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两点开始,我先是帮忙搬货,准备晚上的工作。到下午六点左右,陆续有零星的客人进场。驻唱乐队七点到场,那时我则需要布置舞台,整理桌椅。
晚上八点后,酒吧开始了一天的繁忙,嘈杂的声音几乎淹没了所有的语言,只剩下舞台上斑驳闪烁的灯光和扭着腰肢的伴舞、乐队。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无比洒脱,所有的烦恼都被高浓度的酒精麻醉得失去了知觉。
我拖着瘦削的身影,穿梭于人群中,在这里我只是那些酒精的搬运工。他们大多数人在离开的时候,都醉意熏人,我则用清醒的目光看着他们,嘴里机械地喊着:“欢迎下次光临。”我每天想的都是怎么离开这里。
还是早上六点,我被一场噩梦惊醒。梦中,我倒退着向后跑,后面是一个长长的大下坡,坡的尽头不知道是什么。我在不可遏止的下坡中醒过来,满头大汗。
我不得不起床,去酒吧巷子里的一家早餐店吃几根油条,喝一碗稀饭。和往常一样,我买了一份《都市报》,回到住处,浏览上面的招聘信息。一旦有招中文系的岗位,我就取出一份简历,装进一个快递袋子,坐公交车去,敲开门,把简历递给人事部,并谎称自己是快递公司的。因为,这些招聘信息上,一般都注明:谢绝登门拜访。
这些信息,像远处一盏盏的灯火,你不走近,怎么知道到底是萤火虫,还是一盏明灯呢?
每天上午,我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可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我不得不再扎进招聘会现场,开始求职。
我的选择范围已经很小了,因为我不得不跟人家说,我是读过大学,但是没有拿到毕业证。他们当场就否定了我,连毕业证都没有,怎么证明自己的能力呢?
当我一次次带着希望,又失望地回到蜗居的小房间,我就会想起“魔法盒子”。如果当初不隐瞒事实,早早地告诉杨经理我的处分,会不会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发生?说不定,他们会因为我的诚实,给我一次机会;即便不行,我也不会因为郝伟的告密,冲动地领到一张勒令退学的通知。
现在懊悔都来不及了。
二
酒吧的工作,很快就熟练了。去后台看看白板上自己刚来时摔碎的啤酒,算下来也两百多块了。也就是说,即便从现在起,我一瓶都不摔,到月底也只能拿到三百多块的工资。
我加倍小心。
但有些事,并不是你小心就能避免的。
那天晚上,一个送红酒的服务员临时请假,我被调到红酒班上。很快,一位客人坐进了包厢。我上去服务。
客人是位女士,很年轻,上来就吩咐我去取她存在这里的一瓶红酒。我去酒柜,拿着号牌,取了酒。第一次送红酒,心里很是紧张。
给客人倒上酒,我侧身站在一边,看她还要不要其他服务。她端起酒闻了一下,冲我招了招手,说:“叫你们主管来。”
我回后台叫大头,大头瞪了我一眼,蹭蹭地赶到了包厢。客人端着酒杯往桌上用力一放,高脚杯“啪”的一声,应声而碎。“这不是我存的那瓶!”
大头忙说:“这不可能,您稍等,我落实一下情况。”
大头取过号牌,拉着我,去了酒柜。打开酒柜门一看,我傻了,在里面居然还有一瓶酒,酒瓶脖子上居然挂着相同的号。大头取过酒,狠狠地说:“你死定了。”我一头雾水。
重新来到客人面前,大头说:“我们工作疏忽,给您取错了酒,实在对不起。”说罢,奉上另一瓶酒,并安排服务员免费送了果盘和软饮。然后,拿着那瓶错酒,拽着我就往后台走。
到了后台,大头斜倚在墙上,盯着我。我虽然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被大头盯得发慌。
大头问我:“你想怎么办吧?”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少他妈的装!你给客人偷换这一瓶酒,就能赚五六百,这招你哥我早在五年前就用过了。”
“我……我没换……这,这到底怎么了啊?”我真的没换,我拿着号牌去取酒的时候,那瓶酒就放在那里。
大头那晚特别有耐心,“我来给你还原一下你的作案过程:我们酒吧就好比一家银行,客人在我们这里存了一百块钱,是英镑。结果客人来取钱的时候,你他妈的给了她一百日元。”
大头说完,啪啪地给了我后脑勺几巴掌:“装,你还他妈的装!哥这个比喻够不够生动?够不够直白?你他妈的给我说话!”
我想辩解,可大头并不给我机会,一刻不停地问我,我已经被逼到了角落。
这时,一个女人拽着另一个女人,撞门进来。大头见了,赶忙住了手,笑着跟前面那个女人说话:“苏姐!苏姐!”
后面那个女人,我认识,就是刚才的那个客人,此刻她正被叫苏姐的女人拽着。苏姐瞅了大头一眼,很不屑地说:“这妮子原来是你的人!前天还上我店里去了,亏她跑得快!”
大头听了,脸都白了:“苏姐,苏姐!千万不敢,千万不敢!我一时糊涂,想从下面服务员身上弄俩钱儿。别的,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苏姐,真的!”
苏姐放了手:“到此为止,明白什么意思吗?”
大头笑着点头:“明白,苏姐,明白!谢谢苏姐!”
苏姐转身离开。
大头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都散了吧?戳这儿看我热闹呐?都给我滚!”
