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机号码通过村里人告诉了母亲,他不回去看母亲,怕母亲不让他再出来。可母亲一次电话也没打给他,他知道母亲是真伤了心的,他常常在夜里梦见母亲而哭醒。通过村里人他知道,母亲生活得十分好,母亲生活好是因为菊花侍候得好,在村里人的眼中,菊花就如母亲的亲女儿一样。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能被女儿侍候的母亲自然都是好得不得了。可是,这可能吗?菊花是被他抛弃了的媳妇呀!
他接到了村里人打来的电话,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慌忙地奔了回来。
送走母亲后,他坐在母亲的屋里。母亲的屋是整洁的,一股温暖的气息笼罩着他,他鼻子酸酸的,有些感动。他知道母亲的屋一定是菊花日日收拾的。他很了解母亲,母亲不是个能把屋子收拾得如此整洁温馨的女人。但作为女人的母亲能居住在如此整洁温馨的屋里应该是个幸福的女人。他在温暖的感觉里盘想着,是否该把这幢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给菊花呢?让她找一个好男人嫁了的!
门开了,菊花在门口喊他出去吃饭。菊花面容哀伤而平静。
他们在饭桌前坐下来,菊花给他盛了一碗米饭。他端起碗扒了一口,米饭进口,他皱了一下眉头,禁不住说了一句:“这饭闷得太软了,像粥似的。”
菊花猛然一怔,放下碗脸红了,慌乱地说道:“我忘了……妈已经不在了。妈一直胃不好,吃不得硬的。”菊花的眼睛盈上了泪水。
他的头轰的一声,身体如遭了电击似的惊颤了一下。他端着饭碗猛然跪在了菊花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像粥一样的米饭,扒进嘴里的还有他不断滚落下来的咸咸的泪水。
收藏家
秦德龙
大包有个爱好,专门收藏领导的讲话稿。但市级以上领导的讲话稿,他不收藏;联合国领导的讲话稿,他也不收藏。他只收藏本系统、本单位领导的讲话稿。几十年下来,他收藏的讲话稿装了满满一排书柜。
本单位是个很大的单位,从历史沿革上看,时而直属于国家部委,时而隶属于地方政府,折腾了好几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体制更迭,领导走马灯似的换,积攒下来的讲话稿,多如牛毛。大包将收藏的讲话稿分类整编,打理得像文物一样,很是赏心悦目。闲暇的时候,大包泡上一杯茶,一边品茶,一边赏析“文物”,产生很大的成就感。
这些讲话稿,反映着时代变迁,是单位历史的缩影。几十年前,没有打字机,领导的讲话稿,都是写在信纸上,写得十分潦草。领导多是大老粗,讲完了话,稿子随手就扔。如果不是大包心细,及时给收起来,今天哪能见得到这么珍贵的史料?!后来,有了打字机,领导的讲话稿就铅印得齐头整脸了。可是,越是整洁的讲话稿,领导越是喜欢用红铅笔圈圈点点、勾勾画画。今天看来,这些红色的笔迹,显得弥足珍贵,那是领导们工作思路的调整和进一步明晰!此外,最有价值的,是领导人随手用铅笔写在纸片上的只言片语。越是大领导,越是喜欢用铅笔,越是水平高的领导,越是言简意赅!
收藏这么多领导的讲话稿,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是一件很吃苦的事。有些讲话稿,是大包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要的。有些讲话稿,是他用笑脸和香烟换来的。也有些讲话稿,是冒着受处分的危险,顺手牵羊得来的。领导的讲话稿,应该是有人管着的,轮不到大包收藏。可是,大包偏要收藏。大包理直气壮地说:我收藏领导的讲话稿,有什么不好?!我是在学习中收藏,在收藏中学习!难道这有什么错误吗?!
