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妙手放开芳落,站了起来,恨声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真相。也罢,今日我就将这七门结界的所有告知于你。实际上结界一旦被击破,守将便要身亡。既然叫做生死无门七结界,必然是违禁之术,乃是用这七门守将之魂,去血祭圣女因离散而虚弱的魂魄,如此才有重聚可能。”
换做其他人听到这番话多半会心思烦乱,挣扎以他人性命为代价的事是否该要继续。
然而夜莲没有,她沉思片刻,轻启薄唇,“请问先生,这七门结界的守将,除了你之外,都是些什么人?”
“旁人我不知。与我相邻的乐门守将燕子楼,性好杀戮,满手鲜血……”此言一出,妙手仿佛明白了什么,陡然停了下来,凄然地望着夜莲。
“而先生你与天启的大公主芳落私通有女,也是戴罪之身罢。”夜莲注视着他流露凄苦的双眼,不慌不忙地道。
夜莲的话音刚落,妙手已高高地跳将起来,那母女二人早被抛在一边,他催动内力,使藏在体内的瞳哭剑显露。那隐隐发着红光的宝剑一寸寸自他皮肤间生长出来,妙手合拢无法视物的双目,泪水一滴滴滑落下来,落在瞳哭剑上,剑身顿时光芒大盛,如染了血。
醉心此时才恍然大悟,夜莲之前是存心试探妙手,她拿来刺向芳落的根本不是瞳哭剑。
妙手将红色的剑握在手中,双眼仿佛瞬间枯竭,泪已干涸,眼皮布满褶皱再无力掀开,他终于像一个真正的盲人,茫然而笨拙地站在那里。手中的宝剑却发出越来越浓烈的红光来,红光蔓延开来,逐渐拉伸、扭曲,变得稀薄而均匀,终于形成一个淡红色的保护气场,将妙手笼罩其中。
夜莲明白,这就是生门的结界。
她扬起右臂,水样的衣袖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很快天边远远飘过来一朵墨色的云,待到近处显现莲花形影,它来到夜莲脚下,让她稳稳踏着。衣袖翻飞间她手中又再多了一盏灯,黑漆漆的灯罩,灯芯也无,正是鬼帝赠予的结魂灯,供养着她的天地二魂,于命魂支撑的幻体凝结大有助益。
“喂,你小心啊!千万别死在这第一个结界!那样我就没办法报仇了。”始终在旁边翘首观望的醉心突然大喊。
夜莲如未听闻,突然箭一般飞临芳落身畔,将她抓在手中,再回到莲花之上。芳落没有扯开她尖细的喉咙叫嚷,神态还颇有几分安然,像是一个原本胸膛中藏着惊涛骇浪的人陡然撤除了风雨。
妙手听那衣衫摩擦空气的声音,便知晓是芳落,刚想问她要去哪里,却听得夜莲清清淡淡的声音传了来——
“芳落在我这里。”
“没想到天启的守护圣女竟如此卑鄙,欺负一个眼盲之人。”
夜莲却不理会,拉着芳落的手踏在莲花之上等待着。
芳落望了望对面的爱人妙手,又爱怜地看了一眼被点了睡穴的女儿云舞,突然觉得她生为自己的女儿很是可怜。她沉思片刻,舍弃尖细的嗓音,以内力传音对夜莲说道,“请圣女代为照顾小女。”
夜莲心想这一家人倒是好笑,一会儿是男人请求自己照顾女人,一会儿是女人请求自己照顾孩子。
却在此时听得一个冷然的男子声音穿了过来,“她是要一死助你破这结界。只不过,是有条件的。”
夜莲转头看他,心中充满不解,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似乎无所不能。让她愈发好奇他的来历。她却不知道,连他自己,都对离奇的身世充满疑惑。
他站在一株枝桠繁茂,遮天蔽日的古树下面,身边是醉心,脚边伏着夜魅,脸上是不变的冰冷表情,却还隐隐透出一丝悠然,与夜莲这边的生死攸关仿佛隔了一方世界。
果不其然,芳落继续说道:“其实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像我这么一个生来便注定不幸的人,遇上他这个寂寞愚蠢的男人,不过是互相抚慰而已。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不是这个男人所谓的爱,而是云舞。如今我就算死了,也甘愿。”
她这一连串废话只得最后一句扎实的。夜莲转回头来,问她,“你是不想活了?”
