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重溪水库龙舟赛后,翟家、霍家的知名度在小镇上大大提高,桥北酒楼、桥南酒楼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
这天中午饭后,采姑对友仁说:“等会你标会去,能标上最好,咱现在铺子摊得大,每天门一开都要用钱哪。”
友仁离开家,先踱到桥北酒楼进去看了看,有人订了晚上的酒席,从服务员到厨师里里外外都在忙碌张罗着。反正酒楼交给招娣她们去管理,他也少了许多心事,他要忙外币买卖那一头,这儿只是时不时走走看看。友仁坐了会,出了酒楼,过了蜂腰桥,经过桥南酒楼门口时,往里一瞧,大厅里一桌桌坐满了人,正在举行酒宴哩。他沿河运街往东走去,约摸走了一百多步,在街北侧一家店门前停了下来,这家店屋与跟它相连的一排店屋一样正门朝街后门临河,但见店门洞开,店堂内并没有摆设柜台商品,靠墙摆放着沙发,店堂中间一张大圆桌周遭围着人。一位身材颀高的中年男子一见友仁进来,忙招呼:“你咋才来?就差你一个,大家都等急了。”
“大宝,你们可先摇吧,还不一样?”友仁心里想着可千万别让人家摇走,脸上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霍大宝见人齐了,开始往桌面上掷骰子,有人得了二十一点,也有人得了二十三点,友仁得了二十七点,再没人能超过,这会款被友仁标到了。大宝笑道:“你运气真不错,最迟来居然标到了。”
这个标会有二十五人参加,每月标一次。这时每人都掏出两百元钱,早先标到的人多交了利息钱。
大宝又问友仁:“你这钱有没急用?要不急用,卖掉怎样?”
友仁心里明白,若卖掉可以赚上两三百元甚至四五百元,但他回答:“这盘我正等着用钱。”
友仁扣下了自己的两百元,从大宝手中接过刚从桌面上收齐的四千八百元钱,装进了裤兜。
大伙儿纷纷离去。
大宝拿出一本本子,写下了数字,给友仁看了,又端出一盒印泥,让友仁用一只拇指蘸上印泥,往本子上按了手印。
友仁正要离去,大宝叫住他:“这么急着走?坐会儿吧。”
友仁就在靠墙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宝用一次性纸杯往饮水机接了杯水递给他。友仁一边接过水杯一边端详靠墙摆放的饮水机,他知道这家伙跟电话机一样眼下还不普及,在小镇上能用上算是奢侈了。
这时,里间走出了霍小宝,看见友仁闲坐在这,一脸惊喜道:“友仁叔在这,正好正好,我里头三缺一哩。”
“我还有事哩。”友仁起身欲走,“叫你爸顶个数吧。”
“我才真有事哩,你难得来,玩会儿吧。”大宝连忙拱拱手。
小宝好说歹说,把友仁拽进了里间。友仁一瞧,一张四方桌旁端坐着人称“麻姐”的脸上有着微麻点的女人--小宝的妈,还有蓝宰。友仁坐了下来,小宝在他对面坐下,四个人“唏里哗啦”洗起了麻将牌。刚打了几圈,就被友仁和了,随后他又自摸一次,心中暗喜,今日手气真好。后来,形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小宝、蓝宰几次抢金,友仁感觉越来越被动了。一个下午下来,友仁身上的五千块钱输光了,他感到窘迫,不想再打了。
“我借给你,再玩一会儿。”小宝提议。
“我还有事,得回去一下,不玩了。”友仁态度坚决。
大伙儿也就散了。
友仁回到翟家,走进院子,采姑见他这么迟才回来,问他:“会标到没有?”
