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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正月里天还是黑得早,小镇上空依然一派晴空,点点繁星闪闪烁烁。河阳街、河运街家家店铺前亮起了一对对红彤彤的灯笼。最亮丽的要数镇东头龟山上的望夫塔了,这座由小镇的先民们建造的、每每有手牵怀抱孩童的女子站立塔前眺望海的尽头,先是跂望出海的渔船归来后,是巴望飘泊海外的夫君荣归的历尽沧桑的七层石塔,今日里由那些到南洋去的华侨寄钱回来修葺一新并在节庆日沿塔的每一层通体悬挂五颜六色的饰灯。天一放黑,花花绿绿的灯泡大放光彩,引得一拨又一拨男男女女不顾海上吹袭来的阵阵寒风从小山脚沿石阶上去或登塔观赏或在塔前拍照。当那铜盘似的月轮从远处海湾口外一座小岛后慢慢爬上来,渐渐升高,悬挂在东方的天幕上时,明月塔灯争相辉映,好一幅天上人间的美景。

最热闹的要数河阳街、河运街了,门前悬挂红灯笼的诸多店家开着门,街上游人摩肩接踵,熙来攘往,或逛街赏灯,或进店购物,或踽踽而行只为看热闹。各家店铺前的灯也不一个样,有圆的,有方的,有八角形或菱形的,有静止不动的,也有滴溜溜打转的,那灯壁上有绘人物的,有描飞禽走兽的,还有画植物花卉的。

许许多多的人们沿河阳街向东汇拢到影剧院前的空场上,观赏河运街灵琐庙理事会的人燃放烟花。地面上堆放着一堆烟花,放在空场中央的一箍方形桶般的烟花被人点燃发出“咝咝咝”声响,紧接着“嘣”地一声,一串耀眼的烟花直窜夜空如张开的花瓣,又一声“嘣”响,这串烟花升得更高,在空中来了个“孔雀开屏”,再一声更响亮的“嘣”响,闪闪亮亮如“凤凰展翅”在高空……影剧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今晚的大戏由霍家请了邻县的戏班子演出《宝莲灯·沉香救母》。霍大宝、麻姐、细宝得意洋洋地坐在头排一侧的座位上,戏台下靠近头排摆了张供桌,桌中间放着个香炉,香炉上燃着一撮香,两旁立着一对大红的蜡烛,还有几盘苹果、梨、香蕉一类的水果供品。灵琐庙地方小,没个场地演戏,河运街的理事们只好租了影剧院,刚才他们早已敲锣打鼓把庙里供奉神明的香炉请到影剧院,还在头排正中间空出几个座位,用大红毯子遮盖着,意为今晚的戏主要是演给神明看的。霍大宝、麻姐早已毕恭毕敬点了香,插在香炉上,向神明表达敬意。

苍梧书院虽然离大街有一段距离,但书院内透出的明亮灯光早已吸引了小镇上尤其是河阳街的人们。翟家请来了本县的剧团演大戏《花木兰从军》。书院内的戏场坐满了等着戏开场的男女老少,戏台下头排中间的几个座位一样用大红毯子遮盖着--那是留给神明的位置,座位前的供桌上一样摆着香炉、烛台、水果,翟友仁经过歇息,感觉好多了,和采姑、菜姑先后把焚好的香往香炉上插。

戏还没开场,一些大人小孩从戏场里出来,要在书院西边的空场上看燃放烟花。从这儿仰头还可以看到镇街东头影剧院方向升腾起的五彩焰火,霎时,这儿的焰火高高地蹿上了夜空,一西一东,两处焰火遥相呼应,一争高低。水洗过般的清澈透亮的夜空,明月、繁星、塔灯、焰火,构成了小镇美不胜收的夜景,喇叭河水倒映着两岸闪闪烁烁的光影恰似天上的银河撒落人间。正月良宵,小镇上的人们个个如痴如醉,忘却了所有所有的烦恼,忘却了所有所有的忧伤,尽情地欢,尽情地乐。

烟花刚刚燃放完,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苍梧书院戏场内,戏在锣鼓声中开场了。明晃晃的灯光照着戏场两侧墙上贴的红红绿绿的标语“暗室私语,天上如雷”,“人间一举一动,上天明察秋毫”,“暗中干下亏心事,头顶高高悬明镜”,看戏的人们中时不时有人抬头张望那标语,又瞧瞧头排中间那红毯子盖着的位置,总有着神明正在跟你在一起看戏的感觉,也就规规矩矩坐着,正正经经看戏。

就在苍梧书院、影剧院大戏开演的时候,蜂腰桥两头的桥南、桥北酒楼像两艘停泊在码头的灯火通明的轮船,三楼舞厅里一对对红男绿女在悠扬的音乐声中踏着轻快的舞步起舞。阿了光着脚趿拉着双旧拖鞋,裹着身破棉袄在冷清的蜂腰桥上徘徊,一阵寒风吹过,他感到了冷,踅往桥北酒楼西侧靠河边的停车房墙边倒头歇息去了。

俗话说:“月过半,人人忙于上功课。”十五元宵一过,年也就过得差不多了,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人们又忙于生计去了,只是望夫塔上的彩灯还要再点上它几个夜晚,苍梧书院和影剧院的大戏还要再唱上它几场。

翟友仁先是忙巡游后又忙演大戏的事儿累得体乏心疼,那阵子难受,拖拖也就过去了,后来找卜先生看了,好歹吃了点药。这天友仁起来迟了,引娣、盼娣早已到桥北酒楼忙生意去了。菜姑像往常一样搬张小凳坐在大门旁,手里捧着本佛经书,戴着老花眼镜在翻看着。釆姑在天井东侧厨房里洗碗筷,见友仁从楼上下来,忙给他打了碗稀饭。友仁走进天井西侧卫生间洗漱毕,在厅堂饭桌前坐下。采姑早已吃过了,给友仁端来稀饭也坐了下来,他俩谈起了过完年生意上的事儿。

