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自从当时在天河之上,夜莲受沧海全部战神之力,虽经由静坐调息,但毕竟战神至真至纯之力,与她的女性阴柔之力毫不相容,终于栽倒在地,自此昏厥了过去。
而银河见夜莲身魂已合一,又知她身边有东华帝君护持,终将无恙,便放心地回到夜莲当初化身的莲洞兑现自己的承诺,其后数万年间,无论天界神族再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再踏出过一步,直至元神寂灭于此。
东华带着夜莲,回到悯天宫中调养身体,他顺便带走的,还有雨神愧疚之下双手奉上的沧海命魂。
东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擅自离开昊天宫,帮助叛徒沧海做违逆之事,自去天帝面前领罪吧。至于沧海的命魂,还是交由我保管为好。无论他是否曾经背叛天界,他都是神族一员。”
说完这番话,他一手携着夜莲昏迷的身体,将沧海晶莹温热的命魂装入另一边华丽的袍袖中,再抓住沧海的尸身,毫不费力地腾云往十三重天上而去。
而后帝君昭告天界,至此刻开始闭关,无论发生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许前来打扰。这一闭关,就是十年。
当夜莲自恨天殿中踏出,周身笼罩着珍珠般淡淡的光晕,且有一股淡雅的莲花香气萦绕。她将这天上所有景致看得清清楚楚,对每一个经过的神仙微笑,她的声音比从前更加清澈悦耳,听力和嗅觉仍然承袭于西陵音书和微决,敏锐大异于常人。
夜莲辞别东华帝君,并未说要前往何处,做些什么,只是告别之态异常坚决。
自此天界失去夜莲身影,东华帝君思女心切,终究拿起窥天镜寻找,却在见到她身在何处那一刻安静地放下,此后再未有过寻觅之心。
关于她和沧海之间的传说,却经由雨神和风神之口,逐渐流传了开去。
夜莲跪在莲洞之前,请求师父告知她,如何才能相救沧海的命运。
他的命魂至今仍搁在悯天宫恨天殿的密室里,连东华帝君都束手无策。
这一跪,就是日月轮转一周,整整三百六十五日。
终于,银河的声音自莲洞中轻轻传出,夜莲因此得知自己身世的秘密。
她是东华帝君以内力凝聚的一颗种子,待成熟时亲自放在天河间种下,再由银河守护了一千年,方才等到花朵绽放,又再过一千年,夜莲化身,天启亦随之而生。失去记忆的战神沧海之魂和神剑青霜,亦降落在天启大陆上。
他与她的命运之轮,自此开启……
夜莲的确是天启的守护神,然而东华帝君结成这粒种子的深意,却是用以克制沧海。夜莲与醉心之间表面上看起来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实则那是身魂终将合一的必然趋向。实际上与夜莲之间存在此消彼长关系的,是战神沧海。他伤了她,他便发展壮大,得了天启一半领土。他见到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待见到成为幻灵的她,因愧疚而随她天涯海角寻找结界破解,全然忘却自己要做的事。亦因她而娶了醉心,以承诺守护着她的身体。他为她驱逐血珠化成的魔性少年红药,又吞下血珠致使堕入魔道。末了,他为使她重新成为从前完好无损的她,将自己的全部内力渡给了她,终究力竭而死。
这是东华帝君所能想到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一个可以克制战神沧海的人,将他身体里全部的爱与善意引导释放出来,比之对他进行俘虏和杀戮要好得多。一个英雄,一个强大的天神,是不会败在暴力之下的。
只是东华从未料想到,这爱如此深沉,不止沧海对夜莲倾尽生命,夜莲重生以后,唯一的信念便是寻找令沧海复生的办法。
她愿意为此献祭出自己的生命。
她原本便是天河间一粒渺小的种子。用以换取战神的命,实在是太划算的一次交易。
如今天启在新君的带领下已然国泰民安,她对这世间,再无牵挂。
那些昔日沧海豢养的军队,曾见将军自绝于敌人面前,因此军心涣散,在优诺和赤血的带领下回到天启国,二人商议一番,带数万手下投诚于朝堂,成为国家军队的编制。
西陵音书不甘于永远代替微决,不久便发动政变成为女王。大文治官西陵澈和其兄西陵遥想成为天启国真正把持朝政之人。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只有谋略而无德行的女子,很快便被王室贵族推翻,沦为阶下囚徒。
继位者乃是微决君叔父的儿子,史称慧允君。然而这场夺回王室政权的战争发动者,却是已故的大公主芳落之女,云舞。在帮助惠允夺得君位以后,惠允曾有意立她为后。就在惠允表白的当天夜里,云舞悄然离开王宫,自此泯于江湖,不知所踪。惠允感怀于云舞的风姿,仍立她为后,自此君后位空悬一生,漫漫数十年间,无数嫔妃拼尽浑身解数想要得到那个名位,甚至有人为此而丧命,仍然求之不得。
这世间除了惠允君,自然无人知晓,他为何会对一个消失的女子如此念念不忘。
惠允君幼小之时,有一次在花园中玩耍,曾经失足落水,承蒙路过的云舞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一个男孩,被一个女孩救过命,长大后又受到这女孩相助得以登上帝位。他要么感恩,要么深爱,命运实在令他别无选择。而惠允君对云舞既是感恩,亦是深爱不移。只是云舞这一生都未能懂得他那因被动而缄默谦卑的爱情。
彼时天光大好,银河清淡的声音自莲洞中传出:“你为何执意要救他?”
