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的一天天转冷,离农历年关也就不远了。又是一个星期天,早饭后阿亨邀上高塽,说是镇上有几处展销,看看去。
“这几处展销同时开张,听说熊家那小子不再当草台班子的掮客,当起了推销物品搞展销的掮客,老大带人在苍梧书院边上搞瓷器展销,老二在自家门口推销竹工艺品,还有蓝宰跟人合作在影剧院外搞日用品有奖销售,够热闹的。你看先上哪儿看看?”阿亨说道。
“先上苍梧书院吧。”高塽对瓷器感兴趣。
“那就先看瓷器展销吧。”阿亨认为先上哪儿看都一个样。
他俩穿过熙来攘往的河阳街,打蜻蜓新桥北头国道边拐进东北向的乡道。又是一个艳阳天,高塽难得有一份好心情,他抬头望天空,天空瓦蓝瓦蓝的,飘浮着几朵乳白色的云朵,就跟水洗过一般明净。他环视乡道两旁,收割过的稻田裸露出一排排稻秆茬茬,而菜地里那一棵棵大白菜、包菜及成畦的蒜、芹菜则传递着绿意,还有那龙眼林依然呈现出一派深绿色的枝繁叶茂,再放眼远处的山包丘陵,也是一片浓浓的绿。高塽突然发觉自己身处小镇却对周围的农事活动甚少留意,而对冬日里的南国景色也是漠然视之。阿亨对身边的景物并不在意。乡道上时有人来往,他俩也有认得的,不时点头打招呼。很快地,过了集粹阁,转过龙眼林,来到了苍梧书院前,从书院西侧墙角转往空场的道上有人在走动。他俩踅过墙角,哇,昔日空荡荡的场地上如今排列着众多的摊儿,就如不经意间撞开一扇艺术宝库的大门,各个摊位上琳琅满目绚丽多彩的瓷器一下子扑入了眼帘。站在最前边摊位边上的一位年轻人的一声叫唤引开了他俩盯在瓷器上的入神的目光:“阿亨叔,高老师,你们来了,欢迎,欢迎!”他俩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这不是熊可吗,他那一头染成深红的梳成鸡冠状的毛发差点让他俩不敢认了。他的身边站着一位中年女子,高塽瞧他这副怪模样,想说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阿亨跟他寒暄了几句,往日的龃龉已经淡忘。“你们先看看,有满意的可以买一点。”熊可脸上堆满了笑容。高塽点点头,面对着跟前摊位上一堆堆花花绿绿的瓷玩意儿,他真有点目不暇接。有人来到熊可跟前,他跟那人又聊了起来。高塽、阿亨自个儿转悠起来,他俩对入场口靠近书院墙边竖立的一幅一人多高的长方形的瓷屏风产生兴趣,深褐色的镂花的木架托着一堵沉重的八骏画图,图上八匹神采各异的马呼之欲出,高塽不禁感叹烧制这般大家伙该多么的不容易。那位中年女子见他俩站屏风前看,踱了过来。“这东西卖多少钱?”阿亨问。“两万八。”高塽一听中年女子报出这价钱,不禁咂了下舌头。阿亨指着屏风旁竖立的一对约摸半人多高的孔雀蓝花瓶又问:“这多少钱?”“一千八。真要买,价钱可以商量。”中年女子答道。“贵,贵。”阿亨摇了摇头。
他俩往里头的摊位踱去。高塽心想,买不买先不急,自己平日里就喜欢瓷器,想参观这类博物馆一直没个机会,如今这展销办到家门前来了,这机会岂能错过,先饱个眼福再说吧。他俩逐个摊位观赏,眼前这摊位的摊主是一对长得挺相像又清秀的一老一少的女子,高塽一问,方知是对母女。这摊位展示的大都是小巧玲珑的玩意儿,桌上摆的是玛瑙红、翡翠蓝、祖母绿的圆柱状的牙签筒,还有碗状的上面扣着盖子的罐子,每个罐上都是一幅精致的画图,有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也有古代的村妇采莲、仕女踏青等等,又有那一个个比火柴盒还小的透明塑料盒里装的是心形的十二生肖饰物,可以当挂坠,更奇的是那一粒粒豆子般大的颗粒串成的手链,每颗上面都描着不同的花的图案和两行小字,真难想象这么小的玩意儿是怎么烧制出来的。