“咱最后收的那几个出国的没能走,这钱人家老催着还,你看呢?”友仁用筷子夹了块蘸了酱油的豆腐往粥碗里,说。

“不是一人都退还一部分钱了吗?你到底是咋搞的?这些日子咱手头能周转的钱是越来越少了,外头人只看着咱光灿灿的模样,却不知咱现在只是一具内里掏空了的壳子。”采姑一脸忧郁的样子。

“眼下各种生意都难做,钱也难赚,而各种开销又免不了。就拿咱酒楼来说,有生意没生意,雇了那班人工资总是要付的。听引娣讲,像熊可、熊以还有几个无赖常到酒楼喝酒吃饭,吃完赊账,可赊了一次又一次,连一分钱也不给还。”友仁嘴上这么说着,可他心底里却十分清楚,前些日子他上霍大宝那儿搓麻将输了几千元。

“交代引娣,下次那些赖子再来吃喝,先向他们催讨,再把他们赶走。这点损失还不算大,倒是那些个出了国去的人有好些个一人都还拖欠着一笔钱,加起来数目可就不小了,可得加紧催讨去。”

“咱何曾没催讨过?只是那些个的家人也太赖皮了,一天又一天,又不是真个没钱,就这么给你拖着。”

说着话儿,友仁饭吃完了,对采姑说:“我到酒楼看看去,再去一下书院。”就出去了。

霍大宝一觉醒来都快日上中天了,麻姐早已在楼下店堂忙乎多时,里屋几人搓麻将的“唏里哗啦”的响声不时传到楼上来,想是那几个上了麻将瘾的家伙开了一桌玩得正上手哩。大宝并不急着起来,昨儿巡游、演大戏忙了一日一夜,身架子都快要累散了,还是多赖会床。昨晚那场戏包括戏资、照明的电费、供品、演戏当中给主要角色挂红包、戏班子几十口子当晚的吃喝等等花去了三千多元钱,但这钱无论如何是要花的,你是灵琐庙理事会的头儿之一,这戏你不带头演说得过去吗?当今社会你越是有钱,人家才越看得起你;你越是没钱,人家越瞧不起你。演得起大戏,正说明你有钱,人家对你自然刮目相看。不信你瞧瞧,就咱这小镇上就有好几个生意人其实欠了一屁股债,只是外人不一定知晓,他们脖颈上挂着好粗的金灿灿的项链,手指上戴着好大颗的金戒指,骑着崭新锃亮的大功率摩托车,在人们的印象中,这几个生意人就是有钱,钱借给他们,放心。看来,这假象还是挺迷惑人的。反之,即使你在银行存款上百万元,然而人们并不知道你如此有钱,而你的穿着邋里邋遢,又一副寒酸相,平日里俭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么,人家照样瞧不起你,眼里只当没你这个人存在。可见,当今的人们是何等势利,是何等以貌取人。在外头人看来,咱霍家在这镇上也算够气派的,办养鳗场,开酒楼,搞标会,经营储金会,又有个儿子出国去,年年演大戏,家中应该有使不完的钱。外头人虽知道鳗价升少跌多,养鳗钱不好赚了,但外头人岂知道这酒楼的钱如今也开始难赚了,更要命的是你搞标会又搞实为地下钱庄的储金会,搞了个高息吸储再高利贷出去,这贷出去的钱有的给人做生意亏了,有的给借走钱之后才露出无赖嘴脸的人给花了,别说利息,就是母钱也难讨回来。这世上最难的事儿莫过于催钱讨债了,你有那么多精力去催去讨吗?想起来头皮都要发怵。幸好那些把钱存咱这儿的人大都还挺放心的,这底细一旦被人明了,人们一窝蜂来取钱,那可怎么应付呢?霍大宝想到这儿,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前几日游乡演大戏忙着没去想这些,如今乐是乐过了,往下的日子长着哩,该怎么个应付呢?唉,是好是歹管它那么多哩,活一天混一天就是了。霍大宝无精打采地起了床,懒洋洋地下楼去了。

范力和田稼到县圃镇检查工作顺带观看了巡游活动后回到了瑶台县城。田稼一家子住在城关附近。范力的家在辰州市内一个生活小区里,他单身一人来这儿工作,就住在县委大院的宿舍里。今天过节,刚回县里,几位干部陆续打电话请他出去吃饭,都被他谢绝了。他只在机关食堂吃了饭,就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他看了会电视,就关掉了,上床休息去。刚要静下心来,过年时刚刚发生的一件事却在他的脑子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搅得他一时静不下心来。

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范力都在县里值班。身为一个将近百万人口大县的第一把手,每时每刻他都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压力感,不敢轻易离开岗位一步,逢年过节更不敢有半点懈怠。初五那天,范力向田稼交代了一番工作,才叫来司机小丁开轿车送他回省城辰州市。八十多公里的路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车子来到生活小区一幢五层楼房前,他下了车,让小丁开车回瑶台县去。范力的家在楼房的顶层,打从元旦前的年末到过了农历年的现在快两个月没回家了,范力心里一阵激动,女儿怎样了,妻子又怎样了?虽时常通电话,但她们是胖了还是瘦了,他还是强烈地想马上见到她们。范力手拎锃亮的黑皮公文包,不禁加快脚步上了五楼,揿响门铃。妻玉枝打开门,女儿倩倩站在了门内。回家来了,玉枝抱怨了几句他不回家过年的话语,范力以轮到值班、工作忙搪塞了过去。

过了会儿,一家子高兴地在小饭厅坐下来吃午饭。

“前几天咱家可热闹啦,每天都有你县里的干部来拜年。”玉枝高兴地说。

“拜年?你在电话里咋不对我说?他们怎都知道咱家住这儿?”范力顿感诧异。

“电话里说别的都来不及,谁记得说这个,现在说还不一样?咱家算是难找的了,谁知道他们咋打听出来的?也许是问了你的司机吧。”玉枝脸上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

“爸,我有好多压岁钱,是伯伯叔叔给的,我把钱都给妈妈了,妈说要给我买钢琴。”倩倩边吃饭边听大人交谈,兴奋地插嘴道。

范力听倩倩这么一说,心中微微一颤,焦急地问:“给压岁钱?都给了多少?都收下啦?”