“哪有那么好运气,没标到。”
“哪你咋这么迟才回来,赌钱去了?”采姑知道他有赌钱的毛病。
友仁心头一颤,故作镇定,说道:“赌啥钱,我路上遇上熟人聊一聊,又到酒楼看一看,就迟了。”
他到底遮掩了过去。
几天后,小宝、蓝宰打电话叫友仁上霍家去,他们又打起了麻将。友仁手气到底臭,输多赢少。后来,他们觉得用麻将赌不过瘾,玩起了四色牌,还不过瘾,索性用扑克牌来赌,赌注也越下越大,小宝竟提出以桥南酒楼为赌注,要求友仁也以桥北酒楼为赌注,决个胜负。麻姐见小宝擅自下如此大的赌注,呵斥了几句,小宝并不听她的。这下子,友仁似刚从梦中醒来,“嚯”地站起身,不玩了,小宝、麻姐、蓝宰又按又拉又劝,表示只来小的,但无济于事,只得让他走了。
友仁回到翟家,菜姑、采姑风闻了他上次输五千块钱的事儿,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菜姑早就相信要想传宗接代生个男孩关键在男人,心想这男人本来就没本事,招他进门只会下“生闺女的种”,向采姑提议索性跟他离婚,把他赶出去。采姑到底没同意。这个家如今是采姑当家,采姑骂归骂,又暗自思忖,光骂也没用,要多开导他,把他看紧管紧,不让他到外头赌去。
连日来,到翟家用日元换人民币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釆姑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家里有人陆续去了日本,名义上是自费留学,实际上是打工赚钱。采姑心中一动,招娣初中毕业在家好长时间了,都十八岁了,虽说她现在在桥北酒楼做事,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要是能到日本去多好啊,听说那儿一个月挣的钱能换成人民币两三万元哩。采姑托镇上去了日本的人家帮着找了日方经济担保人,她又到县城邮电局大门外找了专制假证件的接头人,把招梯的相片及写在纸片上的姓名、年龄交给那人。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递给她一张几可乱真的高中毕业证书,采姑给了那人五十块钱的工本费。
瑶台县跟招娣同一批办理去日本自费留学的有八人,其中两人是高中毕业,六人只有初中毕业,用的都是假高中毕业证书。申请材料送到设在某大城市的领事馆审核,过了些日子,两个高中毕业生及另两人获得了入境签证,招娣成了被拒签的其余四人之一。
正规出国的路走不通,瞧着别人家的儿女一个又一个领到签证出国去,采姑心里火烧火燎的,但又想不出新法子来。
镇上的年轻人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儿出境出国去。长得俊的女孩子打起了未婚香港客的主意,找个在香港定居的老公,然后申请赴港定居。未婚的香港男人毕竟不多,又过了一阵子,一批又一批台湾人来大陆或投资办厂或经商,镇上又有女孩子把目光投向台湾客,有人嫁给了台湾男人,还跟到了台湾去。采姑又打听到,台湾男人有本事的早在台湾找了妻室,还会上你大陆找?剩下的是四十好几五十多岁在台湾难找到老婆的才上大陆来找,给女孩子当爸都差不离哩。也有女孩子跟上了岁教没那么大又长得像样点的台湾男子,开头心里乐滋滋的,跟到了台湾才发觉人家早有妻室,有的用的是伪造的单身证明,有的倒是离了婚,但人家的心思并不放在你身上,无奈,只能当“小妾”、“二奶”。招娣还年轻,这条路走不得,日后再寻机会吧。
蓝宰、霍小宝在送洋钞的暗道上跑了几年后,“小香港”那边有人隔三岔五上翟家来取洋钞,蓝宰、霍小宝就不再在这条暗道上跑了。
蓝宰瞧着小镇上人们街谈巷议中流露出恨不能立马飞到境外“淘金”去的焦灼的心情,决心利用他这几年跑黑道的经验和建立起的关系,送一批人到台湾去。
蓝宰约定好的十六个青年男女在白日里从镇街、桃红村、枇黄村、蕉香村、瓜甜村陆续来到镇东南约摸五公里外海边的半爿山村,在一户渔民家的院子里集中。他们挨到了天黑,又等到将近半夜,在蓝宰和船老大的带领下,摸黑悄悄出了村,像猫儿一样溜上了停靠在渡口的一艘渔船,十六个男女挤在船舱底下,上面用木板盖好。渔船发出沉闷的声音向大海驶去。天亮了,渔船飘荡在茫茫的台湾海峡中,在跟一艘台湾渔船用信号灯对上暗号后,两船靠拢了,蓝宰跃上台湾渔船把一沓美钞交给台湾那边的“蛇头”,这边船上十六个青年男女先后跳上了台湾渔船,躲进船舱下层,蓝宰又跨越回自个渔船。两船背离向大海深处驶去。
蓝宰当了一回“蛇头”,居然成功了。出发前他向每个偷渡客收了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几天后那十六个青年男女陆续从台湾打电话到家里报“平安”,他又向每家收取了一万元人民币。这笔钱到手后,租渔船、中介人、台湾那边的“蛇头”,几个环节都要花钱,但,他还是赚了。
蓝宰按捺不住又要发财的喜悦,又在暗地里招收人马组织第二次偷渡。翟友仁、采姑一家子心动了,霍大宝一家子心动了,翟招娣、霍小宝也加入了偷渡的队列,他们一样在深夜里从半爿山村外的渡口上了渔船,又在天亮后转移到台湾渔船。
蓝宰站在大陆渔船上目送着台湾渔船向东驶向一堆又一堆黑灰色的浓云跟暗青色的海水连成一片的远方时,对这趟过去是祸是福,他心中没底,他明白,这天底下钱财来得快的事儿从来都不是顺顺当当的,让你稳赚了一趟,下一趟还保险吗?
