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这一去,总共用了七七四十九日。先去天界面见天帝,两人把盏相谈数日,方才有了可行之法。辞别天帝,银河又转往下界幽冥地府,见了鬼帝和阎罗王,待到第四十九日傍晚,提着一盏黑漆漆,连灯芯都没有的琉璃灯回到苍离山顶。
推门进入石室,却不见夜莲身影。
她现在的情形绝不比以往,幻灵虚弱的身体哪怕连一只体形稍大的鸟类冲击都躲不过。
正当银河想要静下心来观望夜莲的所在位置。突然从东北方的密林深处传出来一声惊叫。银河大惊,提着结魂灯便往发声处赶去。
这苍离山是天启王室所有,入口处设有巨大保护结界,平常人是无法进入的。可当银河来到那一片遮天蔽日的松林间,见到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梳着圆圆的双髻,水粉色的丝带长长的垂在肩膀,晶亮的一双眼,十分可爱。小女孩见到银河匆促而至,竟一副主人家的模样插起腰来说道,“你这家伙是打哪来的,闯入我家的林子也不怕君上降罪责罚吗?”
“君上。你指的是微决?”银河蹙眉问道,手中的结魂灯不着痕迹地收进袖笼之内。
没想到小女孩脸色一沉,“我父君的名字岂是你可以随便喊的。还不快点跪下认罪!”
银河心中好笑,却并不理会她。微决君年不过双十,又未曾立后,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不过这孩子的来历也必定值得深究,只是现下找到夜莲才是要紧事。
银河不理会她,凝神聚气,以观望夜莲的所在。那片浮在眼前的镜像模模糊糊,现出一个小女孩的模样,银河心中一动,收回内力,望向脚下的小女孩。她身上的可疑之物,也仅有系在腰上的环佩。察觉到银河注视的目光,小女孩即刻将那佩玉解了下来,放在手中紧紧地握着。银河一把便将那上好的佩玉吸到了掌中,放到眼前细细观桥,通透的玉体中,果然有一团模糊的雾气凝聚。他催动内力,一招冰河四溢顷刻间便将那佩玉摧毁,大片大片的粉末状物质飘散在空气当中。
待那烟尘散去,夜莲的灵体伏在草地上,轮廓越来越清晰。“师父。”她虚弱地喊。
银河跪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心口一阵揪疼。“阿夜,你怎么样,还好吗?”
夜莲半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只是有些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离开石室!”
夜莲是昨日傍晚离开石室的。
起因却是那个小女孩无意中找到石室并走了进来。本来夜莲以为她不会见到自己。没想到小女孩却走到自己面前,伸出食指来戳了戳虚幻的身体,笑道,“真好玩,软软的,好像棉花糖一样哎。”
小女孩名字叫云舞。自称是微决君的女儿,册封为天舞公主的。夜莲的冷淡防备之心在听到微决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完全放下了。她虽不愿笑,也不懂得如何与一个小孩保持亲近,却因为微决而不忍拒绝她的请求。
云舞甜甜地对她说,“影子姐姐,我们一起去树林里玩捉迷藏吧?”