“他说是给倩倩压岁钱,我一再推辞不要,可人家把红包往倩倩手里一塞就要走,叫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玉枝摊了摊手,显出无奈的样子。

“那都是什么人送的,你都记得吗?”范力显得很焦虑。

“人家来的时间都很短,聊了几句就走,临走时才自报了家门。”玉枝道。

“到底收了多少钱?”

“都是一个个单独来的,少的三五千块,多的一两万块,总共十几万块钱。我想,这钱也没人知道,退也没地方退去,既然收下来了,就给倩倩买台钢琴,还有,咱这套房子也够老旧的了,给卖掉,再加点钱买个大点的新套房,住得也舒畅点。”玉枝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瞧着范力。

“我要钢琴!我要钢琴!妈答应了,爸你可得答应,明天就买去。”倩倩撒娇道。

“屁个钢琴!你要学钢琴到少年宫学去,你们把钱都收下了,这下可难办了。”范力没心思吃饭了,“嚯”地站了起来,往客厅沙发走去。

玉枝见他急了,也放下饭碗,到客厅陪他坐下。倩倩见她爸生气了,不敢再强求,瞪大眼睛仍不紧不慢地吃着,不时抬起头朝客厅困惑地望了望他们。

夫妻俩在沙发上坐着,一时相对无言,还是范力打破了沉默:“枝,你不想想,这些干部送钱给我们,目的不是很清楚吗?他们还不是冲着我手中的权力,希望我能够提拔重用他们吗?我要只是个普通百姓,他们会送一分钱给我吗?这钱收下了,叫我今后怎么开展工作呢?你把那些钱都拿出来,算算看一共有多少,还有,具体什么人,送多少,你回忆一下。”

“钱我都存进银行了,一共是十三万八千块,有现金,也有存单,其中一张一年期存的是一万块,还有一本活期存折是两万块,户头是倩倩的名字,还用纸条写了密码跟存单夹在一起,我搞不清楚他们怎么知道倩倩的名字,许是未成年人没身份证要开户填不上身份证号码,我这就拿去。”玉枝似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起身往卧室走去。

一会儿,玉枝走了出来,把一叠存单交给范力。范力一张张仔细翻看,然后往身边的黑皮公文包里找出钢笔和笔记本,让玉枝认真回忆哪个干部送了哪些钱,他做了记录。记录完,他让玉枝把存单先收起来,他身子斜靠在沙发上只感到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玉枝不敢打搅他,自到小饭厅收拾碗筷,往厨房洗涤去。倩倩早已吃完饭,她不敢到客厅开电视,怕吵了她爸,自回小房间看书去。

虽说才正月初五,但范家笼罩着沉闷、忧郁的气氛,一时没了过大年那种轻松、欢快的氛围。

玉枝见范力迷迷糊糊倚靠在沙发上,怕他着凉,忙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一个下午过去了,晚饭后,玉枝和倩倩在客厅打开电视看着。范力上浴间冲了个热水澡,也不看电视,自进卧室上床休息去了。

每当遇上疑难棘手的事情,范力都喜欢一人独处,不受干扰地思考,现在也这样。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处置这笔钱。现在,这笔钱成了烫手的山芋,烫得人难受。十三万八千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自己一年工资才两万多元,要干好几年并且不吃不喝才能积下这么多钱。收下了,那你就算是收受了贿赂,眼下没事是没事,日后只要有一人揭发你就够受的,看来这钱还是不能要的。怪不得古人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想来这权力跟金钱总是难脱离关系,一个人要当了官,你心里想再清正廉洁,周围总还是有人要挖空心思或用金钱或用美女或用酒肉腐蚀你,你心里绷紧的那根神经只要稍为一放松,就会被拉下水去,日后只能由人牵着鼻子走。自古以来这权力似乎总是跟金钱画等号,怪不得老百姓看见当官的总没个好印象,总以为你大腹便便那是吸了老百姓的血,你满面红光头发发亮那是揩了老百姓的油,你屁股冒烟乘车呼啸而去那是刮了老百姓的皮,所以老百姓对你总要指指戳戳,背地里总要把你贬得个一钱不值,骂得个狗血喷头。千百年来能有几个让老百姓打心眼里喜欢的包拯、海瑞?几十年来又出现了几个受老百姓崇敬的焦裕禄、孔繁森?少啊,少之又少。你虽说当了个七品芝麻官,有点权力在手,旁人看上你不是看上你这个人,而是看上你手中的权力。虽说你不敢跟包青天、海大人比,也没有焦裕禄、孔繁森那样崇高的精神境界,但做人办事公道正派,这应该是能够努力做到的。常言曰“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凡事要对得起上天,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笔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下,可以办成眼下你经济能力达不到又想办而不能办的事情,而你呢,顶多在今后的日子里给那几个干部关照一下得了。然而,这样做,你的良心毕竟感到不安。须知,这世上的每一张钞票都包含着一定的价值,都浸透着每一个人为得到它而付出的血与汗。应该说,世上大多数人都是用自己诚实的劳动换取它,但是,像赌博、收受贿赂、贪污、赖人钱财、投机取巧、欺诈拐骗、扒窃偷抢等等手段得来的钞票就不是依靠自己的劳动了。钞票自个儿不会说话,什么人手里都可以抓着它,它的价值在某些时候被扭曲了。这世上再没有比钞票更可爱的东西了,但它又是最诱惑人最害人的东西。古往今来,多少人难过金钱关。这笔钱如何处置最恰当呢?三五千元到一两万元,有可能是某个干部的血汗钱,也有可能是某个干部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不管怎样,最好的方式就是还给他们每个人。倘若把他们一个个叫来,当面退还,毕竟过了点时日,且他们又不曾亲手把钱交给你本人,到时争来执去,势必十分尴尬,一旦把这层纸捅破了,今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哩,这工作如何好开展哩。怎么办才妥贴呢?既然这种方式不好处置,且这种牵涉你本身的事儿也不好由你自己处理就算了,应该要让组织上知道,那就只能交给组织上了。上缴,你说十三万八千元,人家是否就完全相信,会不会怀疑你不止收了这些,私下有没有截留?但有送的人的名单、数额,相信组织上会落实清楚。还有,你这一次上缴,往日呢?人家倘要怀疑,那也是没法子的了,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了。眼前的出路只有一个,就是上缴,你要想保住乌纱帽,那就是早上缴早主动,至于送钱的干部上头要批评教育还是怎么个处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翌日早晨起床来,范力把打定的主意告诉了玉枝,玉枝也不好说什么,找出那叠存单交给了他。