蓝宰回到了镇上,他不安的心神还没定下来,他手上的“大哥大”响了,一接听,他担心的事儿到底发生了,是台湾那边的“蛇头”打来的,载偷渡客的渔船在靠岸时被截,人员全部被扣留,不久将遣送回来……砸了,砸了……趁那些人家还不知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快离开这镇上。
接到招娣从台湾打回来的电话,翟家顿时炸开了锅,平日里不怎么抽烟只为应酬偶尔抽根烟的友仁蹲在天井西侧边上撕开一包“天马牌”香烟抽出一支“啪”打亮打火机点燃狠吸几口,掐掉,又抽出一支点燃,不时抬头望一眼天井上方的天空,似乎要把台湾那边的天空拉到跟前来。菜姑倚着院子大门边坐着戴着副老花眼镜数着手中织的毛线衣的针数,不安地从小凳上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坐下。采姑在天井北面厅堂靠东墙的一张方桌前一只手把听筒贴着耳根,一只手不停地往电话机上拨动着号码,听筒里传出一阵阵忙音,她竭力要挂通蓝宰的“大哥大”,对方早已关机,她仍不死心,拨了一遍又一遍。引娣从东侧楼梯下楼来,瞧了眼天井边的友仁,又瞄了眼厅堂那边的采姑,再扫了眼大门边的菜姑,看他们全都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你们急什么愁什么呀,她只要人平安就好啦,不就损失点钱吗?”“这丢出去的钱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算了算了。你中午在不在家吃饭?”采姑不再拨了,放下电话筒,问道。“不啦,我上酒楼去,就跟盼娣一块在那儿吃好啦。”引娣说着,走向院子门口,从门边手里拿着毛线针却坐立不安的菜姑身边走了出去。
引娣走出巷子打锦绣公园大门外转往河阳街,她昨儿听说街上有家服装店新进了一批样子时髦的衣裤,想过去看看再到桥北酒楼去。蓦地,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位中年男子差点跟她撞上了,两人都停住了脚步,她定睛一瞧,这不是大宝吗?忙问:“大宝叔,上哪去呀,这么个急的?”“还不是寻蓝宰那小子,我就不信他钻入地缝去!”大宝一脸气呼呼的样子。“他也不用钻地缝,他跑天边去你寻得着他吗?”引娣笑道。“我知道这小子早跑远了,寻他是寻不着,但我这口气没地方出,我还是要满街寻他去。”大宝执拗地说,朝她挥挥手,继续往前行去,并不时朝街两侧铺子及街上行人张望。引娣觉得有点好笑,也不再说什么,自沿街朝西走去。
霍大宝在十八重溪水库脚下不远处办起了小镇第一家养鳗场,由二儿子霍细宝管理,赚了钱,小镇上的人家跟着效仿,筹划养鳗,但囿于小镇周围地势、水源的限制,办了几个场后没法再办更多的场,其他人只能往外地选址办场去了。紧接着有人办起了养鳖场、养猪场、养鸡场、养鸭场、养鱼塘,办起了小工厂,办场办厂要资金,一批又一批人向公家银行申请贷款,要想贷到钱谈何容易,除了有后门或暗中送礼贷到了点,大多数人是贷不到的。公家银行那儿贷不到,就向私人借,利息高咬咬牙也就忍住了,但一家一户能借出的钱财到底有限。有人以村的名义向镇上申请,在河阳街上开办了储金会,用比公家银行高的利息向社会招揽资金,再以更高的利息贷给那些急于办场办厂的老板们。霍大宝瞧在眼里,跟麻姐、小宝商量,自家这店堂闲着,标会一个月才那么一两次,何不办个储金会?大宝到底把桃红村村干部和镇干部请到桥南酒楼,摆了酒席,干部们“喝人一杯酒,心中结一瘤”,自然好说,就同意了,挂着“桃红村储金会”牌子的店就在霍家开张了,店堂里摆了柜台、写字桌,大宝自个儿任会计,麻姐任出纳,小宝仍然照管桥南酒楼。
