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堪萨斯扬起了长剑,“既然你不说话,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他重重地挥下了剑刃,一声清脆的切割声后,鲜血顿然流了一地……“我这是……死了吗……”有限的视野里,只有四四方方的雪白天花板,想要抬头,却奈何疲惫感的侵袭过于强烈,像是连同骨骼都已经麻痹掉。“他醒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与之相伴的是她的身影,在模糊的视线里如抽象的绘画般出现。他微微抬起左手,凭着感觉,触摸到了她柔嫩的脸庞,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笛……妃……我怎么……会在这里?”血腥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弥漫着,筋骨的刺痛在他的身体上隐隐发作,只不过,对这一刻的休德迦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痛苦的了。
笛妃没有作声,她只是静静地抚摸着休德迦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即使体温冰凉,却透出丝丝暖意。正在此时,夜羽王从她的背后走上前来,看到休德迦半睁双眼的疲惫模样,竟不觉得叹了口气。夜羽王的脸色相当憔悴,比起受伤卧床的休德迦来说,他看起来似乎还要脆弱得多。这大概是因为翡翼的战报在一天前刚刚传到,尽管帝焰的万人大军得以阻拦为夜羽赢得喘息之机,岚的牺牲却像是晴天霹雳一样,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以这样的方式和节奏,久别重逢到再次离散,着实来得太过残酷。
“那么,他就交给你了。”说罢,夜羽王便转身走出了门外。
然而,没等到笛妃目送夜羽王的背影远去,身后的休德迦便咬着牙从床上坐了起来,“请夜羽王留步!”他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即使他知道,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剧烈的疼痛,却似乎因为自己正与笛妃十指紧扣而毫不在乎。话音刚落,夜羽王便停住了脚步,他徐徐转过身来,与休德迦四目相对,莞尔一笑,驻足在了那里。
随着休德迦的眼前恢复清晰,他终于再次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夜羽王穆索,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他本以为,“夜羽王健在”只是夜羽的一个幌子,毕竟夜羽王被银麟所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所以,当如今看到夜羽王安然地站在自己面前,温文尔雅地露出微笑,自己难免还是会有些吃惊。“夜羽王陛下……”他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泛着泪光的笛妃,驻足不言的夜羽王,格调单一却干净简洁的起居陈设、真实而又虚幻、矛盾而又合理的一切……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
夜羽王抬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止”的手势,“请别这么叫我。”夜羽王真切而又和善地看着休德迦,一步一步走近了过来。
笛妃朝他若有所指地点了点头,他回以微笑。“刚刚,我与笛妃做了一个约定。倘若你在今天之内醒来,我便会无条件地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一切的原委。否则,我们便只能待你醒后,将你作为囚徒,禁于天牢。”休德迦点了点头,他预感到,自己接下来所听到的一切都会如同咒语,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反复,且挥之不去。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的真实身份……我……是莫里。”
休德迦摇了摇头,“莫里先生?您的意思是,您假扮成了你的兄长,夜羽王?”即使只是猜想,休德迦都能感受到这个方法的冒险和疯狂。这种方法无异于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没错。”夜羽王认可地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是我和他,换了脸……”
