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小品之趣
苏轼的小品散文,多有意趣。先说情趣,比如《记承天寺夜游》一文:“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黄州团练副使苏某书。”在这里,散步即是散心,从而绘出一幅优美宁静的庭中月色图。苏轼在黄州,心情本来不佳,幸而能随遇而安。更妙的还在于有友朋相伴,默契于心,这才遣去独处的孤寂。
再看理趣,多是出于智慧的观照。如《记游松风亭》中所写:“余尝寓居惠州嘉祜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文中所写,等于参禅悟道,真可以看作苏轼的人生观。苏轼一生,困境居多。但他之所以没有被困境击倒,就在于能够找到自适。从实质上说,当是出于一种达观的心性。这或许与天性有关,但更多的仍在于人生的历练,真个是见惯不惊。从苏轼身上,不难看出庄子和陶渊明的流风余韵。到了晚年,苏轼又由惠州再贬至海南,足迹已走到海角天涯。就命运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从心态来看,则仍能自解。如《试笔自书》中所说:“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措。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之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文中所写,可说是一篇寓言。虽出之于想象力的发挥,却不无哲理的启迪。历尽风波,反而有一种坦然。北归途中,苏轼在《书舟中作字》中这样说:“将至曲江,船上滩欹侧,撑者百指,篙声石声荦然,四顾皆涛濑,士无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变更多矣,置笔而起,终不能一事,孰与且作字乎?”人生至此,已见出无所不在的从容。
还有谐趣。比如《书临皋亭》中这样写道:“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本文之妙,不在于言简意赅,而在于那种诙谐。本来面对如此美景,自可陶然一番。加之酒醉饭饱,一时间也可忘却愁肠。但作者偏说“若有思而无所思”,这是寻常文士不敢下笔的。因作文之道,为患意浅,便不得不求深。苏轼此文,看似无多深意,实则心态上极为自在。而惭愧一说,说明个中自有省察,并非真个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或许对苏轼来说,这正是难得的放松。再如《书赠何圣可》:“岁云暮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室,灯火青荧,辄于此间得少佳趣。今分一半,寄与黄冈何圣可。若欲同享,须择佳客,若非其人,当立遣人去追索也。”本是自己所欣赏的情境,却想着分一半与友人,但前提是友人要能够加以领会。倘若不然,则要追回这种情境自享。个中意趣,除念念不忘那点情致外,还在于有一种调侃。
此种善意的嘲讽,苏轼文中所在多有。又如《二措大言志》所写:“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饭了重睡,睡了又吃。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以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文中二措大言志,志不足道,但从中仍可见一种淳朴的人性。作者虽出之以嘲讽,却是充满善意的揶揄。又如《马梦得穷》:“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先讲友人与自己一样穷,然后又将穷之冠这样一顶高帽赠与友人,即是一种揶揄。但也只有在好友之间,才可开这样的玩笑,否则尽管拿自己作陪,仍是有所得罪。人生本是一场体验,但各人遭际不同,因而观感有别。对苏轼来说,凡足迹所到之处皆有诗文,写作早已成了精神的寄托。尽管他是以乌台诗案获罪的,但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不是说苏轼没有那点聪明,而是唯有在诗文中才能寄托他那丰富的精神。这情趣理趣谐趣等,虽说意趣各别,却都是一个丰沛心灵的流露。
(原载于《阅读与写作》2010年9期)
板桥与竹
梅兰竹菊,为四君子。
其中竹与兰都是郑板桥熟稔的画材。
兰之幽,偕君子而归隐;竹之劲,又见出士子之节操。不过虽说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板桥显然更喜欢竹。“唯有竹为君子伴,更无众卉许同栽。”这样竹便高标独立出来,从而摇曳在他的精神世界里。
竹对板桥来说,真可谓是“居不可一日无此君”。茅屋一间,修竹数竿,是他反复吟味的情趣。竹进入板桥的视野,不仅是生活的点缀,而且还营造出一种生活情调。竹影婆娑,人在画中,这自是文人化的情调,何其雅致。个中人烹茶品茗,写字作画,吟咏不倦。心与境偕,恬然自适,便自然远离了富贵铜臭之气。
板桥写竹,自成格局。他画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神理俱足。除了自适心意外,郑板桥还赋予了竹多样的精神内涵。“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坚劲而多节,可比君子之节操。板桥傲岸,且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概。他不屑于拜迎长官,又不忍鱼肉百姓,最终也只能弃官而去,图个洁身自好。
仁者之心,触物而动。“衙斋卧听萧萧雨,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由竹叶沙沙,他想到了民生疾苦。“萧萧”一词,尽得竹之风韵。板桥画竹,清瘦居多。此等瘦损,并非人比黄花瘦的忧郁,而是君子固穷的本色。
板桥弃了乌纱,归隐扬州。他靠卖画为生,自食其力。“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竹之清瘦,其实就是自我的写照。不过伴竹而居,又可从吐放青绿中得其灵秀之气。这样的两袖萧萧,才不是一味枯瘦,反而风姿潇洒。
(原载于《福建日报》2001年7月9日)