其余人,一哄而散。我也出去了,那个被抓的女孩也灰溜溜地走了。
事后,我知道了整件事的过程。
那个苏姐,是一家连锁KTV的经理,跟酒吧老板是朋友,经常来酒吧玩。酒吧老板是国内很出名的一位一线演员,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记住了那位苏姐,这是我生活中第一次出现奇迹,苏姐就是那个奇迹的制造者。她横空出世,拯救我于危急之中。我端着酒盘穿行于人群中时,会不时地想起她。
事情很快就平息了,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做服务员以来第一笔小费。那天,晚上八点刚过,店里客人很少。这时,进来一个女孩,一个人点了一杯软饮、一个果盘,不出十分钟站起来结费要走。我过去收费:“您总共消费五十六元。”女孩掏出三张一百的,说不用找了。然后,迅速走人。
我愣在那里。
旁边的服务员凑过来,“赵横日,你今晚发达了。”
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小费。
我暂且把小费收好,回到后台,大头正等着我,看我进去,就说:“拿出来!”
我问:“什么?”
“装什么蒜?这里的规矩,实习生的小费都要上交。”
说罢,不由分说,从我兜里掏走了那些钱,“小子,你记着,我就是抢你的,对,明抢!”完了,拿钱在手掌里拍了拍,揣进自己兜里了。
我只能在心里骂他。
三
在酒吧工作了大概有二十天。
一天上午十点多,我正在小屋里浏览报纸,手机响了。我的心“蹭”的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赵横日是吧?”一个女孩的声音。
“是,您哪位?”
“我是魔法盒子总经办行政秘书,唐木,我们见过两次面。”是总经理办公室那个女孩!她的声音总是有种掠过浮云的骄傲,高高在上,不容置疑。
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和激动,赶忙说:“你好!”
“是这样,如果你有时间,今天下午来公司一趟。陈总有些事情想跟你面谈。”
“行,好的,好的。”我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我突然兴奋起来。魔法盒子总经办这时来电话,除了招聘,应该不会有其他事情了吧?或许,我的岗位有转机。
我跟主管请了半天假。下午,我再次穿上西装,出门,去“魔法盒子”。
这栋写字楼,我已经来了三次。
到了十六楼,我径直向总经理办公室走去。敲门进去,陈总不在,唐木在敲字。她见我进来,就给我倒了杯水。我放在一边,她笑了:“喝吧,不扣分。陈总一会就回来。”她一眼看穿了我,而且不留情面。跟她打交道,我有些怵。
我木讷地端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唐木看了我一眼,说:“又不是看守所!”我是一个总能被别人一眼看穿的人,我希望唐木不要这么赤裸裸地揭穿一个内心懦弱的人的心思。
唐木忙完了手里的工作,陈总还没回来。她抬头问我:“你老家农村的?”
或许她并不带恶意,只是随口问问。但在我看来,她是要通过确认出身来决定是否跟我划清界限,是否跟我是同类人。她的问话小小地刺痛了我的隐忧。
我的脸红了,回答:“是。”
她依然没有注意我对她起了敌意,笑呵呵地跟我说:“农村多好啊!我一直想去农村住一阵子呢!”
在我听来,她的笑声里带着一种不可逆转的高度。她仍旧没有发现我其实很不愿意跟她继续这个话题。
“当农民真好!青山绿水,鸡犬相闻。”唐木感叹道。
如果我当时已经不在意自己农民的出身,如果我当时已经走出了自己的阴影,我一定会跟她这么说:“吆,我的姑奶奶,咱俩换换吧。”
但当时在我看来,她是在炫耀她的优越。我对面前这个骄傲、光鲜、极富优越感的女孩产生了心理上的距离感。
从这时起,我已经人为地与她划清了界限。这样的人,我向来是惹不起,躲得起的。
陈总从外面进来。
我忙起身,叫了声:“陈总”。
陈总径直走到自己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上来就说:“听说你被开除了?”
我万万没想到陈总见了我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这事,我“嗯”了一声。陈总说:“你大点声会死人啊?”
看来,今天陈总叫我来不是为了工作。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大声回答:“是,我跟同学打架,被学校开除了。”
“跟郝伟吧?”陈总明知故问。
又是郝伟!他不就是想彻底掐灭我最后一丝希望,他好冠冕堂皇地拿到文案策划这个岗位吗?何必呢,我已然是半死的人了。
陈总此时却岔开了话题,“跟我说实话,你喜欢magicbox吗?”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如果我喜欢,陈总会收留我吗?我决定不再那么卑微地表现自己:“陈总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问我喜不喜欢一只盒子吗?”
陈总仍然坚持问:“没错,我就是问你喜不喜欢这只盒子!”
我露出了一丝苦笑。既然陈总这么坚持,我只好如实回答:“喜欢!”
“为什么喜欢?”陈总看起来很认真。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其实,当时对我来说,喜欢的理由很简单,这只盒子能给我饭吃,能让我给家里一个交待,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说出来,坐在陈总面前,卡壳了。
陈总居然哈哈地笑了:“我替你回答吧,因为这只盒子能给你一个稳当的饭碗,对吧?”
我能反驳他无与伦比的正确判断吗?我不能,他说得很对。
我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陈总说:“这就对了,承认一些东西,需要勇气。毕业证都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陈总说得对,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放下”这个词,我第一次体验到它的美妙。
“你觉得你能胜任文案策划这个工作吗?”陈总问我。
我心里突然涌现一丝希望,我很激动,说:“可以。”
“凭什么?”他还是问。
我摇摇头,答不上来。
“很可惜,我明确地告诉你,文案策划这个岗位,已经没有了。不知你对业务员感不感兴趣?”陈总问我。
“业务员?”
“是,业务员。全公司几十号人,全靠业务员出去揽业务,我们才有饭吃。”陈总这么形容业务员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