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关心乡计,为民请命。清乾隆《乌青镇志》载当地乡绅公议:乌镇大市,财赋所出,甲于一方,加上位居六县之间,社会问题很多,官府颇难治理,“相度将各县附近里分,酌量分割百里上下,创立一县,则前患可消,居民安堵”。清嘉庆《寒圩小志》作者则在志书中对地方政府胡乱搞平调颇有微词:“以七保各图派筑土扩著为例,官又不惜其民,凭吏胥上下其手。如每岁出修,定例十二月兴工,三月报竣,今则四月农忙,出差催筑,于时民方布种,无暇到工,差人藉端勒索,……小民之苦无可告诉,深有望有司之惜民瘼者焉”。向官府如实反映民情民意,提请其注意。明崇祯《外冈志》载:“(本)镇为邑之咽喉,商贾辏集,舟楫停泊”,地方政府为加强控制,曾派驻一支军队,然而“名为守汛,至春掣归,顾骄养之卒,缓急无所赖,徒索酒求食,日扰乡民”,其锋芒所向,已有笔杆子不惧枪杆子的胆量了。
至于明清乡镇志中载述乡绅出面修桥、铺路、办学、赈济,以及组织文会、演出等公益活动的资料,那就更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毫无疑问,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无论是少年华发,还是一袭白头,对于一代代的士子来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已深入其血脉,成为他们无可逭逃的人生轨迹。他们期待以这般的人生轨迹如风和雨润,协调好当时的社会秩序;又似如椽大笔,构建起一个他们心目中的社会蓝图。
那么,什么样的图景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社会蓝图呢?
中国古代以农立国,历来重农桑,此乃根本,“耕读传家”便成为世世代代中国人生活的理想。务农为各业之本,可以生产五谷,养家糊口,维持生计,以立性命;读书为万般之首,可以知书达礼,修身养性,以立功德。所以,“耕读传家”既学做人,又能谋生,还可能有朝一日祖坟头冒了青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历史文献中,记载了许多关于“耕读传家”的话语、格言。
明朝庞尚鹏《庞氏家训》中说:“子弟以儒书为世业,毕力从之。力不能,则必亲农事,劳其身,食其力,乃能立其家……思祖宗之勤苦,知稼穑之艰难,必不甘为人下矣”。教育子弟以读书为重,其次务农,如此方能成家立业。曾国藩,乃清朝同治、光绪年间的名臣,也是一代名儒,他在家书中对耕读传家也有独到的论述。他说:“大抵仕宦之家,子弟习于奢侈,繁荣只能延及一二世;经商贸易之家,勤勉节约,则能延及三四世;而务农读书之家,淳厚谨饬,则能延及五六世;若能修德行,入以孝悌,出以忠信,则延泽可及八至十世”……
“耕读传家”,是中国古代思想体系的重要内容,是古代人出于“修身齐家”目的而提出的一种家庭美德思想,反映了儒家在士农工商诸业选择中根本的价值追求和人文关怀,寄托着儒家学者关于家庭建设和社会风气建设的理想,具有深刻的伦理文化意蕴,在中国民间流传甚广,深入民心。直到今天,人们去小桥流水的江南农村、黄土高坡的西北村镇采风时,常能看见当地民居刻雕有“耕读传家”“渔樵耕读”的门楣,或“儒林郎第”“登仕郎第”“大夫第”的匾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也许耕读文化确实能够给人营造一种祥和、静谧、稳定的田园社会风光。在古人的诗文中,对此有许多优美、温馨的描绘。有的是真切的社会现实,有的则是心目中的憧憬。
在五胡乱华、北方人口南下大迁徙的乱世里,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述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情景,不知倾倒了多少后人,“世外桃源”,竟成了后世许多文人雅士十分向往的归隐生活的代名词。唐宋时期,这方面的诗文更是恒河沙数:
如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茅檐常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在他们的笔下,环境是多么优美,生活是多么惬意,心情是多么恬静,世界是多么和谐!一边是书院荦荦,书香盈屋,书声琅琅,一边是稻谷,桑麻,柑橘,鸡鸣,犬吠,还有山岚与天籁随四季变迭的姹紫嫣红色彩,多少年间,将一个古代中国滋养得山高水长,厚德载物,盛产诗歌、典章和醇酒、五谷。虽说这里不无作者们心造幻影的成分,却依然不失为农耕文明社会的一幅历史存照,且拿得出一个足以打破当今部分国人虚骄的数据——远在100多年前的清朝,即慈禧太后被迫实行“新政”后的10年里,中国的经济总量就已经超过日本。
二 兼收并蓄 自信包容