桌子两侧的铝合金框玻璃货架上摆着几副书本大的小屏风,有威风凛凛的四虎图,有古代美人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的四美图,有《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图,还有镶嵌在黑色或褐色小框架里的盘碟上描画的枫桥夜泊,寒江垂钓,雪山古寺图等等。高塽从桌前转到货架前看得如痴如醉,阿亨不耐烦起来了:“你这么个认真,要看到啥时候?”高塽这才意识到在这儿待久了,急忙移动脚步,跟那母女打了个离开的手势,走向下一个摊位。这个摊位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地上一边展示的是五十六头、二十八头碗具,还有大的面碗小的汤匙,令高塽惊奇的是那一根根细细的上头描着蓝花纹的白瓷筷子,真担心一不小心掉地上岂不断碎?另一边是大大小小的陶制的紫砂壶,有圆形的,有椭圆形的,有葫芦状的,有飞鸟虫鱼状的,总之,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形状都被制作了出来。又有那打开的一个个盒子装着一套套紫砂茶具,那十只小杯子众星拱月般护卫着茶壶,煞是好看;还有那套在大纸盒白泡沫块里的五十六个碗、盘、碟、杯、汤匙一应俱全,图案有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有龙戏珠,有凤展翅,色彩有蓝、绿、紫等等,赏心悦目。这时三个青年男女从邻近摊位转过来,挑选碗具茶具,跟摊主讨价还价,摊主在还价的同时用眼光扫了高塽、阿亨一眼,似乎在探询想买否。一阵刺耳的哨声把高塽、阿亨引向下一个摊位,这个摊位地上摆着一个盛水的盆子,一个约摸三十来岁的女子和一男童一女童围蹲着,男童把一只从盆中捞出的拇指大小的瓷鸟翘起的尾部的口子塞嘴里使劲地吹,“啾啾啾”的响声时断时续。女童探手往盆里挑拣浸在水中的小瓷鸟。那女子见男童弄湿了衣裳,朝他又瞪眼又呵斥,男童才停止吹叫。她仨站了起来,那女子从两个孩童手中抓过小瓷鸟,数了数,跟摊主讲起了价钱。高塽、阿亨的目光被一边货架上摆放的惟妙惟肖的人物造型的大大小小的瓷塑像吸引住了,走近前观看,有嬉戏的穿红布兜的童男童女,有坐在摇摆椅上的戴眼镜的银发老夫妻,有身着蓝花长布衫的口含水烟筒的阿婆和低头拨算盘珠的戴老花镜的阿伯,还有那衣衫褴褛手摇破扇朝你笑的济公,活脱脱的人物再现;那边货架上有《三国演义》中手持大刀的红脸关羽、挺举长矛的黑脸张飞,有《水浒传》中手握板斧的李逵、骑在老虎背上一手揪虎额一手挥拳的武松,有《红楼梦》中手捧《西厢记》的贾宝玉、肩挑荷花锄的林黛玉,古典名著中的人物似乎正款款走来。中间货架上那尊硕大的深褐色的紫砂造型的老龟背上驮着手持佛珠的唐僧、手握金箍棒的孙行者、肩扛钉耙的猪八戒、肩挑行李的沙和尚的塑像再现了《西游记》中四师徒渡过波涛汹涌的通天河往西天取经的情景。高塽看得入神,阿亨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想买哪样?”“不急着买,先看看再说。”高塽连忙应道。
他俩踅向下一个摊位,一位西装革履个子瘦高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和一位头发梳理得油光发亮的穿夹克衫的年纪相仿的矮胖汉子用带微笑的目光迎候他俩的光临。高塽一瞧摊前地上摆放的几个半人多高的闪闪发亮的大花瓶就感觉其身价不菲,他被其中一尊黑里透着红、黄色彩的大花瓶吸引住了,那色彩似乎天然生成。瘦高个瞧他那副凝神专注的样子,踱到他跟前,问道:“你知道这东西叫啥?”高塽摇摇头。“叫三阳开泰,它的制作、烧制工艺比一般的瓷器严格得多。还有一种更精致的呢……”随着瘦高个的手一指,高塽看见阿亨正围着一尊架在褐色木架上的蓝黑色的大肚花瓶转,霎时感受到它那一下子就能吸引人眼球的周身焕发出高贵的王者风范的魅力。“它叫窑变,是瓷器中的珍品,极品,它的制作也是最难的。”