范力来到他的上级机关--辰州市委大楼,走进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办公室,找到了值班的纪委副书记老凌。范力把情况向老凌和一位工作人员作了汇报,把一叠存单和一张列着送钱的人的名单、数额的纸条郑重地交给了他们……

范力从市委办公大楼走出来时,顿觉如释重负,走在大街上感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可爱,街两旁的梧桐树似乎在向他点头致敬,行人也好像一个个朝他微笑致意……

范力回到瑶台县,正值年刚过完上班,他先召开县委常委会议,又召开全县机关干部大会,在会上他一再强调反对送礼收礼,还公布了一个银行账号,要求收礼的干部如某种原因不便把钱上缴,可以存入银行上缴国库,银行出具的凭证可作证明。

那些个往范力家送钱的干部参加了大会小会,自然明白那钱肯定被范书记交组织上了,心里又羞愧又忐忑不安,不免懊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就在小镇上的人们忙着过年、巡游、演大戏时,蓝宰在外地闯荡几年后悄悄回来了。他先在枇黄村自家老屋住了几日,然后才往小镇上去了趟,一路上躲躲闪闪,到底没遇上啥熟人。几年过去了,他在小镇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在人们的记忆中模糊了。虽然在外头溜达了几年,手头到底紧巴巴的,如今回来还是得赚钱,况且,这钱还是咱这沿海地方比别处好赚。

蓝宰踅进河运街东头南侧拐往灵琐庙路口的一户人家,这儿是街的尽头,来往人不多,朝街店面半开不开的。这是熊可、熊以兄弟的家,他俩的父亲早已过世,店屋曾租给人家开食杂店,后来生意清淡关了门,一时没人再租。母亲熊焦氏每日里挑副担子,一头是剖开的光饼,一头是卤煮的五花肉、油炸豆腐块,吆喝着“卖肉夹光饼啰!一块钱一块哟!”沿街叫卖。熊氏兄弟渐渐长大了,书读不下去了,离开学校后无所事事,胳膊粗了,当娘的也管不了了,有时说上几句,不听,就由他去了。熊氏兄弟当年也想搭蓝宰的走私船去台湾,蓝宰嫌他俩年岁小点,也担心他们家拿不出钱来,没答应。如今蓝宰回来了,和他俩搭上了,就是想合伙赚点钱。

这些天蓝宰和熊氏兄弟一来二往,一忽溜到了除夕,小镇上街街巷巷爆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杀鸡宰鸭,祭拜天地祖宗,准备年夜饭。傍晚时分,鞭炮声更响了,一辆卡车悄悄停在了河运街东头熊家店门口,蓝宰、熊可、熊以手忙脚乱地从车上抬下一箱箱货,推开半掩的店门搬往楼上去。熊焦氏围着店堂的供桌在摆放祭祀用的供品,她瞄了眼他们忙碌的身影,等着他们搬运完,好把店门开大进行祭拜。不一会儿,货卸完了,卡车悄悄开走了,蓝宰留在了熊家。

临近午夜,镇上家家户户的人们都在看电视里直播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一阵比一阵响,两辆小货车悄悄停在了熊家店门外,熊可、熊以、蓝宰又一阵忙碌,把一箱箱货从楼上扛下来,装上车。装好货,他们目送着两辆小货车调头穿过空荡荡的河运街往蜻蜓新桥那边的国道去了,这才关上店门返回楼上打开电视机悠哉自在地观看起来。

这趟他们把从海上走私进来的香烟从“小香港”运到小镇,再转运到外省去,挑选了大年三十这个日子,一路顺风,神不知鬼不觉中赚上了一笔。

年过后不久,翟家突然间热闹起来,几天来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那些家中有小伙姑娘往欧洲去的人家一个接一个来问这问那。人们倒不是不了解家人在国外的情形,当今电话方便的很,纵使远隔天涯万里,拿起话筒瞬间即可通上话,恍若近在咫尺,家境好的还可以用家中的电脑上网络,可以收到子女从国外发回的电子邮件,更先进的还可以在网络上相互传送视频,亲人仿佛就站在你跟前。总之,他们之间隔段时间都要通上一两次电话,对在国外的亲人的行踪大体上还是了解的。但,他们有他们担心的理由。

“听说他们在欧洲过边境时要爬好高好高的山,钻好密好密的树林,这不是偷越边境吗?”卜先生焦虑地问。

“不这祥子,你能够到达发达国家吗?”友仁反问道。

“过那个边境可真是又苦又累又危险,听说有的人还被开枪追赶,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让闺女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卜先生一脸担心的样子。

