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是在意的。
对待生命,如此珍之重之。
不像其他天神,那样淡然地看破生死。
“我这样是不是不配做一个神?”她问。
“你年纪太小,自然看不透这些。于我而言,生与死,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东华垂头看她,目光中充满悲悯,不仅仅是对她此刻的可怕,更是对她早已注定的命运。
“可是死掉一定没有活着快乐对不对?活着可以做想做的事,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阿夜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东华的眼光温暖幽深,尽是洞悉所有的了然。
夜莲浑身一震,赶紧垂下眼帘,低声道,“没有,只是有感而发。”
她的眼光随即落在自己的一双手上,那样纤细、却虚幻的一双手。眼神中灼热的悲痛就那样一寸寸消失,落入从前那种幽静,和微微的冷冽,再咽下所有的语言,绝无可能多说一句话。她不喜欢这样失控的自己,仿佛被魔魇控制,只想要一切回到从前,天启未裂,肉身未失的从前。不管将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夜莲整理好心情,抬头看向东华时,眼神已然坚定幽冷。“父亲,我要回天河一趟,我们就此别过。”
东华摇头,长叹一声,“罢了,我就随你同去,以免你幻体再被沧海所伤。”
说完不待夜莲反应,牵起她的手,踏上一片腾云便疾往天河而去……
隐墟幻竹林一别,不过短短数日,夜莲再见到银河,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看了看身边白衣锦绣的东华帝君,再看看同样白衣却截然不同的师父,师父若知道自己多了个父亲,心里会怎么想?
她向前跑了几步,一下子扑进银河怀里,心头满是喜悦,仰头看他时眼中却隐隐含着泪珠,将落未落。
“师父,好久不见。”她说,声音微微哽咽。
银河见她如此,明白她是受了什么说不得的委屈,连忙紧紧抱住,疼惜道,“不是很久,阿夜回来就好。师父好想念你。”
毕竟东华帝君也在,夜莲不好总是赖在师父怀里,又再磨蹭了一会儿,便自那怀抱退了出来。银河一早就看见东华也来了,只是徒弟要紧,现下总算腾出时间来与他招呼,却见东华眼里因了然而起的促狭之色,不禁令脸颊微微发烫。
“帝君,好久不见。”银河朝他方向走了半步,拱手寒暄道。
“的确好久不见。算起来上次你到昊天宫饮酒,是近两年前的事了吧。”帝君不知何时又拿出那柄纸扇,在这不热不冷的天气里闲适地摇晃着。
令夜莲想起从前尚未见到天界诸神时,师父曾拿给她一组画像混混脸熟,以免日后见到却不知诸神姓名来历徒惹笑话。夜莲所见的东华画像,便是身着白衣,手中摇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折扇的模样。
当时夜莲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手中画像,认真道,“他没有师父好看。”
正是这句无心之言令银河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足足有七八天,笑得脸都僵了。
后来银河带夜莲去昊天宫面见天帝,夜莲才得以见到自十三重天飞掠而下的东华帝君。同样是穿白衣的神,他果然与师父大不相同,而那潦草的画像,却未能将他风神俊朗描绘出半分。师父在这天界的确俊秀温雅,无人能及。然而东华帝君却是另一种泱泱气度,这就好像天帝贵为众神之王,住在九重天上的昊天宫,而东华帝君却住在更高的十三重天,虽然权位不及天帝,但似乎有更强于天帝之处。比如天帝对诸神时的威严迫人,面对帝君却是一副和蔼亲切的模样,至少在如何安置夜莲这件事上,最终做主的人是帝君,他不厌其烦地摇着那柄扇子,建议天帝让夜莲守护新近出现的天启大陆,就这样决定了她的命运。
那时的夜莲稚嫩得很,听到指派职位不懂谢恩,反而愣愣地说了句,“帝君的衣服真好看。”那的确是她生平仅见的最为华丽的白衣,襟与袖的华丽锦绣炫耀夺目、精美绝伦。东华闻此言也愣住了,望着袖口上的金色华美滚云纹久久不能回神。夜莲不知道的是,刺绣的女子早已因爱慕帝君成魔而被逐下凡间。没错,正是那位种下不会结果的梨树的女子。
“帝君一向好记性。”银河点头,正打算问他为何突然到访,又不知如何与自家徒弟凑在一块。
银河的说话拉回了夜莲漫天飞扬的思绪,辨了辨所在方位,又看清身边的人,这才蹙眉问道,“师父没有见到战神吗?”