东汉班固《汉书·元帝纪》:“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世世代代的中国人,追求一种与世无争、知足常乐、稳定祥和的田园耕读生活,但这并不意味以“保守”二字,便能道破古代中国人价值观的堂奥,这只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方面。
中华文明之所以能绵延久远,博大精深,具有蓬勃而强大的生命力,也与它勇于进取,兼容并蓄,善于吸收、引进外部的优秀文化分不开。在人类历史上,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创造了无比的辉煌,长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为人类文明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人们谈论中国传统文化时,往往会充满自豪地说起那气吞万里的“汉唐气象”。我国汉朝、唐朝时期,国家统一,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政治开明,文化发达,民族关系融洽,对外交流频繁,显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以及一个天朝大国自信、开放的大家风范,凸显着中国传统文化迤逦而来的巅峰状态。此间,披漓而出的“文景之治”、“汉武中兴”、“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至今一直被人心仪与回味。不妨展示两个历史小细节——
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即位后大刀阔斧地进行多项制度改革。如在选官上,他坚定不移地实行量才授职,选贤任能,不论出身高低贵贱,在科考上人人机会均等。他还增设科举科目,扩大录取对象,广设学校以培养生徒。历史上传为美谈的“贞观之治”,与李世民治下大有人才密切相关。据说,一次科举考试结束后,站在城楼上的李世民,看着新考中的进士们列队从面前经过,情不自禁,欣然地对左右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这句话的表层意思是:现在天下英雄尽揽囊中,我就可以大干一番事业了。其深层,则展露了他“得人才者得天下”的非凡眼光与胸怀,也洋溢着他追求远大抱负的自信与乐观。
在唐太宗去世以后一段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徐敬业发动了一次讨伐武则天的军事行动,并请著名文人骆宾王撰写了《讨武曌檄》。这篇檄文逻辑严密,文笔酣畅,如墨空银电,无情而辛辣地抨击了武则天的劣迹,并昭告天下,号召各地起兵,共同讨伐。据《新唐书》载,武则天阅读此文,对檄文中攻击她利用女色争宠,“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又“豺狼成性”,“残害忠良,杀姊屠兄”,仍然嬉笑自若,权当眼前飞过一只苍蝇;而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句时,她脸上顿升钦佩之色,忙问:此文出自何人之手?当有人回答作者是“骆宾王”时,她感叹道:有如此才气的人让他流落民间,这真是宰相的过错!
武则天思贤若渴,不避仇怨,重用人才,在她辅政、执政的45年(660—705年),特别是独掌政权的21年(684—705年)间,保持了国家统一与社会稳定。以这个一千多年前所谓“封建时代”女皇的肚量,看今天某些嫉贤妒能、“武二郎开店”的官员们,人们真是有理由发问:到底是谁,应该被送进历史博物馆。
在对待外来文化方面,古代中国也显示了同样难得的雅量与博大的胸怀。如佛教、基督教(中国古称“景教”)、犹太教(中国古称“一赐乐业教”)、摩尼教(中国古称“明教”)等世界几大宗教,先后传入中国。从总体上看,历代朝廷并没有怎样蛮横、硬性地禁止取缔,而是比较宽容地由其自行发展。在历史进程中,有的在中国自生自灭,有的则逐渐融入朝野,甚至成为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佛教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事例。
佛教大概是在东汉明帝时期传入中国,起初就受到明帝的容纳。他还派一个官方代表团从长安出发远赴印度。几年后,代表团满载而归,用白马驮载了《四十二章经》等佛经和佛像,并带回摄摩腾、竺法兰两位印度高僧。明帝大喜,为安置印度高僧,方便他们在中国弘法布教,特下令在洛阳城东修建一座佛寺。这就是中国佛教的发祥地,被称为“中国第一古刹”的洛阳白马寺。
这匹白马不动而动,到南北朝时,已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朝时,太宗李世民对佛教更是尊重,他两次下诏,要全国各地普度僧尼,寺院比初唐时几乎增加一倍。他还礼遇十分,将外来的佛教,与本土的道教及儒学(教)并列,希望形成合力,为己所用。正是在唐朝,佛教禅宗与中国文化融合,禅宗六祖慧能创立“顿悟说”,主张“心心相印”、“人人可以成佛”后,形成南禅,基本完成了佛教的中国本土化、世俗化、平民化。