“你女儿不是平安通过了吗?她没事就好。”友仁安慰着。

“听说他们的护照都被蛇头给拿走了,到德国后被送进了什么营,噢……叫难民营。”卜先生脸上又忧成了一把。

“这你有所不知,他们身上若留着护照,一查就知道你是哪国人,还不一下子就被遣送回来?难民营名称虽不好听,但能进难民营并不是坏事,取得了难民身份找工作就容易了,就怕连难民营都进不了,那才叫难办哩。”友仁又是一番解释。

友仁好歹送走了卜先生。卜先生算是明事理的人,解释通了没说什么,也就走了。有那么几个不明事理又大字不识的人,解释了半天还是不通,又要求退钱,又要求还个人来,再加上最后一批没去成的人家来讨钱,又闹了一通,闹得翟家几乎要掀砖揭瓦,闹得友仁头皮发怵,采姑、菜姑往屋里躲藏,引娣、盼娣不敢进家门。

夜里,翟家一时静了下来,精疲力乏的友仁上了床想歇息,却被白日里的争吵搅得心烦至极,他推了推躺在身边的采姑,说:“出国的事本是老狼做的头,如今跟他倒一点关系都沒有,全都找咱家门上来了。”

“你说这话有啥子儿用,老狼住这儿吗,又有几个人跟他熟?是你出面收的人,人家当然找你来了。”

听采姑这么一说,友仁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事情就这么明摆在那儿,眼下除了向人家作解释,也找不出别的好法子。噫,这人在世间呀,一要有势,二要有钱,咱没个当官的,没个靠山,跟老狼没得比,势是没有的;钱嘛有一点,但你劳碌一生也最为钱伤透脑筋了。这人活在世上咋就这么烦,这么恼,这么不自在哩?

霍家大小都喜欢搓麻将,几乎每日都有牌友到来,开上一两桌,大宝、麻姐、细宝时常参与,店堂里间牌声“哗哗”,有时通宵达旦。他们玩着玩着嫌来钱不刺激,不过瘾,渐渐就来了大的输赢,以至于几次被“请”进了镇派出所,罚了款,人才放出来。

在霍家赌钱目标大,一旦警察来查,更是胆战心惊,牌友们渐渐地就少到霍家玩牌打麻将了,转移到不那么惹人注目的地方玩去了。

又一个星期天,甪家食杂店像往日一样开了门,阿亨、虾米、女儿芷芷在家,儿子阿必子本在镇中学上高中,才读一年读不下去,想出国去家里出不了大本钱,没能去,在家待了些时日,实在待不下去,跟人往外地学做生意去了。阿亨不喜欢待在家里,他在居委会里有职务,有他忙的事,看店的事也就不指望他。这天早饭后他到位于镇政府背后的社区居委会办公室去了,即使是休息日他也时常往那儿走走坐坐。虾米让芷芷看店做买卖,她上了楼上厅堂,四方桌旁早已坐着友仁、大宝、蓝宰,桌上麻将也已堆砌好,三缺一,就等着虾米。

将近中午,大宝和了三次,蓝宰自摸两次,虾米抢金一次,还和了一次,友仁手臭,一次也没和到,输得一塌糊涂。大伙儿搓麻将牌搓得昏头昏脑,一时间也忘了该吃午饭的时候到了,突然,楼下传来了芷芷的叫喊声:“干什么?干什么?上楼干什么!上楼干什么!”

虾米一听声音不对劲,“嚯”地从麻将桌前站了起来,把自个桌面前的钞票一把抓起塞进裤兜,跨向靠墙边的木梯,往屋顶的天窗爬去。友仁、大宝、蓝宰一时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两位警察和几位保安已经上了楼,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乖乖地看着他们围拢过来收缴桌面上的钞票和麻将。他们发现少了一人,一位警察发现了靠在墙边的木梯和打开的天窗,走到木梯前爬了上去。

虾米爬上屋顶,踩着瓦片战战兢兢地蠕动着,猛然间她瞥见天窗口钻出一个着警服的人,她本想往屋后移去,竟吓懵了,倒转向屋前挪去,突然,她身子一趔趄,脚下一个滑溜,脚一悬空,竟从屋顶滚落下去。

甪家食杂店前,熊焦氏挑着担子吆喝着:“买肉夹光饼啰!一块钱一块啰!”猛然间上头一个重物重重砸在了她挑着扁担的右肩膀上,她向前一扑倒地,整个挑子向左右撒开去,光饼、肉汤汁滚泼一地,那重物也跟着跌落在店门前的水泥地上。霎时,风闻正在抓赌前来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和行人叫嚷开了,聚拢了一堆人观望。友仁、大宝、蓝宰由警察和保安押着从店里走了出来,一瞧店门外这情景,都呆住了。一辆警车在横街掉头开了过来,停在甪家食杂店外的街面上,开车的警察下了车,跟从店里出来的警察、保安一起走近倒地的两个女人跟前,发现她俩在痛苦地呻吟,连忙七手八脚把她俩抬上警车,芷芷流着泪关上店门从店里出来,跟着上了警车。警车穿过街口沿河阳街朝西开去,过菜市场口在离国道不远的镇卫生院门口停下,芷芷和众人一起抬扶着呻吟声不断的虾米、熊焦氏往里头走去。

友仁、大宝、蓝宰被上了手铐,由警察和保安押着离开甪家店门外,往东穿过河阳街朝坐落在镇政府大楼东侧的镇派出所走去,一时间街两旁聚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甪家食杂店外的街面上散落着从箩筐里滚出的光饼和从铁钵里流出的卤肉。阿了不知从啥地方钻了出来,伸手往横倒的箩筐里夹出一个尚留筐里的光饼,咕嘟着嘴往光饼上吹了吹,生怕它上头沾了灰尘,又转身到铁钵子前,见里头还有卤肉,他先把光饼掰开,再伸出两个指尖往铁钵子里夹出一块卤五花肉,塞进光饼,捏好,张嘴狠狠咬了一口,叫道:“好香!好香!”引得尚在围观的人们的一阵好笑。