现职领导也动员过大包,要他把老领导的讲话稿,交给公家收藏。尤其是讲话稿的原件,更应该拿出来,存入档案。领导的讲话稿,是公共资源,个人是不能吞占的。大包说:什么叫个人吞占?我是开放性收藏,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复印嘛。就算我是民间收藏吧,等我死后,总要作为一笔遗产交公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现职领导也只能装聋作哑了。既然,大包有这个爱好,就成全他吧,反正又不是干坏事,为什么不从善如流呢?现职领导专门拨了一笔资金,要大包用在保护讲话稿上。大包很高兴,买来了樟脑丸、温度计、湿度计、防爆灯、报警器等等,把存放讲话稿的房间武装成了弹药库的水平。
一个喜欢收藏领导讲话稿的人,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人们发现,大包收藏的东西,真是太有用了!写史志的时候,要查阅老领导的讲话稿;写“三爱”教育材料的时候,要参读老领导的讲话稿。老领导们写回忆录,更要重温当年的讲话稿,回顾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有,老领导去见马克思了,更少不了要调阅老领导的讲话稿,写一篇无限缅怀的悼词!
这时候,大包就成了个得意的人物,成了个不可替代的人物。大包是个美誉度很高的收藏家。
当然,大包是与时俱进的。为了丰富讲话稿的总体藏量,大包贴了海报,广泛地在本系统、本单位内部征集老领导的讲话稿。许多老同志被大包打动了,不但送来了发黄的讲话稿,还送来了珍藏多年的老照片。他们语重心长地鼓励大包:这是一项公益性事业,一定要扎扎实实做好!大包深受感动,决心将收藏讲话稿的事业进行到底!他向老领导们表了态:合理开发讲话稿资源,写论文,出专著,将老领导的讲话稿汇编成书,让其流芳百世!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些话会成为大包的遗言。大包在整编讲话稿的工作中,突发心肌梗塞,倒在了一堆领导的讲话稿上!
许多老领导和现职领导,参加了大包的追悼会。按照大包生前的遗愿,他收藏的那些讲话稿,全部由单位接受了。应该说,大包死而无憾了。可是,在向大包的遗体告别之后,大包的一双儿女哭天抢地,不让把大包火化。他们声泪俱下地说:俺爸为什么还睁着眼睛?他一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人们都涌过来看大包,果然,大包死不瞑目。
领导们毕竟是有经验的。有个老领导出了个主意,让刚才给大包致悼词的那个现职领导,把悼词烧掉。烧悼词,也就是烧讲话稿。现职领导照办了,一边烧悼词,一边说:大包同志,你收好了啊,专门给你开的大会,专门给你做的讲话稿!
悼词很快就化成黑色的蝴蝶了,漫天飞舞。
众人再看大包,他已闭上了眼睛!
好了,大包已经把讲话稿收藏好了,他安息了!
红发卡
刘永飞
北风像急着进屋找什么人,它尖厉地喊叫,围着房屋一圈一圈旋转。终于,它从窗缝和墙缝里进入,却谁也没找到,又不肯离去,就在屋里疯窜,于是那豆大的灯光,始终飘摇不定。
哥哥身披棉袄坐在被窝里,手心握着一只红发卡静静发呆。脚那头是用被子蒙着脑袋的弟弟,身体一缩,一缩。
冷?
嗯。
哥哥脱掉棉袄,盖在弟弟身上,转身吹灭灯。弟弟不为所动,身体仍是一缩,一缩。
哥?
嗯。
后天是二十七了。
嗯。
……
那天,姐姐出门时开心地对他们说,二十七是姐的生日,姐晚上给你们弄好吃的。说完,将散乱在额头的头发抿入围巾,出了门。他们记得那天的风很大,阳光从窗棂的空隙里透进来,将室内切割得凌乱不堪。
红发卡是哥哥转身叠被子时发现的,大概是姐姐围围巾时不小心弄掉的。他想到姐姐今天是戴一只发卡出去的,本想叫住姐姐,可是没有,他的脑袋一顿,笑了,笑得有些诡异。他将发卡放入口袋,他知道姐姐长大了,要是知道发卡丢了一只,不定怎么着急呢……
天亮了。
亮得有些刺眼。下雪了,弟弟看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雪说。哥哥从炉膛里扒出两块烧好的红薯,大的递给弟弟,小的留给自己。弟弟看着哥哥将红薯剥露出黄灿灿的肉来。哥,你帮我剥,我手疼。哥哥看了看弟弟冻得“气蛤蟆”似的手背,将自己的红薯递给弟弟,接过弟弟的剥起来。
弟弟转身去摘墙上的书包,他咬了一口手里酥酥甜甜的红薯说,哥,我先走了。弟弟拉门时被哥叫住,哥哥从抽屉里找出两根布条,将弟弟的裤脚牢牢扎紧。
你自己去学校吧,我得去给姐姐买礼物。哥哥说完,将剥了一半的红薯塞给弟弟,又从弟弟手里取过自己的红薯,开门离去。弟弟看哥哥在雪地里渐行渐远,他吸吸鼻子,出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哥哥径直来到村西新盖的院子前。
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很惊讶。
你?