夜莲哪里懂得什么是捉迷藏,就算懂得也不会有半分兴趣。可她就是无法拒绝云舞。如今想来,只有八个字好说:鬼使神差,在劫难逃。
云舞见到佩玉已碎,不由得一脸惊惶,趁他们说话间没有注意自己,便悄悄地溜了。
银河听完夜莲的描述,沉吟片刻,说道,“云舞绝不会是微决的女儿。但说她是君上亲封的天舞公主,从她的言行装束,还有那枚锁住你的佩玉看来,倒有几分可信。她的真实身份该是某个贵族的孩子。无论如何,这孩子差点要了你的性命,已留她不得。管她是王族还是什么来历,杀了便是。”
夜莲摇头,“不要,留下她也好知道那引了我的法术是什么。何况,何况夜莲本就是死人。”语声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索魂引。”银河的声音难得如此冰冷。“你不记得当时的情况,头痛非常,幻体几乎消失,载体是一块玉。从这种种迹象来看,是索魂引无疑。真正操作的人也不是云舞,该是她背后的指使者。那需要非常深厚的内力才可以做到。修炼此术的人,都是心术不正者。留下那孩子也好,她背后的人终有一天会出现。到时师父自然会为你报仇。”
说完他俯身亲了亲夜莲的额头,“你能安然等到为师前来,大概因是从墨玉中化出来的元神。那块佩玉非但没能散了你的三魂,反而保护了你。”
银河抱起夜莲,回到石室当中。将离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略微隐瞒后讲给她听。末了将方才藏在袖中的结魂灯递给她。
夜莲端详那盏灯,只见通体乌黑,没有灯芯,灯壁上也没有图案装饰。比起平常灯盏来更要朴拙几分。这便是银河自幽冥鬼界借来的世上最厉害的神器,结魂灯。有了这盏灯,夜莲的天地二魂便有了栖居之所,独留命魂在幻体中,外出行走时便不必害怕外界冲击令三魂飞散。
原本银河想多留夜莲些时日,交给她一些适合幻灵的法术和应对磨难之法。可是夜莲刚刚被锁魂引这等邪术所害,幻体虚弱到了极点,便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否则过于虚弱的命魂便无法与肉身重聚。
于是银河凝着眉目,慎重道:“阿夜,早些时日,我将此事禀明了天帝。天帝言道,‘你若想身魂重聚,便得要闯过七个由神将守护的结界。若是闯得过,自然身魂合一。若有一方结界失败,便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需要想清楚才行’。为师已替你回了天帝,无论多艰难,这结界你都要闯上一闯。据说七结界分别由七位神将守护,这些人平时隐于天启各处,且将结界藏在了自己身上。所以必得先找到人,才能再行突破结界一事。为师本想与你一道去寻,但是天帝说,你的同伴只能是九年前失落的肉身。”
星微纪年五百七十一年的秋天。
深夜,由王宫隐蔽的侧门悄悄驶出一队骑兵,领兵之人是此刻早该就寝的国君微决,他同身后的士兵们一样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只是头上的盔帽和束腰的锦带显示出身份的尊贵。
他们要去往神剑国,取一个人的性命。
整整九年,这仇恨深可及骨。
自九年前那场大战失利,导致夜莲身死,国土一分为二,微决并没有一日能够睡得安稳。如今他已年近三十,仿佛一夕之间,眼角便迸出细纹,轮廓亦瘦削坚硬起来。这数月来,他都在与心腹的武将商议,如何避开以大文治官为首的臣子们的阻拦去往神剑国杀了那个人。微决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走这一遭,身为国君,身份何等尊贵,若有闪失置这已分裂的国家何地,臣民何地。可是,他亦有他的骄傲和尊严。那些大臣每日上朝总要劝慰他要接受现实,然后留他在夜里独自啃噬兵败之辱,丧友之痛。
这夏夜无风,空气中弥散着溽湿燥热的气息,搅得夜行的人们心中发慌。
待到黎明时,他们便驻扎在野外休息。夜深人静之时再行出发。如此昼夜颠倒,体力消耗尤为巨大,总共用去了二十三个日夜,才抵达天启国与神剑国的交界之处。微决让士兵们扎营,休息进食,自己则带着心腹的属下妙环前往结界处勘探。那结界是神剑将军亲自设下,九年来,微决不计代价地请了数不清的仙人妖魔前往,试图将其破解,却都徒劳而返。