阿哈风风火火闯进社区居委会办公室,对着正在一边品茶水一边翻看报纸的阿亨嚷道:“哥,不好了,嫂子出事了,送卫生院去了!”阿亨手一颤,茶水从杯中倾出,溅了一衣裤。“出啥事儿了,这么个慌张。”阿哈连忙把他听到的刚刚发生的事儿简要地叙述了一遍,两人旋即离开办公室,上了河阳街飞步奔去,到了甪家食杂店前也顾不得进去,往西直奔镇卫生院。

阿亨、阿哈快步上了二楼住院部,走过几间病房,看见一间病房里围着人,走进一瞧,芷芷正立在一张病床前,虾米脸朝天直挺挺躺在床上,身下架着硬木床板。一位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护士手提输液瓶给她做输液准备。虾米脸色暗紫,额头肿了个大包,微微睁开眼瞧了下他俩,又闭上,发出一下又一下呻吟。医生检查完,看见阿亨进来,认得他,吩咐他待会到值班室拿病历单,就和挂完输液瓶的护士往房间那一头的病床察看去了。

阿亨这才注意到,这房间有四张床,中间两张空着,虾米躺在靠门边的病床上,里面靠窗的病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床边站立着熊氏兄弟。熊可、熊以转身看见阿亨、阿哈进来,怒目而视。突然,熊以冲过来,一把揪住阿哈的衣领,朝他肚子就是一拳。“你妈的!赔我药费来!”阿哈没料到熊以会闪电般过来,“哎哟哟”捂着肚子大叫起来。阿亨连忙挥手挡住熊以还要再出手的拳头。熊可从那头赶了过来,众人扭打成一团。芷芷哭叫着挥舞开双手凑过去对打。

“都给我住手!”医生猛然大喝一声,“这里是医院!你们再打。我就不管了,都把病人抬回家去!”

众人这才停了手。瞧医生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直抖,熊氏兄弟不敢太放肆,退回熊焦氏病床前。

“不跟这号鸟人在一间!”熊可向医生提出来。

医生到底同意了。熊可、熊以出去抬了副担架进来,把熊焦氏从床上扶下来躺在了担架上,在医生、护士带领下,往斜对面病房去了。

两家人在卫生院不再争吵了,但有时在病房走廊、药房窗口避之不及而打照面时都怒目对视,熊氏兄弟更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甪家人一口咬死。

一次,熊可、熊以及几个年轻人在邻近镇卫生院的河阳街菜市场大门口截住阿哈,声称不给医药费就要给颜色看,在大庭广众之下到底没动起手来,吓得阿哈赶紧逃进菜市场往人堆中钻去。

这天中午,阿亨刚从镇卫生院回家来,熊氏兄弟后脚就跟进了店,双方在柜台内外争执了起来。

“到底要多少钱,实说吧。”阿亨意识到再拖也不是个办法,对方天天纠缠对自家人身安全也是个威胁,再说虾米犯了赌博的事,找公家裁决怎么好说呢,私下能够了结,还是早点解决为上策。

“我妈的右肩膀脱臼,腰伤,至少得赔一万块钱。”熊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样吧,讲多讲少也没个范围,你们把住院这几天的发票都拿来,算算看用了多少钱,估算一下还要用多少钱,我再补上一些营养费、误工费。到底该多少钱,你们也可以找人算。再说我家也不是什么大华侨,也没人出国赚大钱,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这次我老婆已经遭了不幸,正在花大钱,如今我一家要负担两家的医疗费,实在有困难,希望你们能体谅,给个合理的数字。”阿亨到底是当了多年“干部”又见过世面的人,装出了一副可怜相,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在嘀咕:“哼,我老婆到今天才花两千多块钱,你妈花多少钱我还不明白?想在我面前瞎咋呼捞一把,没门!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长,你们的见识能有多少?能有几个招数我还看不出来?”又说:“要不,你们如果不愿意私了,也可以找镇司法所或派出所,还可以找法庭,看他们怎么个裁决,好吗?”

阿亨一席话说得熊氏兄弟一时无语,找司法机关是他俩最不愿意的,他俩退到店门外嘀咕了一阵子,也不再进去,熊可就站在门口通知:“傍晚我们再来。”就走了。

到了傍晚,阿亨在店里等着,熊氏兄弟来了,一开口仍坚持要一万元钱,阿亨要他们把住院开销的发票拿出来,他们推说忘了带来。阿亨早把自家的发票摆在了柜台上,拿过算盘来一张张算起来,总共二千七百八十九元五角。阿亨认为虾米的伤比熊焦氏重得多才花这些钱,只能给三千元。熊氏兄弟不依,双方争了半天,后来熊氏兄弟降到五千五,阿亨升到四千五,熊氏兄弟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干脆,双方以五千元谈妥。阿亨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让熊可在柜台上写了张收据,又拿出盒印泥让他按了手印,收下了,随后往身后货架抽屉里掏出一沓钞票递过去,说:“五千块,我点过了,你们数一下吧。”

“这我还信不过?”熊可一把抓过钞票往裤兜里一插,和熊以一起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店门。

