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办好手续，我回了酒吧，告诉大头，我要离职，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他很高兴，非要给我庆祝。
我推辞，“别了，这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他不依，说：“你是大学生，在酒吧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上班，实在是屈才，该走，走得好。”
我苦笑了一下，“我是什么大学生，连毕业证都没拿到”。
大头搂着我的肩：“不说这些了，今晚咱哥俩就好好庆贺一下。”
我拦不住他，大头从后台取了一箱啤酒，搬进了我的楼梯间。铺开一张报纸，上面散放着一碟花生米，一块猪头肉，还有两个纸杯。我们席地而坐。
我因为一次误会，替他挨了揍，他居然从此把我当兄弟。想想很滑稽，他在我眼里，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人。但他现在掏心掏肺地跟我喝酒，祝福我。
我索性敞开了喝，一杯一杯的。他喝得不过瘾，干脆开始吹瓶。我没有什么酒量，啤酒一瓶就倒。很快，我就出去吐了。大头很仗义地说：“你喝一杯，我喝一瓶。”
我劝说：“别喝了。”
大头high了：“走，我去给你唱首歌。”
他拉我出了小屋，穿过拥挤的人群，跳上舞台，摆手把台上驻唱的歌手挥下台，把麦克从架子上取下来，“下面，我，给我一个兄弟唱一首歌——《干杯，朋友》。”
旋律响起来：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尽头
也许你从今开始地漂流在没有停下的时候
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天空是蔚蓝的自由
你渴望着拥有
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让我们再次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
像儿时的眼眸
想着你还要四处去漂流只未能自己左右
忽然间再次忍不住泪流
干杯啊朋友
干杯朋友
他唱得很动情，唱到最后，竟然哭了。我也哭了。
二
三天后，我搬离了酒吧的小屋。
我在一家公寓租了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下来。这家公寓，是由一座倒闭的工厂职工宿舍改建来的。四层楼，每层大概二三十个房间，每间大概十几平米。
就在这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已经住了四个人，我以每月60元的价格，租了这个房间的阳台。这样，一间公寓就住了五个人。
阳台大概有三个平米，放下我的行李，搭个地铺，勉强能伸开腿。我就这么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我去公司报到。
杨经理带我去了业务部的培训部，培训部很大，像一间会议室。我进去的时候，公司高级培训师张明敏已经准备好了，见我和杨经理进来，她带头鼓掌，并喊到：“欢迎新人才，欢迎新伙伴！”坐着的同事，齐刷刷地跟着喊。
这个阵势，吓了我一跳。
杨经理把我交接给张明敏。
张明敏带我去走廊，指着其中两间办公室，说：“培训部二十多名新员工的目标就是搬到这两间办公室去！”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这两间办公室挂着“业务部”的牌子。
我当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对业务部和培训部没什么概念。
培训部的办公桌都是开放式的，像讲堂。二十多个人坐在下面，他们对面是一个讲台，讲台后面是一块硕大的白板。张明敏就站在讲台上。
我去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张明敏开始培训了。
“伙伴们，早上好！”张明敏喊了一声。
“伙伴们，早上好！”下面跟着喊。
“我们的目标是？”
“拿出业绩，占领业务部！”
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大一开学，那一个月的军训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时的我，心怀着兴奋、憧憬和激动，我终于站在象牙塔下开始了大学生活。军训时，系里的辅导员王刚指派我当临时班长，因为我的高考成绩是班上第一名，并且我在高三就是预备党员，是班长。我是带着光环进入大学的。
就在军训结束后的下午，带我们的教官找了几个战友，要跟我们打篮球，班上周肇峰、郝伟、孟代强举手报名，我不自觉地往人群后面退了几步。
教官发现了我：“磨叽什么，后面那个大个子！走！”
当我低声说我不会打篮球时，脸一定是涨红的，声音一定是嗫嚅的。
此时，再次身临其境，我希望我不是这群人里最扎眼的那个。那样即便将来没有业绩，也不会太令人失望。
张明敏开始讲课：“伙伴们！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时不我待！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现在低头默念一下自己的短期目标！”
下面的人开始低头，想着自己的目标。
我也低下头，想自己的目标在哪？
一分钟后，大家抬起头。
张明敏说：“要记住你们在公司的位置！你们是什么？你们是其他部门的衣食父母，没有你们，他们统统都要下岗失业！你们是公司的栋梁，是动力，是源泉！”
“营销界有句话，十年的路一年走，十年的话一年说，十年的鞋一年穿，当然这样做的回报就是，十年的钱一年赚！”
“你们跟他们不同，他们的工作是机械的，是呆板的。你们的成功要用自己的潜能，用自己的创造力，用自己的智慧，一手创造！”
……
整整半个小时，张明敏一刻不停，甚至连思索的间歇都没有。