我是来干活的。
不不不,我不用童工。
那你哥为啥用我姐。
男人仿佛被什么击中,身子一个趔趄,他赶紧用手扶住门框。哥哥趁机从他腋下钻过去。
快过年了,屋里一派忙碌。村里的人看到哥哥进来,都很吃惊。一会儿瞅他,一会儿瞅他身后的男人。
他拉个马扎坐下,随手拾起脚下的一把引芯,一根根熟练地往装了火药的炮筒里放。期间,男人一直没动弹,他看着孩子的一举一动。渐渐,孩子的手慢了,放引芯的手僵硬起来,一个引芯要多次才能放入。
咋不去上学?问你呢,咋不去上学?
明天我姐生日。
男人没问下去。少顷,眼泪已经流至嘴角。
这是五块钱,给小凤随便买点什么吧。以后,离我这儿远点,危险!
哥哥接过五块钱,迎着风雪头也不回地朝镇上走去。
又一个清晨,风雪不但没有减小,反而更大了。
两个一高一低的男孩,踩着过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朝后山走去。后山的一片空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小坟茔出现了。坟茔深深陷在积雪里,显得越发矮小。坟茔的顶上有一棵蒿草顽强地刺破雪的覆盖,寒风里,那业已干枯的茎在风雪里艰难地摇曳,像一只被埋在土里的小手,拼了命地在抓扯着什么。可是风过后,又静止了,仿佛什么也没抓到,依然孤零零地在那里沉默。
两个男孩来到坟茔前。
站立。
哥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对饱含体温的红发卡,缓缓成“八”字形摆放在坟茔上。退回原处,和弟弟双双跪倒。
姐。
姐。
我想你。
我也想你。
一阵风吹过,坟上的蒿草跳动起来,像是迎接自己的兄弟似的,戴着漂亮红发卡精灵般欢快地舞蹈。
心灵上的地毯
朱成玉
很少有人相信,使他打消了自杀念头的,竟然是一只蚂蚁。
应该说,那是一只快乐的蚂蚁。它不知疲倦地向着它的目的地前进,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困境吓倒。
他有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就用一根竹签戏弄着那只蚂蚁。蚂蚁义无反顾地向他的杯子爬来,是因为他的水杯里装满了开水,那些溅到外面的水滴在他的床单上洇成泪水的模样。或许是这些正在渐渐散去的余热引来了蚂蚁吧,他想,蚂蚁一定很冷,而自己的杯子如此温暖。
人在孤寂的时候,连一只虫子,甚至是令人作呕的苍蝇,都可以成为他的朋友。看着它单薄的小小身躯,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它的温暖之地,他的心动了,不再拦阻它,而是充满爱意地看着它,让它惬意地贴在他的水杯上,拥抱它短暂的温暖。
他在监狱里艰难度日,他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对未来的希望也一下子就破灭了,他的心就像那受了潮的火柴,怎么点也无法点着。
因为失手将人打死,他被判了20年的有期徒刑。他刚刚20岁,20年,意味着他的一生将早早被掐灭。
是监狱里的那种孤寂折磨着他,让他有了自杀的念头。而寂寞常常像是一种绝症,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到骨髓。
监狱长是个即将退休的老人,像老父亲一样慈祥,经常来开导他,劝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监狱长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端两杯开水,两个人像朋友一样,促膝谈心。昨天,他当着监狱长的面忍不住哭了,他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倾吐了出来,他的失眠,他的绝望……监狱长一直耐心地听他说话,走时,拍拍他的肩说,会好起来的。