阿亨顿时有如释重负之感,到底摆脱了熊氏兄弟的纠缠,同时也感到一阵隐隐心疼,在金钱上你从来没这般吃亏,平日里你总是盘算着如何多进账,这次却来了个大放血,实在心有不甘,心有不甘有啥用?熊家的钱不给能行吗?还有,派出所来了通知,催缴虾米参与赌博的罚款五百元,这钱能拖吗?只能乖乖去交钱了事。往日里你嘴巴儿专爱讲别人家的不是,且专爱挑别人家的毛病儿,让人见了你也要躲避三分,如今呢,却让全镇上的人来议论,来评头品足,演了场“好戏”让人看,有啥法子儿哩?怪你,怪虾米……怪谁哩?怪那个狼心狗肺的去告密,去领那黑心的赏钱。是哪个狗崽子跟你家过不去,是哪个呢?害得你家伤人又破财。虾米的伤痛还长着呢,能好起来吗,说不准,这钱还有得花哩。

阿亨胡思乱想了一阵,见店门半开半掩着,没人进来买东西,就关了店门,上镇卫生院瞧虾米和芷芷去了。

虾米拍片后诊断为腰椎第一根、胸椎第十二根压缩性骨折。从二楼屋顶掉下,本是十死九不活,这世上的事就那么个巧,恰恰在那一刻熊焦氏和她的担子给顶了一下,大大减缓了向地面的冲撞力,保住了一条小命。伤是伤了,疼就疼吧,毕竟大难不死,万幸,万幸。许是阎王爷还不愿这么早把她勾去。钱花是花了,破财消灾嘛,想到这儿,阿亨心里宽松了点,但一直在卫生院待下去,开销挺大的,这种伤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好的,熊氏兄弟拿了五千块钱后就把熊焦氏接回家去了,反正在家也一样养伤,吃药。阿亨跟虾米商量后,征得了医生的同意,借了副担架,和芷芷一块把虾米抬到了卫生院门口,再叫了拉板车的,送回了家。

芷芷在瑶台县农业技术职业学校学习,第三学年的下学期是最后一个学期,没上课,学校让学生参加社会实践活动,也就是自己找个地方干活去。有人找上了实习的单位,也有人没找到干脆就回到自己家里,芷芷也一时没找到,虾米就伤着了,她就待在了家里。反正毕业了也没能安排上工作,到外头找工作难上难,眼下家中正缺人手,芷芷就一边顾店里的买卖,一边还要早早去菜市场买回菜,要洗,要煮,时不时要上楼看看妈有啥使唤。阿亨毕竟每天要到社区居委会上班,那儿有他的一摊子事情,但一到下班时间他尽量快快往家赶,休息日也就留在了家里,家里有个伤病人,事情就多得多了。事情多是多,一家子合计了一下,认为眼下还是没必要把这事儿告诉远在外地的阿必子,倘把他叫回来,也帮不了什么大忙,等他日后回家来再细说。

那天被警察“请”到派出所去的友仁、大宝、蓝宰在每人交了五百元罚金后放了出来。他仨知道虾米受伤了,心里头多少有点忐忑不安,各自买了水果、罐头先上卫生院探望,后来又上甪家看望。蓝宰还掂了东西上熊家看了回熊焦氏。

虾米躺在二楼中间卧室的床上,按照医生的吩咐,必须躺硬板床,这样脊椎才不会变形,而她一家子本来就睡的硬木板床。她仰面朝天直直地躺着,像被钉子钉在了木板上,她不敢动,一动,就会引发钻心刺骨的疼。她又忆起了刚被送进卫生院那几个昏天黑地的日子,就像一个瓶子被打碎了,整个生活乱了套,周围的世界似乎也颠倒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弄不清是睡还是醒,伴随着的是无边的疼痛。吃饭要靠芷芷喂,她感到靠人喂很不习惯,让芷芷把碗碟放在床头柜上,尝试着把碗用报纸垫着放在胸前,用调羹把饭粒往嘴里塞,毕竟是自己喂自己好掌握,搞了几次,居然还挺顺手的。她平日里就好强要胜,店内家里上上下下全靠自己操持,总是整理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如今想不到竟遭了如此的难,落了个“虎落平阳被犬欺”,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做不到。

出事住院那天在病房里跟熊家发生争吵,熊焦氏移往别的病房去了,阿亨、芷芷忙着去交钱抓药,病房里一时没人,虾米突然感到尿急,床上没放便盆,她想下床去,挪动了几下,疼得厉害,她还是决心下床,她把几乎僵直的身躯慢慢地挪到床边,然后两只手用力抓住床头边挂蚊帐的铁杆,整个身子慢慢往枕头边靠,又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探下床,再尽量把躯干往床头沿挤靠,几次要坐起来都没成功,汗珠儿从全身上下的皮肤渗透了出来,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床头铁杆,使尽平生所有的劲猛地往上一弩,这一弩,有如火山溶浆从海底冒出生成新陆地,有如新生命从母腹中冲出降生婴儿,到底稳稳地坐在了床沿。但,就在这一瞬间,整个身躯仿佛被刀拦腰砍断,不再属于她自己了。她尝试着站立,站是站起来了,却无力迈开脚步,无力走出这房间,更无力走向外头的厕所间。额头、掌心沁出的虚汗和一阵袭来的五马分尸般的疼痛又告诉她这身段子还是属于她自己的。这身上一出汗,尿也不那么急了,既然走不动了,还是回床上去吧。要躺回床上也并非易事,腰、胸椎骨折病人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一呼噜就跃身起床,一吱溜就躺下床去。这返回床上同样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她又双手抓住床头铁杆,身子刚往枕头边上靠,腰就如无数根针在刺扎,这上下半身仿佛是分离开似的,不听使唤,身子稍一向下延伸,就一阵阵刺痛。再痛,也要躺下去,她一只手死死抓着床头铁杆,一只手撑着床沿,把背往枕头上靠,身子一寸一寸往下挪,熬过了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终于松开手来,躺直来了,身上的汗干了又冒了出来,睡衣、睡裤全湿了。

芷芷进来了,把手里的药品放在了床头柜上。

“芷芷,我刚刚下了床,身上怪痛的,又躺回来了。”

“下床?你不要命了?”