桥南、桥北酒楼为了招徕顾客,各在三楼搞了个歌舞厅。入夜,大腹便便的老板、酒足饭饱的干部便会上三楼尽情地来一曲卡拉OK,或尽兴地跳上一圈舞。两家酒楼各雇了几个镇上的女孩儿,虽有几分姿色,但唱起歌来带着本地腔,撑不了台面。
两家酒楼时而有外地的歌手或小歌舞队来演唱。往日里曾有大队人马的歌舞团在河阳街东头的镇影剧院演出。后来电视普及了,影剧院被人们冷落了,电影没人看了,一个月偶尔演出一两场歌舞,也是场面大观众少,影剧院干脆关门了。桥南、桥北酒楼歌舞厅却夜夜欢歌。这天,有一位叫丽形的外地女子从省城下来,在桥北酒楼唱了一个晚上。她和妹妹丽影自己出来闯荡江湖,丽影还留在省城。她要往“小香港”去,在小镇上逗留一下,只因是单挑独打出来赚点钱填饱肚皮,不用说比不得时下当红的歌星,就连小有名气的业余歌手也没得比,但她那美貌若黛玉,形态如西施,气质赛貂蝉,神韵似贵妃却惊羡了在场的男男女女。第二天她就要往“小香港”去,友仁说啥也要留她下来,她说:“我跟人家讲好的,不去不行。”“还不是钱吗,对方一个月给多少?”友仁急了,忙问。“一千元。”“我给你一千二,还有小费、送花篮的钱再按比例给你,还不好吗?”友仁开了个好价钱,丽形略一思忖,决定留了下来。
丽形知道年轻貌美就是女人最大的资本,最大的优势,她怎么也不愿窝在老家度过那枯燥乏味的一个又一个日子。老家就在开门见山,抬头是山,晴日只见一方天空,阴霾起四周云遮雾绕的大山深处。她爸是山里人,当兵退伍后带回了千里外的小城的女子--妈,丽形妈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孩后,她忍受不了大山的寂寞,有一天说是回娘家去,这一走就没了音讯。爸的精神愈加郁闷,一天到晚抽烟喝酒,总算把两个女儿拉扯大了,他却在一次采药中不慎从山崖掉下,流血不止而撒手西去。姐妹俩打懂事起就没见过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命都不长。姐妹俩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个名字,在村小学教书的伯伯瞧她俩长得玲珑可爱,起名丽形、丽影。村里人瞧着一天天长大的姐妹俩不由地赞叹是大山的灵秀给了她们天生的丽质。姐妹俩的身段子、脸蛋儿长得一样地美,脾气性格却截然不同,姐姐说话儿、处事儿和风细雨,不温不火,不急不慢,妹妹没事儿时你也看不出来,一旦遇上不顺心的事儿,发作起来如电闪雷鸣。姐妹俩听爸说过,当初妈怀妹时心情很不好,想把胎打掉到底没打掉,爸抽烟喝酒,妈也跟着学起了喝酒,且学会了打麻将,众牌友边玩麻将边抽烟,妈吸进了满屋的臭烟味儿。妹生下后,渐渐儿长大了,大眼睛,翘鼻子,小嘴儿,长得跟姐一样好看,人见人爱。一次,妹光赤的脚板被尖石块刮了个口子,送到村卫生所,一时没麻醉药,村医生情急之下给她缝合了伤口,妹竟然不哭不闹。后来爸带妹到县城医院检查,医生告诉说,妹没有疼痛感。妈远走没了音讯,爸也没了,在本家亲人和邻里乡亲还有村干部的帮助下,姐妹俩好歹上完了初中,还先后到县城读了职业高中。还好,那几年在学校里妹没出过大的事故儿。妹还在读职高,已经从职高毕业的姐就下定了决心要走出大山去。姐辗转到了东南沿海的省城,当起了坐台小姐,凭着她的青春貌美,凭着她那不很专业却甜甜的歌声,穿梭奔走在各个酒楼、歌厅,赚了一些钱。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寄八百元钱回去给刚从教师岗位上退休的伯伯,让他给大山里的孩子们买书,买学习用品。妹职高毕业了,她让妹跟山里的女伴一块出来,来到了省城。妹和女伴留在了省城,她想换个环境,就离开省城要前往“小香港”,在中途却留在了小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