家”的观念,可能林斌也是这样想的。
接着我们聊起了他在平潭的工作,我本来想去休息,但听到他讲述一个个复杂、不公的案子在他手上是如何破的,似乎有了点兴趣,同时为了显示尊重,我放弃午休,硬撑着眼皮听他说话。卢承捷的午睡雷打不动,又要开车,所以我觉得必须留下做听众。也算我对他以前作弄的补偿吧!
“小地方的案子多靠人情、关系、权力,很多事情我们都很无奈,但还得去办,”林斌总结了自己的工作,“最辛苦的就是取证,我经常化装一个人去做这样的事,别人解决不了的案子,我都给他解决掉了,很多冤案、假案都给他摆平了。”
我不禁一笑说:“那你真是平潭的林青天喽!”我说这话时还带着曾经嘲弄过他的口吻,“是的,当地人是这样叫我的。”他并未体会出我话里的酸味儿,也笑着说道,看着他憨笑的样子,我倒收住了笑容,深深自责。
此时林斌突然起身,进了自己的卧室,不一会儿拎出一个蓝布包包,包很旧,拉链下方都已裂开了一个大口,显然有一定年份了。他从里面取出一大摞的文件证书奖章什么的。“你们看这就是这么多年我接手完成的案子,还有奖状、奖章、获奖证书,高级法官任命书。”林斌一边说,一边摊开厚厚的资料。我看了它那本高级法官任命书,上面写着四级,问了句“四级是什么概念”。“小县城拿到四级算是最高级别了。”林斌解释说。我相信,如果把他放在省市级,他肯定可以取得更高的级别,就凭他做事那股认真劲儿。
“我老婆经常笑我说,保留这些有什么用,要是一袋钱就好了,我告诉她,钱有什么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东西还能证明我的一些价值。”林斌依旧憨憨地笑着说。我相信林斌妻子是半开玩笑对丈夫讲了这番话,而林斌则是全真地回应了自己的妻子。
三点左右,我们决定到将军山游一趟,林斌是当然的导游。在车上,林斌仍然侃侃而谈,他似乎还是那只永不停歇的话匣子,只要你打开了它,似乎还是那个不倦的身影,只要他不在休眠。就在我们交谈停歇的片刻,林斌突然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我觉得有些尴尬,好像这种大方表现来得太突然,何况在我记忆中他这方面并未有什么长处,卢承捷倒是连忙赞成,许是他车子开累了,需要调节一下。
“唱什么呢?”林斌清了清嗓子,“就唱过去的那首老歌吧!”“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知心的话儿飞出心窝窝,依儿呀依儿哟”。歌声并不动听,歌词好像有些乱,但林斌深情而又认真的唱着,居然也唱出了味道。卢承捷和妻子大叫好,我和妻子则为他鼓掌,这回我真的不是喝倒彩。我们的鼓励反使林斌显的有些不自在,“在法院工作环境太严肃,压力很大,平时根本没机会发泄,其实我不太会唱歌,今天同学来就算趁机发泄一通。”接着他又唱了一首,歌词唱的断断续续,显然,他并不经常去卡拉OK。原来他唱歌并非要秀嗓音,不像我大学的同学聚会,某些人在卡拉OK坐了几回就以为自己是大器晚成的歌唱家,一有机会就要秀秀嗓音。这些年来,林斌工作很艰辛,环境也很压抑,很难找到倾诉和发泄的对象,今天终于有人肯当一回他的听众。
黄昏时分,林斌请我们一行人在将军山下的一个海军餐馆吃海鲜,在餐桌上,他破例喝了一杯烈酒。我知道他平时滴酒不沾,但看得出,他今天很高兴,只是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这种多年没有过的欢快。他也是那类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人。
饭后,林斌一再挽留我们留下过夜,但我们还是坚持回福州。回家路上,我脑海里一直闪现林斌的身影,他的过去和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从一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变成一个将进入“耳顺”年纪的人,变化该有多大。这变化当然不只是外观上的衰老,我们都变得世故,圆通,城府愈深。我知道自己也变得更具耐心,消磨了年轻时的狂傲棱角,然而我的改变是往正确的,好的方向走,可林斌居然这么多年性格几乎一点没变,我认为他的不变也同样是好的。在当今市场经济大潮下,能保持他的这份率真,清平,单纯着实不容易。他之所以会成为法院大楼工程负责人,正是他的认真、执着、勤勉和清廉被领导看中。三十年前我嘲笑过这种个性,嘲弄过林斌,今天,经过岁月的洗刷沉淀,我开始由衷敬重他。
我曾经和自己的学生探讨过做人之道,我的看法是要做一个纯粹的人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像孔子所说的每日三省,不断校正,方能修得正果,但要付出努力甚至是代价;而另一种则是天生个性使然,不需要谁来教导,不必每日自省,他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块美玉,出土就那么玲珑剔透,天然去饰。林斌很幸运,属于后者,上帝眷顾他,给了他天生的善良,哪怕开始并不耀眼,但经过岁月的磨砺却愈加弥足珍贵,而上帝似乎在嘲弄我,让我不断在生活中咀嚼自己的错误,然后重新开始,就像古希腊神话故事里的西齐弗,每天推着一块大石头上山,只要一休息,那石头就又滚下山来。看来我注定是要不断努力,不断付出代价,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我前世一定触犯过天庭才在今世补偿吧!但愿我能有西齐弗的结局。
好人林斌,我羡慕你,又有些嫉妒你!
2011922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