倾听流水
且看普里什文的《林中小溪》:“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面临免不了的一场搏斗而收紧肌肉一样。水颤动着,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而水影显得那么调和。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读这样的文字,很能感受到一种节奏,那就是水的流动。同时,相伴着这条林中小溪,作者又有细致的观察,尤其是光与影的捕捉。可以说一路相伴,就有一路的发现。作者发现,水流的声音,就是彼此的招呼。“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且不管哪里的水都会聚在一起,汇成溪流,去拓开自己的空间。“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最终,小溪是汇入了大洋,而一路相伴的我,也来到了一个百花争艳的世界。作者通过一条小溪的流淌,展现出大自然的美。
对于写作及作文来说,唯有训练出敏锐的观感能力,才会多有发现。再如《最初的小溪》:“我听见一只鸟儿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叫声,轻轻地飞了起来,我就跑去找狗,想证明一下,是不是山鹬来了。但是肯达安静地跑着。我于是回来欣赏泛滥的雪融的水,可路上又听见还是那个鸽子般‘咕咕’叫的声音,并且一再一再地听见了。我拿定了主意,再听见这响声时,不走了。于是慢慢地,这响声变得连续不断起来,而我也终于明白,这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雪底下,有一条极小的溪水在轻轻地歌唱。我就是喜欢这样在走路的时候,谛听那些小溪的水声,从它们的声音上诧异地认出各种生物来。”作者喜欢大自然,致力于发现大自然中的诗意。这里写的,就是从听觉中分辨出最初的小溪所发出的声音。
不用说,作者的感觉是很敏锐的。但此种倾听不只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乃心灵的发现。又如《在溪边》:“小白桦树虽早已展枝吐叶,却隐没在高高的青草中了。当年我拍摄它们的时候,还是在第一个春天,那时在这棵小白桦树底下的雪中,有一条小溪的源头,溪水在一片发青的雪地中流去,看去像一条黑带。自从那些小白桦葱茏郁茂,树下长出各种带着五颜六色的小穗、小球果、小叶柄的草以来,小溪中有许多许多的水流走了,小溪本身也长满了墨绿的浓密的薹草,密得使我没法知道溪里现在还有没有一点水。这正如我本人眼下的光景:自从我们分别以来,不知有多少水流走了,如今凭我的模样,谁也没法知道我心灵的小溪仍然在欢腾。”生命犹如一条小溪。有多少溪水流走了,就是有多少时光逝去了。仅看外表,或许人事已非,正如时光不再。不过只要那条心灵的小溪不曾汩没,就可一直倾听。作者的笔下始终流淌着一片春天的水,一片水的春天。
如此文字,是建基于精细观察之上的感悟。而感悟的文字,在普里什文的随笔中所在多有。如此感悟,仍是不离观感的,却蕴涵着哲理。倾听流水,流淌的是时间,是生命,是美好及无尽的追求。
(原载于《教师报》2010年3月17日)
简单生活
美国的梭罗于我们并不陌生。他的文字,字里行间,常常会流露出东方的智慧。梭罗分明是一个东方式的哲人,不过他并没有一心追求冥冥中的那个道而遗弃这残缺不全的世间,只是不去迎合苟同而已;同样他也没有经天纬地的胃口,念念不忘天人合一。他只是选择了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调谐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读《湖滨散记》,其中的《经济篇》很重要,从中可以看出梭罗的生活观。他对工业文明很反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寄居者。于是他才要回到自然中,去过一种更为简朴的生活。他并非完全排斥物质,只是觉得不能过于依赖物质。人必须获得一些生活的必需品,但不该过于舒适。按梭罗的理解,所谓舒适就是按时髦的方式烘烤自己,从而大大地阻碍了崇高向上之心。他在湖边盖了房子,并认真计算投入的费用;他也种了地,同样认真地对待地里的收成。但他不同于农人的,是没有去养猪养鸡,也就是说并不在乎财物的多寡。他认为多余的财富只能购买多余的东西,至于灵魂方面的必需品,金钱连一件都买不着。于是他也反对过度劳作,那样精神空间的自由也就大大地限制了。
天地之间,山水无有穷尽,梭罗只是选择了一个湖。但他认为说到风景,最美丽最富表情的也就莫过于一个湖了。湖是大地的眼睛,山与水的凝聚。人们凝视着湖泊,就可以量出自身特性的深浅。湖是一面镜子,可以完全地映现出一个人的灵魂。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结庐而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这既可视为回归自然的一个尝试,同时也是他生命中最为闪光的季节。梭罗要求作家将自己的生活作一番简朴而真诚的描述,而不是仅仅写一些道听途说的别人的生活。在这里,他真个按照自己的愿望做到了生活选择和写作方式的统一。
住在一个小湖滨,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人从对物质的依赖中解放出来,头脑也就变得清晰了,它可以好好地迎接黎明,跟着黎明一道醒来。只有清晰的头脑,才能感到万物的生机。自然的春天来了,内心的春天也复苏了。一场春雨过后,青草更青了;同样,一旦有更好的思想注入生活,前景就会越发光明。在梭罗眼里,最高的境界就是单纯的便利。
然而,过简单的生活又是需要定力的。梭罗选择湖滨作为栖所,并非回归于原始的耕作,而是为了找寻一个适宜沉思的处所。他回避了许多无谓的交往,在孤独中沉思,沉思即是抵挡孤独的唯一方式。漫长的孤独中,许多思想有了足够的时间去生根去发芽。而只要有了思想,人的神智就健全,而不至于发疯。沉思中,思想融入万物的本体,物我同一。梭罗认为,大部分时间里独处都是有益于身心的。既可避免听到许多嘈杂的人语,又可用心倾听自然的天籁。虫鸣鸟语,风声雨声,各种声音交相来去。这些在文明世界里不被看重的声音,却成了梭罗思想的奏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