休德迦把背轻轻靠到了墙上,他看向笛妃,寻求着反驳和否认。然而笛妃点头的样子,却像是在冷冰冰地击打着他的胸腔,伴随着莫大的震撼,一同悲怆地爆发。
“为什么……”他喃喃着,他不想,也不敢去想,莫里作出如此决定的初衷。
尽管他清楚,只消稍稍换位思考,便一定会给他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去想。因为他明白,那种无助、走投无路、被逼无奈、责任在肩的感觉,会给人以无法摆脱的痛苦。哪怕只是在脑海中匆匆一掠,却也可以留下一片厚重的阴霾。
“呵呵……”夜羽王苦笑着摇了摇头,“穆索被杀……跟随了穆索十九年的三族,因为群龙无首,必然新生祸乱,内忧不除,何以敌外?更何况,对手又是你们强大的帝焰……而若是莫里死去,举国同仇敌忾,夜羽不但不会不攻自破,还会团结一致,合力对外。”说到这,夜羽王竟自嘲地笑了起来,休德迦严肃地点了点头。
“可为什么……”休德迦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却被生咽了下去。
夜羽王看着他矛盾的样子,会心一笑。“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发起这场战争?攻打阿瑞斯?”被一语中的的休德迦脸上显得有些狼狈,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只消片刻的思考,就能得出结论。然而,在一场战争当中,这样的问题却只能被选择性无视……谎言弥漫成真相,阴谋伪装成意外,“立场”
如同一堵厚重的墙,隔绝了真理和事实。他惭愧地点了点头,示意夜羽王继续说下去。
“这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甚至早在我们父辈的时候,这场阴谋就已经开始……十九年前,震惊大陆的猎谷惨案,你应该是听说过的吧。”
休德迦的脑海泛起了涟漪,尘封了许久的记忆像是匣子,被打了开来。
那是在他只有七八岁时,堪萨斯给他讲过的故事。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然而那惨烈之至的结局,却害他做了好多天的噩梦。除了堪萨斯和帝耶里——也就是后来的帝焰王外,大陆南北的数位领袖一齐神秘死亡,这是他记忆中所有对此事的残余。
看到休德迦若有所思的神情,夜羽王的心里已有了个大概,“你对你的国家,到底又真正了解多少呢?”休德迦没有作声。夜羽王便继续讲了下去,“如果调查得没有错的话,我想帝焰国对十九年前的历史,所书甚少吧。”
休德迦颔首默认,如果不是夜羽王今天提及,恐怕自己永远也不会发觉,那段历史的苍白和冲突——在整个大陆的领袖悉数死去后,最后的结局以北方三族合并,统称夜羽,南方帝焰由当时西域血脉继承者家族的领袖,帝耶里即位。其详细的过程几乎无人提过,就连父亲堪萨斯,都从来没有讲起。
“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也许人们只是盼望有人早日挺身而出,统领部族抑或国家,使动荡不安的局面稳定下来。于是,便有了穆索当年振臂一呼,成功号召三族统一的奇迹……当然,与之相悖的,是帝耶里与凯撒王亲妹伊莱莎匆匆完婚,以大陆唯一继承西域血统的家族领袖身份,力排众议,继任皇位。然而,相对夜羽国简单明晰的合并过程,帝焰国的皇位嫁接,要扑朔迷离许多。”休德迦似懂非懂地听着,尽管这些历史上的空白和瑕疵的确引人好奇,可乍一听,却似乎与刚刚爆发的战争并无甚关联。
“仅仅在猎谷的事情发生后的几个月内,帝耶里便迎娶了刚刚失去大哥的伊莱莎,难道你没有觉得古怪?”
随着夜羽王进一步的提示,休德迦总算是恍然大悟。“难道说……”
“没错。”没等休德迦继续开口,夜羽王便会意地打断了他,“这一切都是来自帝耶里的阴谋,如果当年没有穆索的横空出世,整片埃拉菲斯大陆早已成为他一人的王国。而如今,只不过旧事重提,如法炮制罢了。身为帝焰子民的你,不是想不到这些,而是你不愿去想,不愿意接受如此肮脏的现实。”
休德迦没有反驳,他兀自地思索着,“难道这些事,就没有人发现过?”
夜羽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当然有……否则又怎么会有十八年前的奎尔珈政变?怎么会有之前的那场内战?然而那些又有什么用呢,朝代更迭,君王易主……本就是历史洪流之一二,最终被人铭记的,只有胜利者的遗迹。”
休德迦叹了口气,“那,先生明知阿瑞斯的意外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谋杀,是一个陷阱,却要依然往里跳呢?”