听瘦高个这么一说,高塽本想问一下价格,又想这东西是有钱人才敢问津的,你没买又老爱问价,人家倘没好脸色岂不要讨个没趣,也就忍住了。那头传来了矮胖子回答阿亨的问话:“我也不乱喊价,这家伙得要一万八!”高塽听了,不禁咂了下舌头,暗自思忖,贵是贵,只是不知值不值上那么个价钱。阿亨围着“窑变”细细观赏,瘦高个见他挺有兴趣,踅到他那头去了。这头高塽的眼前突然一亮,他被平放在一张圆瓷桌上的两块长方形的瓷匾上精美绝伦的画图吸引住了,急忙走到近前,低头观赏起来。但见一块匾上书着“瑶池会仙图”,图中瑶台上端坐着西王母,各路神仙赶来聚会,这边厢有李铁拐引领的八仙,有《西游记》中的唐僧四师徒,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那边厢有《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有引领军马的“岳家军”、“戚家军”,有查禁鸦片的林则徐,有摇着破扇的济公……另一块瓷匾上书着“良宵”,画图中皓月当空的秋夜园中,毛泽东和一批开国元勋在纵论国是,他们或站或坐,或凝神沉思或开怀大笑,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高塽忽然发觉这两块瓷匾的独特与不凡,喜爱之情油然而生。他朝站在“窑变”那边的瘦高个招了下手,瘦高个急忙走过来。“这匾多少钱?”“一块八百,若两块都买,一千五。”“太贵了!”“你真要买,两块一千二,不能再低了。”阿亨和矮胖子听到他们的讨价声,都踅过来了。“你买这玩意儿干啥?挂墙上?家中玻璃框儿还少吗?要买还不如买这瓷桌,多少还用得上。”阿亨几句话把高塽刚刚升腾起的购买冲动打消了。“真个想要,我可以按成本价一分钱不赚给你,两块我也不讲一千,九百给你,怎么样?”高塽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瘦高个见此情形,无奈地耸了耸肩。
高塽这才发觉,他和阿亨已经在整个场地转了一圈,差不多把各个摊位都浏览了。场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多起来,顾客中有手中提着的,有怀里抱着的,有叫来三轮车装运用稻草裹着的一人多高的大花瓶的,那稻草缝里露出了《清明上河图》的图案。他俩饱了一番眼福,却一样也没买。髙塽的眼光不经意间投向苍梧书院和背后的宝宸庙的屋檐,忽生感触,刚刚欣赏了那么多的陶瓷艺术品,而书院正门上方及两边墙上的一幅幅石浮雕,庙里的一尊尊菩萨塑像、绘画,柱上的对联,不也一样琳琅满目吗?眼前这建筑物不也分明是一座艺术的宝库吗?只是感觉太熟悉了,平日里对它不那么留意罢了。如今,自己实实在在站在了两个艺术宝库之间,这些艺术品正无声地展示着各自的丰采,一个人不可能用金钱去全部占有它,但一个人的眼光却可以无价地把它收录进自己的大脑。只可惜这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有几个有闲心思以艺术的眼光去欣赏?来这儿买瓷器还不是为了实用?上书院还不是为了看戏赶热闹?进庙堂还不是为了烧香拜菩萨?高塽的胳膊肘又被阿亨碰了一下:“你还没看够呀?想买啥还是回家去?”“身上没带啥钱,待回去想想看要啥,改日来买也一样。”高塽这才回过神来。他俩又回到书院墙角路口的摊前,熊可微笑着跟他俩打招呼,他那头深红的鸡冠状的向上翘的发丝在阳光照射下像一团向上窜的火焰。“都看了,怎样?”“眼都看花了,真多。过一两天过来买上几样。小可,你当上老板啦?”高塽说道。“哪里,瓷展的人让我给他们负责几天安全保卫。听他们说上次在一个地方展销遇上几个喝酒醉的把一个摊子给砸了,你说那些花瓶和瓷玩意儿能经人拳打脚踢吗?砸完跳上摩托车一呼溜跑了,报了警也捉不到,只能自认倒霉。我说这儿的人文明点,他们还是不放心,请了我来。”说话间,那中年女子从“八骏图”屏风那边踅过来,插嘴道:“这批货只是从瓷都的一个仓库拉出来的。欢迎你们上瓷都看看,那儿货品才叫多哩,质量要多好档次要多高的都有。”“有机会一定去看看。”高塽答道。他和阿亨向熊可、中年女子挥手告辞,拐过墙角上了书院门外的乡道。