“他为我而死。”
“你,难道不是因为你爱他吗?”
夜莲默然不语,良久,清冷嗓音如羽箭一般刺破银河胸膛:“我不会爱一个伤害我的人,也不会爱一个曾经娶别人为妻的人,尽管那人拥有我的身体,但那终究不是我。只是,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又赔上性命,除了这一条命,我无以为报。”她轻轻地呢喃,仿佛对银河,又仿佛对自己:“我没有办法忘记他,只是我不能爱他。”
她仰首看着天河里的繁星,有些闪烁,有些沉默,却都好像是他注视着她的眼眸。她闭上眼,终究有泪落了下来,湿润而冰凉地划过她的脸颊,那真实的触感,仍然令她感到心惊。她多么希望那一切从未发生,这世上没有一个叫做沧海的男子,她亦不曾闯过那生死无门七层结界,以他人性命,最终得回从前的完整的模样。这样的完整,终于得到之时,才发觉,原来不如不要。
每个夜里,她的脑海不停闪过最初相见时的情景——
战场上,那个青袍素甲的将军狂傲不羁,誓要取她的性命,他头顶的红缨似火,日光底下,眩惑了她原本冰凉无情的双眼。她还来不及爱上他,便被他一剑重重砍下,断绝了所有可能。
她从不以为这样的活有何快乐,亦不觉他那样了却夙愿地死有何恐惧。
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与他交换,换来神族的完整。天上可以没有莲花,却不能没有司掌战争的神祗。
夜莲终于得到银河的指点,她含泪拜别师父,起身毫不迟疑,奔赴自己命运的终点。
三百年后。
妖界连同魔界,挑起向天界神族的大战。东华帝君已闭关百余年,无人敢前往打扰。以天帝为首的众神束手无策,终日惶惶,就在妖魔集结的数十万大军直逼九重天上的昊天宫门口,战鼓兀自擂得震天响之时,自更高的天阙上,悯天宫的恨天殿方向,嗖然掠下一个高大身影。
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东华帝君自闭关中赶来。
待到那青袍素甲的将军张着一双冷眸威严地扫过妖魔数十万大军之时,众人才看清楚,竟是已沉睡千年的战神沧海——当年东华带回沧海尸身,并未告知天帝沧海已死,而是说他身受重伤,恐将一直昏迷。
一时间众神顾不得妖魔大敌当前,纷纷奔走相告:
“战神醒了!”
“昏迷的战神醒过来了!我们神族有救了!”
“妖魔就算再来十万大军也不怕了!”
那一战,神族大败妖魔联军,打得对方落花流水,神将们个个心里头无比痛快。受了妖魔界将近千年的欺侮,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而这一切都是重生的战神沧海的功劳,那些妖魔见到他吓得魂都没了。听闻消息的天帝急忙乘坐龙车赶来,想要将沧海请到昊天宫接受封赏,沧海却冷冷一笑,闪身隐没于蔼蔼云层之间,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
从那以后,神族每有危难,沧海便会挺身而出,维持天界神威,只是从不接受天帝封赏。连后来东华帝君修炼结束赶来,都未能得见沧海一面。
这世上只有另外一个失踪的人时常见到沧海,那个人便是逃离王宫的云舞。
夜莲曾受大公主芳落临终之托照顾云舞。她死后,沧海自然便接下了守护云舞的责任。后来沧海正式收了云舞为徒,授予她神族的武功,以及内力的修炼方式。云舞终于修得长生不老,自此常伴沧海左右,也算慰藉他孤寂流浪的生涯。
沧海问云舞,“为何不愿修仙?”
云舞笑着摇头,“那样我就不能常伴师父左右。”
那一天她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爱她?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只因为她以生命作为交换吗?”
云舞真正想说的是,我也可以用尽生命去爱你。
她从不掩饰眼中对沧海的深情,沧海亦从来视而不见。
沧海自然知道云舞口中的“她”就是夜莲,以前他从来不答,但此时此刻,他正觉得人生仿佛走到了尽头,种种悲伤绝望纷纷涌上心头。
他说,“这世上太多人都像我一样胸口破了一个大洞活着。只是你晓得我的伤口,却不晓得别人的伤口罢了。所以永远不要好奇别人的感情有多么深切,因为爱她,就像活着本身一样自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爱她。至于她是因我而死,那并不是我对她念念不忘的关键。关键是,我也愿意为她而死,只是已无法挽回她的生命。”
这是沧海有生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每个字迸出唇齿间,他都能感受到心脏剧烈而疼痛的跳动。
在他的胸口,心脏位置的肌肤上,隐隐显露着一朵墨色莲花的印记。
那是千年前的夜莲,终于将自己融化成一粒种子,就像最初时那样,一粒结满神力的晶莹剔透的莲花种子,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胸口,以换来他的重生。
沧海自沉睡中醒来的须臾,分明见到一个少女,眉目清冷决然、黑裙翩翩,如幻影般一闪而逝。从此再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