夜羽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仍然记得,在穆索死去的那天夜里,他内心所掠过的那些凌乱的结。“你觉得……如果,我们当时撤军了,回到夜羽了,会有用吗?”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良久,夜羽王才把话题继续,“无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今兵败如山倒的情形,其实也是我早预见到的。”他和笛妃相视一笑,凝重的笑容里掺杂了太多无可奈何的倾诉。听了夜羽王发自肺腑的感慨,休德迦的心里倒生起一些惭愧。“不过,唯一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霜月城?”
休德迦愣在了那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3{夜羽国·南部}
银麟像是一只飞奔的豹子,在茂密的丛林间疾驰而过。终于,他停在了一棵树前,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这里已经接近帝焰国的国境了,再只消一个晚上,便能回到帝焰。他轻轻拭去额头的涔涔汗水,继续赶路。
太阳已经到了山腰,晚霞的红晕,如火般娇艳地绽放在西侧的云层里。
林间的溪涧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和着虫鸣和鸟啼,倒也有一番风味。只不过,在银麟的眼中,这一切都在飞驰的过程里,被拉扯成无序的幻影。而他的脑海里,此刻只有巍峨古老的凤凰城,其余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
堪萨斯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床上,昨天就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处仍然在隐隐作痛。由于他的突然负伤,帝焰军的行程为之放慢了下来。不过对此,他也倒没觉得太过遗憾。
他慢慢合上了双眼,思绪中掠过了好多人的身影。“迦儿……奎尔珈……伊莱莎……伊莱莎……伊莱莎……”不知过去了多久后,他才沉入了梦乡。
{帝焰国·王都·凤凰城}
菲尔手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走在宽敞的走廊里。走廊的两侧显得富丽得很,淡黄色的墙面上,零散而又飘逸地分布着长短不一的金丝。地面是由大理石砌成的,格外精致,且一尘不染。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在两侧墙壁上的凤凰雕刻,则清楚而明晰地诠释了这座古老建筑的名字——凤凰要塞。
在经过好多次转弯后,菲尔终于来到了她的目的地。她停在了一扇深红色的木门前,将餐盘在一只手上托好后,轻轻地敲了敲门。然而过了很久,门内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她有些沮丧地蹙起了眉,再次伸手去敲房门,依然没有答复。毕竟,对现在的她来说,每天在送饭的时间来跟房门里的“她”聊聊天、谈谈心,就已经算得上是生活中最大的消遣了。
“她不在。”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尖锐而恐怖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眼前的黑袍却让她为之一震,手里的餐盘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为什么你还要用这个样子见我?”菲尔愤愤地说道。她怒气未消地看着眼前的黑袍,刚才的惊吓全然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不呢?”黑袍幽幽地飘到了她的跟前,“这本就是我的真面目。
而且,我们如此亲密无间,相识甚久,难道连这点玩笑都开不得?”菲尔负气地弯下了身子,收拾起散落一地的餐具和垃圾,端起来转身就走。
“慢着。”黑袍那听不出丝毫情感的声音再度在耳后响起,菲尔没有理会,朝着原先走来的方向往回走去。“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话音刚落,菲尔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等待黑袍公布答案。
“真是个傻女孩,人家都在外面生死未卜了,却依然要为人家的母亲做这做那,这岂不是浪费了我的一片苦心吗?”菲尔没有作声,她只是静静地等,等他告诉自己所需要的答案。“好吧。她被帝耶里的人带走了。”黑袍说。
“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拦住他?”菲尔激动地问着,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黑袍冷笑了两声,尖锐而古怪的笑声格外刺耳。“不过与其担心别人,你倒不如担心一下自己。被父亲软禁,却又对你避而不见,对我来说,这倒并不像是一种好的保护策略。”