下午,阿亨邀上高塽一块往河运街东头走去,迎面有人提着竹制品走过,还没到熊家店门前,但见那儿围聚了一堆人。走上前去,只见熊家门前朝街口摆成一个长摊儿,染成一头淡黄色发丝的熊以,还有熊焦氏及一个又矮又瘦的中年男子站在那摊货品后又是帮顾客挑选又是介绍产品又是收钱找钱。用木板块架在长条木椅的摊上、地上摆放的是竹篾制品,小的有竹篮、竹钵、竹盆,大的有竹筐、竹袋、竹篓,有圆形的,有球状的,既有实用的四方竹桌、竹凳,又有题了字的大、小竹扇及各种造型的雅致的制品。他俩只能站在人堆后面,一时挤不进去。高塽见状,对阿亨道:“这么挤,我看算了,再说这些玩意儿没瓷器那么有得看,要看要买改日来。”阿亨忙说:“咱还不是赶热闹儿,买不买无所谓。看来这些玩意儿价钱低,才有人买,不像那瓷器贵得吓人,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少。”他俩站在外围张望了一会,到底没有往人堆里挤,决定往影剧院那儿看看去。一路上,他俩边走边谈论着。“熊家兄弟到底比以前好了点,不再老做那些讨人嫌招人骂的事儿,只是他们这么一捣弄,不上几天,各家各户恐怕都要成了瓷制品、竹制品的世界了。阿亨,你说呢?”“是啊,像他们这种年轻人应该找点正事干才好。”
他俩边走边说着话儿踅过河运街,穿过蜂腰桥,顺着河阳街往东遛达而去。快到影剧院前,只见往日空荡荡的场地早已被堆放货品的摊位占领,人进人出,倒也热闹。他俩走到跟前的文具摊,但见笔有钢笔、水笔、圆珠笔、铅笔、毛笔……纸有白纸、红纸、道林纸、毛边纸、宣纸、各色纸……簿本有笔记簿、作业本、描红本、方格稿纸本……大小瓶的墨水、墨汁……活脱脱一个小型文具店。这边近旁是一个鞋摊,黑色咖啡色紫色红色蓝色白色等等各色男式女式皮鞋油光锃亮,布鞋美观大方,解放鞋结实耐用,塑料凉鞋色彩艳丽,拖鞋五花八门……那边厢是个百货摊,小样点的缝衣针、线团儿、牙膏、牙刷、护肤膏、手帕、毛巾等等,大样点的睡衣睡裤、枕头、被套、床垫……再过去是食品摊,各种牌号的味精、鸡精,袋装瓶装的酱油、鱼露,圆形扁形椭圆形四方形的肉罐、鱼罐、豆腐乳罐、花生罐,大袋小袋大罐小罐国产的进口的奶粉,五颜六色的软、硬糖果……稍远点有卖花花绿绿的女人服装、儿童服装的摊子,有卖男人西服、牛仔裤、休闲服装的摊子,有卖锅碗瓢盆、电饭煲、压力锅的摊子……高塽不禁感叹,眼前这景观不就像镇上大小商铺的缩影吗?忽然,一片嘈杂的声音传来,影剧院大门前的台阶下聚着一伙人,高塽、阿亨向身旁卖文具的摊主打听,原来那儿正在抽奖,顾客只要买满二十元就可以得到一张兑奖券。高塽一时心里痒痒起来,正想跟阿亨商量要不要买点东西试试手气,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人影儿在各个摊位间踅来踅去,定睛一看,这不是阿了吗?转眼间他踅到了台阶下的人堆前,口中念念有词:“假假假,全是假!你假他假人人假,用假钱买假货啰!哈哈哈!”人堆里钻出一个汉子朝阿了吼道:“滚滚滚!这疯子!”高塽认出那汉子是蓝宰。又有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从人堆中出来站到阿了跟前,他俩大概嫌阿了身上脏臭,并不去碰他,只是一个劲张开手势,把他哄赶走了。高塽目睹着这一幕,刚从心底升起的购物欲望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刚才的兴致再也提不起来了。他瞄了眼阿亨,发觉他大概也是倒了胃口,正摇头叹息。他俩在几个摊位间转了转,也没兴趣往那头看抽奖,啥东西也没买,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