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雨,雨滴啪嗒啪嗒打在玻璃窗上,整个伦敦雾蒙蒙一片。
她的同事中鲜有东方面孔,日常相伴的都是一张张深刻的西洋脸孔。她动作很慢,待收拾好一切,整间画廊已经空了。
她正懊恼地看着空荡荡的伞架,门口进来一人,他用粤语问道:“德珍小姐,你是否带了伞来?”
德珍打眼望去,对方是古董店的跑堂小生,他穿一件窄领白棉衬衫,背带裤裤线笔直,棕色的皮鞋偏红,未及鞋面的裤管里钻出一截墨绿色的袜子,是略带几分玩味的打扮,却也与他在行当里的身份十分妥帖。
他仔细观察德珍的神色,当即从身后变出一把黑色长柄伞,抖开来,笑嘻嘻的挑眉:“捎你一程?”
德珍看着这个似在露水里沐浴过一番的小草般的年轻人,她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二人并肩离开了画廊,街上行人步履匆忙,表情却十分一致,他们对这雨水习以为常,仿佛已和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
英国的伞很大,对于两个东方人来说,那尺寸仍显离谱。德珍侧首望着身边的人,他没有穿外套,身上有些湿,像是一下雨就远道而来,计划却十分匆忙。德珍心里叹息一声,只希望他别感冒才好。
迎面而来的潮湿拉回了她些许神志,“德珍!”街边一道呼唤传来。
德珍朝声源望去,淡淡的雨势中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后座车窗边坐着一位端庄华贵的女子,她肩上拢了一条流苏披肩,女子螓首蛾眉,一头黑发烫卷贴着她高贵的额头,一派雍容华贵令她仿佛旧时贴画中的风流女子,呼吸间已叫人失了心神。
“妈妈。”德珍扬手回应。
司机打了伞下车,德珍抱歉地看了跑堂小生一眼,继而钻入另一把伞下。司机将那伞撑在车门上方,雨水打得伞面作响,里头的人已经为德珍让开了一个位置,德珍钻进车里,朝外头的人挥挥手道谢并且再见。
街边的人仍有些痴愣地看着她,心中浩叹此生何其有幸,竟能在同一日同一刻与这两位美人呼吸同一方空气。
车子开了出去,德珍不愿将浆了雨水的鞋子踩在母亲昂贵的垫子上,她母亲王槿鸢便取笑起她来。过了一条街,德珍忽然想起母亲的来意,这才问道:“您特意来接我是有什么事呢?”
王槿鸢本来笑意明朗,却不知怎的,提起此事倏地神色顿敛,忖度片刻,缓缓开口:“德珍,有一件事大约是会令你措手不及的,你要听好,莫慌张。”
“您说。”
“黎阑,死了。”
稀稀落落的候机队伍里,蘸白举着iPad,不停抬手留意表盘指针走动,才要叹气,就听见机场广播响起,空泛的女声用温和的语气重复公告着刚刚抵达的航班。须臾,航站楼里涌出一拨面孔新鲜的人潮。
蘸白远远就见一个齐耳黑发女子像块浮标一样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她一手挽着自己的驼色薄风衣,另一手拖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略显疲惫的眼往接机队伍中一瞥,蘸白高高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她快步走来,一下扑进蘸白怀中,那一瞬眼里已有泪意,却倔强的噙着。
蘸白何尝不是红了眼的,兄妹二人相拥片刻,无言的交换着彼此含带的悲意,在即将哭出之前,勉力拿出成人的矜持应对。
车子上了高速,很快又很慢地往家驶去。德珍从未那么疲惫过,撑着额头靠在车边,无声无息。蘸白也未有发言,兄妹二人就那样把持着各自底线,不去触碰彼此的泪点。
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口,叔叔淳中和一些亲戚正在家门口忙碌,见车过来了,人群的视线望来,已经有人率先认出了德珍,高声呼喊她的名字,淳中这才怔怔地看过来。见到真的是德珍,眼眶瞬间红了。
他踉跄地朝车子走来,德珍打开车门下了车,只觉得双脚是橡皮做的,软得她一阵晕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硝的气味,地上铺满了鞭炮的红纸屑,香烛的痕迹印在地上。
“小叔叔。”德珍轻声叫了他一声。
淳中握着她的双手凝视她良久,“你回来啦。”
那语气,寻常地就像小时候德珍跑出去买了一根奶油棒冰没等吃完又跑回来了一般。德珍听着那一声问候,再也承受不住地落下泪来。
淳中却只是淡淡的说:“进去吧,再看看你妹妹。”他笑了一笑,眼角挤出许多细纹。
德珍不忍撒更多泪给她的小叔叔,忍着心痛冲进家门。庭院里时值春日景致,举目之处一片绿意扶苏,葱茸可爱,一副全然不知这家中最珍贵的花已经悄然凋敝的懵懂模样。
屋子里亦十分热闹,人多的数不过来,一个个却都没有声音。德珍的爷爷岑润荩背对着门口,未见孙女进门,等最小的孙子岑礼让大叫一声“德珍姐姐”,一屋子沉默的人才回过神来。
老先生一头银发,眼皮下垂,仿若被收走了在世的神采,看着任何东西都犹如死神在向他招手。德珍从未见爷爷那样绝望过,不禁悲从中来。
“爷爷,我回来了。”德珍对上老人家的视线,吸了吸鼻子轻声说。
岑润荩终于回过神来,朝辛苦回国奔丧的孙女虚弱地一笑,僵硬的寒暄招待,拍拍她身上莫须有的尘土,问了些这个,又问了些那个,德珍一一应对着。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老人家心里该有多伤心,恐怕再亲近的人都无法丈量。
德珍一身风尘仆仆尚未淡去,勉力维持表情,直到最后,众人寒暄已毕,才提起勇气去看黎阑。
家里的规矩,凡是意外身亡的,一概放在家中举行葬礼。此刻,临时布置出来的灵堂已被白色花束挤满,棺木周围放鲜花。德珍甫一步入这个房间,立时觉察了气氛的不同,一道无形的力量扑面而至,使她如坠深海,压力四面八方而来,逼仄的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怔怔看着堂中那黑白遗像,仍不敢相信黎阑的灵魂已经消逝在这世上。她的黎阑并不适合演绎这荒唐的戏剧啊……
可是,棺木中安静沉睡的,真真切切的就是她可爱的妹妹,黎阑。
安置好行李回来的蘸白站在门边,刚想出声,却看见背影僵直的德珍捂着嘴巴,悲伤决堤,抱着妹妹的尸身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