他的话,直戳菲尔的痛处,在这些日子里,除了浇浇花、逛逛花园外,菲尔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得着实狭小。与其说这是帝焰王对她特有的保护方式,倒不如看作是他为自己排除后顾之忧,以便心无旁骛地放手与夜羽博弈。
“好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你要是没事还是回去休息吧。”说罢,黑袍便在弹指之间消匿无踪。菲尔却依然站在那里,心里不知涌起了多少酸楚。
{夜羽国·王都·霜月城}
休德迦走到了笛妃的房门前,没等敲门,便听到了笛妃招呼他进去的声音。
他礼貌地推开了门,笛妃正趴在窗口,呆望着窗外的一片苍茫。“怎么?你不打算走了吗?”笛妃转过身来,看着神情有些木讷的休德迦,歪头问道。
“我……”休德迦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他的心中早已打算,但面对笛妃,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回去吧,即使为敌,我们也是不会怪你的。”笛妃认真地看着休德迦湛蓝的双眸,“就当我们是为夜羽的后世积一份功德,好歹也算救人一命嘛。”
她的嘴角浮起微笑。在休德迦看来,却格外沉重。“再就是……”笛妃陷入了沉默,尽管双方彼此都深知她沉默的内容。
休德迦欣慰地笑了笑,“我不怪你。”
笛妃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大概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木木讷讷的休德迦居然能猜到女孩子的心思,这大概堪称奇迹的模范。她沉默地低下了头,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
“而且那次,若不是锁链的另一端在半空停止了牵引力,估计我就早已粉身碎骨了。”休德迦想起赫因城的那回遇险,尽管后半段的记忆有些紊乱,他却依稀能记得,微眯的双眼里,笛妃将脸贴了上来的片段。
“喂,你在想什么呢?”不知在什么时候,笛妃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不停地拿手在他面前挥舞,休德迦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真是块木头!”
羞红的脸颊证明,两人的思想再次同步。
“陪我去见夜羽王,好吗?”休德迦忽然想起了正事。
笛妃爽快地点了点头。
休德迦和笛妃一前一后走上了霜月要塞的顶部,一如往昔的风雪夜里,天空中,弥漫的是飘絮般的雪舞和不见尽头的漆黑。夜羽王正背身站在边缘,他的银发在风中起了波澜,像是浮动的琴弦,衬着月光,显得高贵而圣洁。他缓缓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休德迦和笛妃渐渐向自己走近。
而在休德迦和笛妃的眼里,面前这位高贵的君王,就像是起死回生了一般。
竟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们几乎忘了眼前的他只是莫里的伪装,不由自主地鞠躬问候。
“休德迦的伤,看来已经全然恢复了。”夜羽王的脸上露出欣慰的模样。
休德迦点了点头,“嗯,多谢夜羽……莫里先生这两天以来的照顾。”说罢,他深鞠一躬。“只不过,我想留下来,帮助先生。”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笛妃便吃惊地朝休德迦看去,她目瞪口呆地定在了那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夜羽王摇了摇头,精致的脸庞上浮起一丝矛盾,“若休德迦觉得,昨天莫里之所以坦诚相待,是有所目的,抑或是有所哀求,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之所以跟你说那些,一方面,是跟笛妃的约定,另一方面,则是不希望昔日并肩作战的伙伴,被如今的种种假象蒙蔽,能在这个混世之中保持一双真知的双眼。”
“先生说的,我都明白。只不过,这场战争,理应终结……”休德迦走到夜羽王跟前,单膝跪地,“请夜羽王恩准。”休德迦无比地清楚,他此刻所作出的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
夜羽王看了看跪在跟前的休德迦,又看了看正朝自己不住点头的笛妃,“你可想明白了,你这么做的后果?”
休德迦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缄默地作出回应。
{帝焰国·王都·凤凰城}
菲尔气冲冲地打开了帝焰王所在房间的房门,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直到她看到帝焰王泰然自若地在长桌前伏案而坐后,才停住了脚步。帝焰王放下了手中执着的笔,一副不悦的样子,等待菲尔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