“我尿急。”

“噢,没便盆,我去要个来。”

芷芷风风火火出去了,一会掂了个便盆进来。

芷芷小心翼翼地把便盆塞在了虾米的身下。

虾米憋足气迸出了一泡尿。

接连几天,虾米只有小便,没有大便,又是服药,又是用开塞露经肛门塞,照样雷打不动,只感到尿急,不见屎拉。到了第六天,医生决定实施灌肠,护士把一筒盐水直往肛门里注入,虾米终于感到肚肠里开始蠕动,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呕出了一盆又黑又臭的屎。

虾米感到大幸的是,双腿还能伸缩活动,拍片检查后她问医生,医生告诉她没有伤及神经腺,也就不会永久躺在床上或坐轮椅,处在昏天黑地中的她突然瞥见了一线亮光,又拾起了对生活的信心。

回到家,少了医院那种憋闷的感觉,没了病房那种难闻的药味,空气清新多了,精神也好多了,但她是一个一天到晚闲不住喜欢忙碌喜欢热闹的人,如今一下子跌进了寂静的谷底,她怎么也适应不了。虽说阿亨、芷芷在家,每天都要为她送饭送水送药等等,但他们还要忙各自的事儿。她多么盼望有人常在床头跟她聊天,但她知道这不大可能。她的枕边放着遥控器,电视机摆放在床对面靠门边的小桌上。家里早接上了闭路线,三十几套电视节目随她选择,反正机子就开着,每次看时她都要用遥控器把所有的频道过滤上一遍。对节目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反正什么内容都看,看完后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

看电视固然能够打发时间,也多少排遣了一些愁闷,但电视上的东西毕竟是画面上的,都是人家弄好了拿去播放的,你无法与它交流。此刻你最想的就是能够走下楼去,站在店门口,看看河阳街、桥北酒楼、横街,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再看看蓝天,晒晒太阳,然而,这些在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事儿,如今却办不到。往日里一天半天累下来后,会让阿亨看看店,自己带上芷芷沿街一家家店铺逛去,挑选那些喜欢的东西,就算不买,也饱饱眼褔。那时自己觉得一天中只要有时间,爱逛几次街就可以逛上几次街,挺平常的呀。现在想来,这逛街也挺奢侈的呀,哪怕逛上它一次也心满意足了。

烦呀闷呀孤独呀,到底熬熬就过去了,最难熬的是那疼痛。那疼痛,你若是不下床去,不乱动身子,它也只是时而隐隐作痛,还能忍受得了。伤痛时最怕患感冒,那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啊,开头那几天疼是疼,没出别的毛病儿,这几天许是受了点凉,竟然打起了喷嚏,这一打可了不得,整个身子不自觉地抖动起来,那腰竟如刀剐般剧烈疼痛起来,疼得你眼冒金星,疼得你天旋地转,疼得你大汗淋漓,疼得你张手乱舞,最后你用手死死抓住床头挂蚊帐的栏杆。只有这个时候,你才真切体会到当年江姐被敌人用竹签钉进十指的疼痛是个啥滋味,但江姐是革命英雄,咱这是个啥呢?光彩吗?能跟江姐比么?当喷嚏袭来,疼得实在难以忍受时,你真盼望有一颗子弹射来,快快死去,脱离这没有尽头的疼痛,脱离人生在世这没有边际的苦海,眼下这可真是活也难受,死也不成。后来你竟生出了个法子,当鼻孔痒痒嘴巴张大要打喷嚏时,赶紧用两只手背垫在腰底下,这样当身子抖动时,腰没有直接跟床铺接触,手背起了缓冲作用,疼是疼,毕竟没那么厉害了。

后来,你让芷芷拿来外用药品放床头,又是往额头太阳穴抹清凉油,又是往鼻孔闻薄荷丸,渐渐地喷嚏也就少打了。

你呀就这么躺在床上艰难地熬过每一个钟点,每一个日夜。

虾米经过一段时间的卧床休养,吃新鲜的鱼、虾、螃蟹肉、猪排骨等补钙的东西,慢慢地,由芷芷搀扶或自个儿拄拐杖,勉强可以下床走上几步,几分钟后又要回到床上,起床、回床还得费一番劲,但没先前那番疼痛那番艰难,她多么想下楼看看去,眼下却不可能。

这天中午刚过,阿哈来了,上楼看了会儿虾米,下楼来了。芷芷出去了,阿亨在看店,没个顾客,兄弟俩在柜台内外聊了起来。

“哥,这次警察上咱家抓赌,肯定有人报。”

“我也这么想,不知那个人跟咱家这么过不去,到底得罪了谁呢?”

“这号人够缺德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猜,又把咱这街上的人排了个队,我很怀疑某人。”

“谁?”

“熊氏兄弟。”

“他们跟咱有啥过不去的地方?”

“有。熊家的垃圾费最难收了,本来开店的一个月要交十块钱,我考虑到他们这阵子店没出租,按一般住家只收五块钱,他们却不识好歹,这几个月一直不愿给,我跟他们吵了几次,他们扬言有好看的等着我。再就是事情发生的前几天,熊家老娘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我上前向她收一块钱的街容管理费,往日她都给,那天碰巧熊氏兄弟走过来看见了,硬是不让给,跟我又大吵了一场,还扬言要给我厉害看看。你说,不是他俩会是谁?再说,听说他俩这阵子手头紧巴巴的,去报了下,还可以捞奖金哩。”

“有这可能,但这只是怀疑,还不能断定。”

“他们没好心,也没得好报,这不,他娘不也给砸了吗?”

阿亨、阿哈怀疑熊氏兄弟告的密,又因熊焦氏被砸伤被榨去了五千元钱,心里愈恨他们,恨归恨,眼下还是拿他俩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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