“战神。”银河不明所以,“什么战神?阿夜你在说什么,为何师父听不懂?”
“战神沧海,先我和父亲一步来了天河。”
“你……父亲……”银河瞪大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夜莲,转而又去看东华帝君,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东华点头,“上神莫怪,我未及知会你便收了阿夜做女儿。因实在是很疼惜他。”
银河一怔,随即便明白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质问和责怪,这株世所罕见的墨色冰莲的种子,本就是东华帝君亲自在天河种下。他曾问过帝君为何种在自己故乡,帝君的回答是,此处最适合冰莲生长。可是如今再去看夜莲孱弱虚幻的模样,银河不得不怀疑帝君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这里并不适合夜莲,她不快乐,甚至连身体都弄丢了。
耳边陡然又响起夜莲方才所说战神,不由一惊,骇然道,“战神沧海,他不是一千多年前就被帝君处死了吗?”
“他没有死。”帝君缓缓摇头,眼神瞬间变得幽深,他抬手拂过身边滑动的一颗小星,低声道,“我留下了他的灵魂送入轮回,转世之后他寻到契机恢复记忆,如今再来天界寻仇。对于自己想要的,他仍是像从前那般执著。”
“这么说,他仍然想要……”银河话说了一半,后半截生生咽了下去。
然而东华已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令所有天神都讳莫如深的记忆。他眼中浮起悯天宫中的莲花和梨树,还有高耸挺拔的玉竹林和仙气氤氲的琳琅湖,无比的惬意清幽,可就是这样的幽静修养之地,却化解不了一个强大天神心中的戾气。那些曾抢夺父神肉身的邪恶之徒,该是有多残暴狠厉,以致将他的心志摧残至此,东华竟完全不敢去想象。
银河蹙眉叹道,“这该如何是好?”
他虽拜为上神,是因天河于神界至关重要,加之相貌出众、风姿绝代,若论内力修为,对战能力,在诸神之中实属平平。是以听到战神沧海再次以叛逆之姿现身天界,心中便一阵惶恐。又联想到夜莲身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难道说,就是那个持着冰冷古剑的男人?”
帝君缓缓点头,“正是他,从神剑青霜中化身的战神沧海。夺了夜莲肉身并强行留在身边的青袍将军。自称神剑,只因无名无姓。实则出身高贵不凡,乃是高位孤寒的战神。”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阵男子纵情大笑的声音。
夜莲浑身一震,转头循着声音望去,见到帝君口中的青袍将军,脚下如有星辰闪耀,急急御风而来,其后还有七个耀眼的光点紧追不舍。沧海来到近处,他们才看清,他脚下所踏,果然是不知何故竟然听从驱使的星子,而他身后追逐的七个光点,一个个接连现了真身,竟是守护东方天牢的北斗七星君。
银河见此,忍不住惊得“啊”了一声,快步上前问为首的天枢星君道,“那火神可曾牢牢看住?”
天枢星君颇为遗憾地摇头,正想说不曾。
旁边的沧海突然大喝一声,“火神还不现身!”
众人只见一片灼灼红光掠过深沉天际,附近的星子顷刻间如受火焚,一个个惊得跳了起来游离开本来位置。就在这混乱之间,一位红发赤目的高大天神现了真身,正是千年多不见的火神将离。他双目怒睁几乎炸裂开来,被他目光所及者若非是天神早已受炽火焚身之苦。随后右手高高扬起,口中呼喝有声,只见沧海的袍袖中突然蹿出极为袖珍的一兽,奔跑间身躯逐渐变大,然后渐渐恢复,待奔跑到火神将离身边,已成庞然大物。它引颈昂首嗷嗷叫唤了几声,口鼻间呼呼喷出热气,不多时便有火柱自它口中喷射而出。
原来沧海先行一步却没有直抵天河,而是去往天启带走了临行前交由赤血看守的夜魅,他虽然可以打得过北斗七星君,却对东华帝君下的死咒毫无办法,所以才令夜魅前去唤醒主人,希望将离听见故人声音能够醒来自行冲破咒术。却未曾想到,东华所下咒术并非有形可见,而是置放于将离的内心,只要他踏出天河一步,便要受烈火焚身的刑罚直至死亡。
是以这咒术并非要困住火神将离的行动,而是一点点灭绝他的希望,让他甘心囚禁于此,再没有往日雄心壮志,如此,沧海的身世之谜便可牢牢守住。而令北斗七星君昼夜不停地看守,不过是做给诸神看的样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