蚂蚁继续绕着他的杯子,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盯着杯子边上的蚂蚁,渐渐生出无限的怜悯来。他想不明白,一只蚂蚁怎么会如此义无反顾地来亲近这微不足道的一丝温暖呢?在他的印象中,他只记得蚂蚁是喜欢甜味的,就像他喜欢喝蜂蜜水一样。
或许,蚂蚁是真的那么需要温暖,就像他,那么需要自由一样吧。
他看到了自己床头墙上的那个图板,那是监狱长特意为他们做的,每个囚犯一个。图板上面打了很多的格。监狱长说,那上面每一个格都代表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你每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就会涂满一个空白的格,如果填满了这些格,我就可以向上级为你们申请减刑了。我希望在自己退休之前能看到你们将它们填满。
监狱长将他自己制作的图板形象地称为“将功补过牌”。
看到那个图板,他感到很可笑。他想到了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每次考了好成绩或者做了一件好事,老师就会在他的园地里添一朵小红花,同学们暗地里互相较劲,都争着得到小红花。
也够难为他的,用心良苦啊。想到监狱长的时候,他这样喃喃低语着。
那杯水渐渐凉了,可是那只蚂蚁仍旧没有离开。一只蚂蚁竟然为了那短暂的温暖,百折不挠地努力。他感叹,温暖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他渴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顿时,他呆愣了,水是甜的,而且是清清爽爽的甜,显然,水里面放了很多蜂蜜。原来,蚂蚁是奔着这甜味来的,这才是它百折不挠、义无反顾的真正原因啊!
水已经凉透了,可是他握着那杯子,依然觉得烫手。从手到心,不管隔着多长的一段山路,在那一刻,都已经铺满了温暖的地毯。
一个大男人,在一个深夜,对着一杯水,竟然流下了眼泪。
蜂蜜水治疗失眠果然很管用,他很快就睡着了。那一夜,他的梦是甜的。梦里,他捧着自己的“将功补过牌”,他惊奇地发现,所有空白的格都已经涂满了……
老兵酒楼
北乔
两人走进酒楼。一胖一瘦,岁数都在二十五六。
酒楼在巷口的深处。
巷子幽幽长长,滤净了都市的嘈杂纷乱。是个淡心静气的好地方。
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坐下,两人望着空荡荡的酒楼,会心一笑。他们要的就是这份宁静。
有客到,而且是生客,老板喜上眉梢。两位先生,要点什么?微笑和菜单一同递上前,老板立着等待点菜。
菜很普通,四凉一炒一烧。酒有点特别。今世缘。据说这酒的含意很深奥也很迎合人情味。
这两人是来借酒闲聊的,老板很精明。老板的精明在于能够洞察顾客来酒楼的目的。这种目的当然是除了吃菜喝酒填饱肚子之外的。
来,咱兄弟俩干一杯,胖子端起酒杯。端杯的手很稳。
瘦子很稳地端起酒杯,老规矩,一步到位。
没想到咱俩原来滴酒不沾,现在都越来越离不开酒。胖子欠着身子倒酒。
瘦子看着杯中酒有点动情,酒能暖身子,没有酒,站在冰天雪地怎能挺得住?这酒对咱们真是有恩。
说得也是,喝。胖子抬起酒杯,还记得咱们偷班长的酒喝的事吗?现在想起来,真有意思。
那回你比我多喝了一口,我忘不了。
班长是个好人。
谁说不是,为了让我们一次能喝上两口暖和暖和,他自己都喝辣椒水。
不过班长也火凶,看你抱着枪打瞌睡,一脚下去,把你吓着赶紧拉枪栓。胖子两手比划起来。
我不怪他,要不是他,我非冻死不可。他微红的脸上溢出真诚的表情。
不知道班长的那条狗怎样了,还真有点想它。
这会儿该在睡觉吧,晚上它还得陪着上哨呢。瘦子想象着自己立于风雪之中,狗在左右踱步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两人谈得很投入,话题跳跃的节奏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