微决当然不会以为一己之力能击破那结界。他要做的,只是让对方知道他来了而已。
“夜莲并没有死,当年在战场上为神剑将军所救,如今已是神剑国的王后。”数月之前,微决的心腹杀手妙环带回这个震骇人心的消息,是他终于决定成行的原因。如今他已身在两国交界之处,朝堂那边有姐姐设法欺瞒大臣们,若是自己能顺利取了那人性命,带回夜莲,将天启重新统一,此后便可安枕无忧。
这时妙环在旁边说道,“君上,结界处必定日夜有神剑国的人守护。君上只要在附近现身,那人很快就会知道君上驾临。”
他出现得比微决预想的要快。一时间只觉得回到了九年前,那个面容冷冽、眼中没有丝毫情绪的将军,持着一柄青凛若霜雪的长剑策马而出,犹若天神一般。微决知道这样的观感有误,他是一个邪恶又强大的男人,应该形似妖魔。却也是最英俊的妖魔。
转念间,微决就看到了与他并骑而出的女子。几乎是第一眼微决便认出,那女人虽然和夜莲长得一模一样,却不是她。无论是女子额间的花形,妖媚的眼,抑或稍稍丰腴的身体,就连那举手投足的微末之处,都与夜莲决然不同。
那样幽冷沉静的美,即便在神族女子中都不会再有,怎会是眼前这样一个媚俗的女人。
微决敛下眼,难怪妙环会错认,这样的女子虽然骗不了自己,欺骗天下人却是毫无问题的。可现在已顾不了那许多。既然令国破者在眼前,唯有拼死一战。
微决的护卫队虽然骁勇,无奈在神剑国数以万计的士兵面前,仍是寡不敌众。连妙环都受了刀剑之伤,眼看要全军覆没之时,远处突然传来清越的号角之声,熟悉得令微决激动。他挡开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迅速回头望去,只见蓝白相间的星微旗高高地飘摇在半空当中,随着军队的迫近,越来越清晰。为首的将军却是一向在王城中养尊处优的大文治官,他带来了天启全部的军队,倾全国之力,来完成这一次必胜的杀戮。
“君上。”来到微决面前,大文治官下马行礼,“臣将可以调遣的军队全部带来,助君上一臂之力。”说完,他走近微决,悄声说道,“臣得到密报,神剑将军将那个长得和圣女一样的狐媚女人视若生命,君上只要拿下那个女人,他的命便唾手可得。另外,臣早已令一队身手敏捷的士兵趁着结界大开进入神剑国内四处放火,以乱他们后方阵脚。”
微决拍拍大文治官的肩膀以示感谢,随后策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对青袍素甲的将军喊道,“叛徒,还不出来受死!”
“叛徒?”他冷冷地嗤笑一声。“成王败寇。微决君难道不懂吗?九年前我留你一命,还给了你一半国土。你非但不领情,还要等到今日来送死。既然如此,我就将你那半个天启国一并接收了吧。”
微决听闻此言心中愤恨,一时不得言语。
微决身侧的大文治官和负了伤的妙环却被对方的狂妄之言震骇住。
突然间,微决仰天狂笑,待笑声止歇,将腰间的佩剑抽出,豪气万千地说道,“来吧,就让我们将九年前未完的战斗结束。”言罢策马而出,蓝袍鼓风,如一道闪电奔向青霜所在。
单以武功而论,微决着实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大恸之后反而心思清明,没有任何目的的,为战而战,出招便扎实,攻守皆稳,加上明君自有的泱泱气度,一时之间竟与武力卓绝的神剑打了个平手。
他们激战正酣。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妙环向身旁的大文治官西陵澈低声说了几句,得到对方首肯后,便忍住伤痛,施展灵巧身法,悄悄来到和其他人一样将心神放在激战中的两人身上的醉心身后,拿出一早藏在袖口的扇形碧玉,默念临行前夜大公主传授的咒术口诀。
醉心顿时觉得头脑昏沉,双眼阖拢,直想要睡个天昏地暗。
再来有一丝细长的黑雾自她头顶飘了出来,最终落入了妙环手中的碧玉里。妙环见大功告成,不由得意地挑起嘴角,先将那碧玉稳妥地藏入怀中,顾不得有伤在身,背起醉心,几个纵跃回到己方阵营。
刚将醉心放下,妙环便因伤势发作昏了过去。
大文治官连忙指挥手下将妙环妥善安置,又将醉心拖上马车,派专人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