完了，台下二十几个人唰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奔出了公司。就像牛魔王身上那几十万牛虱，迅速渗透到这座城市每一家有可能发掘广告业务的公司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张明敏走过来，“横日，你好！我是培训部高级培训师张明敏，欢迎你加入这个团队。”
我站起来，很礼貌地说：“张经理，你好。”
她笑着说：“我们是一个团队，叫我张姐就行了。”
她示意我坐下，然后掏出一份名单，跟我说：“横日，这是我给你圈定的潜在客户名单。以后，你就负责这些客户的开发。”
我不大懂，只有听的份。
她继续说：“你第一个月的任务就是要跑遍这份名单上的所有客户，我们俗称扫楼；然后，从中筛选出十个左右的潜在客户，再次盯紧拜访；第三步，从这十个客户中，挑选三四家，发掘客户需求，动用一切可能的资源，展开定点爆破。赖昌星说过一句话，不怕他们贪，就怕他们没需求！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我疑惑地问了一句：“给客户送礼？”
她笑了：“不，送礼行贿是很初级也很没有技术含量的。古书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感情贿赂是最高级别的贿赂。有了信任，就有了一切！”
她始终在笑。这让我感到一些温馨和顺意。
张明敏说：“你想象一下，将来公司有很多大客户都是你赵横日做起来的，你成了公司不可或缺的精英，你拿着几万的月薪，开着自己喜欢的车，那是怎样一种人生境界？”
我在培训班的大厅里，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揽到一位大客户，他把所有的广告业务都交给了魔法盒子，每年给魔法盒子创造的利润数以十万计。陈总在公司全体大会上，把我树为典型，列为标兵。
……
想象，我很擅长。
三
张明敏拍拍我，说：“好好干。”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偌大的培训部只剩了我一个人。我不敢到其他部门去，尤其是策划部。我怕碰见郝伟。我拿着张姐给我的客户名单，想着她说的话。
我必须尽快进入角色，不能让陈总的恩泽变成失望。我买了一份市区地图，根据客户名单上的地址，在地图上一个一个地画圈。这些圈圈，让我想起了找工作时报纸招聘版上的那些圈圈。我不知道现在这些圈圈会不会一个个的也变成叉叉。
正想着，张姐推门进来了，递给我一本册子，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客户宝典。“这是我为公司的业务员量身制作的，你先仔细看一遍，记住上面的推销用语，把公司的业务范围、优势业务烂熟于心。一周后，你就可以出门了。”
就这么简单？
翻到册子最后一页，我大吃一惊，上面居然有几行类似《葵花宝典》的话：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即便自宫，未必成功；若不自宫，必不成功。
在这几行字的下面，清晰地写着注释：神功，业绩也；自宫，放下面子也。
想想，很有道理。
唐木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没注意。
她把《客户宝典》从我手里抽过去：“这老娘们儿，又拿出她的宝典忽悠人了。”她对张明敏不屑一顾。
我不自主地站在了张明敏这边：“我觉得她很诚恳，一点都没忽悠人。”
“那你想不想自宫啊？”唐木并没有接茬，反问我。她说话还是那么咄咄逼人，我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喜欢张落雪，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这对你很重要吗？”我想不想自宫，关她什么事呢。
“这老娘们说得对，做业务员的第一步就是自宫。可是，你自宫了，不代表你就可以成功了。要想成功，我送你一件兵器！”说着，她拿出一份表，摊在桌子上。
我没看她带来的东西，也没挪窝。
唐木看我不说话，丝毫不觉得没趣，铺开她带来的“兵器”。
同样是一份本市市区图，上面也有很多圈圈，跟我手里的地图不一样的是，每个圈圈都有一种颜色。
“我这份表可是独家秘制！”唐木得意地说。
“那为什么给我？”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给你揽客户啊！”唐木对我迟钝的反应很不爽。
“高级行政秘书也有帮助新来业务员揽客户的工作职责吗？”
“呵，我没那义务，也没那闲工夫。你没必要知道，总之，这东西对你有用。”
“那你费这么大劲，为了什么啊？”
“你猪脑子啊！我费劲自有我的道理！”
这句话我听了很压抑，我对这样的字眼极度反感。但我从不反驳，试图争辩的后果只能是更多的挖苦，我习惯了沉默和走开。
看我不说话，唐木起身要走：“好心当了驴肝肺，上面的玄机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她把这份表留给了我。
“哼，知足吧，这份表连策划部、业务部都没有，我刚做出来的。”她似乎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漠然，又转回身强调了一下。
听到策划部，我又想起了郝伟。我想问她，郝伟来上班了吗，可是，不好直接问。
她停住了，“有话就说，跟你说个话怎么那么费劲？”
“郝伟什么时候来上班？”我终于忍不住了。
“郝伟？他？死了这份心吧！陈总最讨厌告密的人！”
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比中了大奖还让人高兴。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公司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他不行，不说明你一定比他行。”唐木说话总是有些刻薄。
唐木走了。我站在那里，心里畅快了许多，我不用担心面对郝伟了。
张明敏等唐木走了才进来。我想，她应该刚才一直站在门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