芳落点头。“我觉得自己早该死了,能活到如今是上天恩赐。能为圣女的身魂重聚尽一分力,是我这个失败的母亲为云舞积德。”
积德是好听的说法,芳落只是惧怕自己一生索了无数的命魂来修炼邪术,有朝一日身死,恐会报应在女儿身上,不如此时为夜莲而死求一丝怜悯,日后圣女也好代她照拂幼女。
看来这份责任是无从推脱的了。夜莲细思一阵,觉得既然云舞是微决亲封的天舞公主,自己不妨承下人情。
于是点头答应。
芳落见此,心中大石总算落下,将内力灌注于右掌,口中默念咒语,粉红色衣带翩然而起,直直飞向因瞳哭出现而盲眼的妙手。衣带携裹的熟悉气息令妙手浑身一激灵,伸手就要握住,衣带尽处,芳落的手上正搁着一块碧绿碧绿的翠玉,她准备用这块镜晖父王钦赐的翠玉来囚禁他的命魂。她最喜欢的一块玉。
妙手突然感觉到一丝精气受什么牵引要离开体外,头脑缓慢地感觉到昏沉,知道有人出手,只以为是夜莲,不由惊诧以她幻灵之身还使得出内力,可见修为已强大到何等程度,自己若想保命,只有拼死一战。
芳落等待的正是这一刻,妙手将大部分内力用在瞳哭上,结界虚弱许多,红光忽隐忽现,她寻到一个空隙便使出全力将他的命魂牵引了出来。
他留住一些内力支撑结界,然后倾力灌注于瞳哭,剑身陡然发出类似于哭泣的嗡嗡声来,红光冲上天空,带着火焰和血的气息的瞳哭剑在主人的驱使下袭向夜莲。这是可以破夜莲幻体的以血和泪铸成的剑。
夜莲感受到瞳哭如火灼人的剑气,却令自己如坠冰窟,周身寒冷异常,她紧紧咬住牙,忍耐着。
“马上就要成功了。”妙手心中一阵狂喜,突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念咒声,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无法视物的双眼看向芳落。芳落从始自终关闭五识在催动索魂引术,怕的就是自己意志薄弱终有不忍。因而妙手对她最后的印象,便是她面无表情地在杀死自己……
支撑妙手活下去的念头是在认知到芳落所为的瞬间崩塌的。他拼命将最后一点内力给了瞳哭,那剑感受到主人遭受危难,悲痛得如婴孩般啼哭起来,飞上空中盘旋几圈,再俯冲而下要破夜莲幻体。
结魂灯中的天魂和地魂突然开始不安地游走,在黑漆漆的灯罩外望去,犹若两簇小小的萤火再飞翔,夜莲身体中的命魂也微微颤动着,那是瞳哭带来的将要破灭的恐惧。
“你死啊!死啊!”芳落在心中狂喊,更加快速地念动咒语。她从来不以为自己能得到幸福。他既然有罪,那么她也是有罪的。不如就这样死掉。也算她生平终于为天启做了一件事。不然这大公主的名位,三十年来她实在受之有愧。
在夜莲的恐惧中,瞳哭停顿了一下,然后失重般向下跌坠。
再看妙手,原本魁梧的身躯正在缩小,肌肤的颜色变淡,再一点点地碎裂开来,融化在空气当中,成为细小的尘沙。一粒乌色的命魂游离出他的身体,进入芳落手中的翠玉。
完成这一切,芳落五识俱明,将那翠玉高高举起,仰头对天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
相隔有些距离的青霜迅速捂住醉心的耳朵,以免她被这蕴含着内力的怪声所伤。
芳落大笑已毕,内力全无,浑身虚软无力,仍是挣扎着爬到瞳哭跌落的位置。
夜莲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忍再看,便背过身去。想起曾与银河在一起的时光,尚不知使命,未曾去往天启,不识微决,一切都那样平静而美好。而如今妙手一命,芳落再一命,往后不知还要有多少伤亡,才能换回从前,却不知会否再有平静美好。
瞳哭的剑尖一刺进芳落脖颈间,就嗅到一股熟悉的,曾与自己主人交融的血的甜味,热烈,如浪花奔涌,它为此止不住地震颤,终于落下一滴泪来。那泪是血泪,浓郁粘稠,发出奇异的香气,又隐隐透着血的腥味。
夜莲嗅到这异香,知是芳落已死,血泪已成,立刻飞身上前,在它坠地之前接在掌心。日光之下,那血泪犹如一颗上好的宝石,在她虚幻的手掌间来回滚动。此时天魂和地魂发出属于彼此的银和黑的光来,夜莲知道时机已到,便将血泪送入胸口命魂所在之处,那血泪与命魂一经融合,沉寂已久的命魂终于发出殷红的,只属于生者所有的光华来。
夜莲闭上眼,平复悸动的心神。
生门结界,就这样得以破解。
血泪与夜莲命魂融合之时,神剑只感到心中一痛,身体似乎比之前虚弱了些。
数百年来,他已学会不去在乎身体的变化,这副身体大概不是他的,忽冷忽热,时好时坏,令他不得不受着牵制而活,不去在意,才是最好的应对。他活着,不过是为了心中燃烧的火焰,灭了这漫天诸神,虚伪的存在。
想到此,他牵起嘴角,冷冷地笑了。转而看向夜莲的眼,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身边这只徒具肉身的小花妖,而是天启圣女,夜莲。虽然他还不知道她对自己到底有何用处,然而命运的卦象告诉他,那是攸关自己未来成败的一个女人。
确切说,是一个幻灵少女。
他记得曾经的她。黑衣黑裙,光彩照人。如今却如一团随时会消失的薄雾,冰冷的眼神与身体,总是蹙起的眉头,四肢纤细如弱柳。仿佛一点战斗力都没有。他不由得微微一叹,无论如何,一定要使她重聚身魂才行。不然这副样子的她,对自己毫无用处。
心情终于得以平复的夜莲最先看到的就是他注视自己的眼神。那样冷的一个男人,那样热烈的注目。
她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见天边划过一道熟悉的银光。来人银发黑眸,风华绝代,正是自己那无所不能的师父。她心中一喜,又不知为何鼻酸,有泪将要坠落,飞扑到银河怀中,将泪滴于人前藏了起来。
银河怀中抱着夜莲,眼光却落在神剑身上。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的战场上,他要同他争回徒儿的肉身,一招冰河四溢却没能将他打败。不及细思,比十年前更为力量宏大的冰河四溢已使了出来。
神剑因身体处于虚弱状态,已不能使剑力化解,只得硬生生接了这一招。顿时如同千万吨巨石裂成的碎屑袭向自己身体,先是布满全身的肌肉刺痛,再来每一根细微的神经都烧灼了起来。他怒视着银河,痛楚令他浑身颤抖却拼命忍耐。
醉心已急得哭了起来,双手搂抱住他的腰身,连问“夫君你怎么了”,将眼泪都抹在他整洁的衣襟上。感受到他的颤抖,忍不住哭得更用力了些。
夜莲此时已平复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
这种时候她很想一拳将醉心打昏,这只傻妖精除了天生的媚功就似乎只有添乱的功能。夜莲以为自己只是想想,却没想到身体已同时执行了大脑的命令,她惊愕地望着被自己的拳头打翻在地,脸上犹挂着泪珠的醉心,再抬起眼看他,他却不顾伤痛低低地笑了出来,夜莲一愣,难道是师父的修为退步,否则受了那样重击的他是如何笑得出来?
“阿夜,快回到师父这里来。”银河的声音里有着夜莲才能听出的怒气。
未及她行动,他飞身上前将她带了回来,不放心地上下检查,末了叹了口气,“好在你没事。师父早就来到附近,只是被这生门的结界拦住,待它破了才得以赶来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第一个结界,并不好过吧?”
夜莲离开他的怀抱,缓声说道,“我原本以为很难,没想到很简单。丝毫没有费到我的力气。现下想来,实在很难,非常难。”
……
天色已沉,天空中跃升起无数星子,那是银河与夜莲在天河中朝朝暮暮的伙伴。如今一个为重生,一个为担忧徒儿,各自离了故乡。
在遥远的北方天际,突然闪现一道碧色的光,像彩虹,横跨大片漆黑夜空。
面若冰霜的男子仰头望着那道光,似对夜莲,又似喃喃自语,“下一个结界,应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