从此,佛教在民间传播广泛,影响深远,时时闻梵音,处处见菩提,民间一句俗话“天下名山僧占尽”,就足可说明这一切了。
古代中国为捍卫领土主权,宣扬、发展自己的文化,学习、吸纳外族的优秀文化,还曾主动走出去,引进来。
秦汉四百年间,北方的匈奴始终是中原王朝的巨大威胁,东汉前期概莫能外。抱着如何合纵连横消除匈奴威胁的使命,汉朝先后派张骞、班超、甘英等出使西域,“穷临西海”,“遥望大秦”,大秦即古罗马帝国。东晋,法显大师率领一个10人僧团,历经艰险,来到中印度“摩揭陀国”及今天的斯里兰卡,获得小乘佛教的《长阿含经》、《杂阿含经》等未传入中国的主要经典;他还给后人留下了一部《佛国记》(又名《法显传》),对古印度30余国宗教、历史、风俗、人情、山川、气候均有记载,乃后世研究东方学、南亚史的珍贵资料。
唐僧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在中国更是家喻户晓。他奉唐太宗之命,历经九九八十一劫难,到达古印度的“滥波国”。18年后,他满载佛经而归,并把自己游历中亚和古印度100多个国家的见闻写成《大唐西域记》。这是一部不朽的历史文献,是了解中世纪南亚次大陆各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全景式大作,已被译成英、法、日等多国文字。唐朝的鉴真大师,则是6次东渡、百折不挠的中国文化使者,将其一生中最后的黄金岁月献给了日本人民。
如此的文化胸襟,必然产生巨大、积极的文化意义。可以从内外两方面观察——
对中国来说,如汉朝沟通西域后,那里的美术、音乐、舞蹈、杂技,如潮水一般滚滚东来,外来乐器中的琵琶、箜篌等,也大量被皇室乐坊、民间乐队采用,从此中国传统的歌舞乐调更加绚丽多姿。至于西域的物产,如苜蓿、黄瓜、胡瓜、玻璃、琉璃、香料等特产,也都源源不断从西域传来。在汉武帝时,长安集中了四方奇物,皇家园林还饲养了大象、狮子等,堪称中国的第一个野生动物园,当时已初具雏形。
至于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更是巨大、深远,如我国古代建筑保存最多的是佛教寺塔,现存的河南嵩山嵩岳寺砖塔,山西五台山南禅寺、佛光寺的唐代木构建筑,福建泉州开元寺的石造东西塔等,都是研究我国古代建筑史的宝贵实物。在一片千年莽苍之中,掩映着红墙青瓦、宝殿琼阁,为锦绣江山平添了无限古色与春色。
魏晋以后,一些禅师发现茶有提神益思解乏的作用,正好解决因午后不食及夜晚参禅出现的精力不够、又乏又困的问题,便多方搜求或自己种植,推动了社会上饮茶风气的形成,茶逐渐成了老百姓家中的必备饮料,并发展出一套举世闻名的茶文化。佛教的影响遍及哲学、文学、美术、雕塑、建筑、民俗、天文等许多方面,倘若想摒弃其影响的话,恐怕国人现在连说话写文章都成了问题:宗教、世界、实际、如实、相对、绝对、平等、现行、刹那、清规戒律、一针见血、一尘不染、三生有幸、百尺竿头、天花乱坠、心心相印、不可思议等等,都是来自佛教的语汇。
对世界来说,古代中国吐纳四方最为动人的一幕,就是开辟了人类文明史上著名的“丝绸之路”。多少年来,有不少历史学家给这条道路起过名字,如“玉之路”、“宝石之路”、“佛教之路”、“陶瓷之路”等等,直至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von Richthofen)在他所写的《中国》一书中,首次把汉代中国和中亚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间的丝绸贸易为主的这条交通路线,称作“丝绸之路”。一个又一个黄沙扑打的世纪里,它如一条美丽而又坚韧的银色飘带,将中国、印度、希腊、古罗马和波斯各自璀璨的文化联结起来。古老中国发明的丝绸、火药、造纸、印刷术传到了西方。古代西方的黄瓜、胡萝卜、芍药、石榴、核桃等,传入我国。当恺撒大帝穿着中国绸袍出现在剧场,顿开风气之先,从此,古罗马贵族男女都疯狂地抢购绸衣,并将拥有中国丝绸作为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像当下许多有条件的国人纷纷奔赴美利坚一样,唐朝成为当时世界最发达的国度,许多国家争相与中国交流。“丝绸之路”上,车辚辚,马萧萧,驼铃长鸣,仅大食国(唐、宋时期对阿拉伯人、阿拉伯帝国以及伊朗语地区穆斯林的泛称)在唐代就派出来华使团37次之多。直到今天,沙漠瀚海中,人们还能在遗存、器物、血脉上,寻找到诸多来自赤县神州的文化因子。日本一共派出了19批遣唐使团,最多一次规模达到数百人。许多留学生学成归国,由此,上至典章制度,下到民间的习俗风气,日本无不受唐朝的影响。
公元744年,唐朝改变纪年的称号,从此改“年”为“载”。11年后,日本也跟着改变,从天平胜宝7年(755年)起也改“年”为“岁”。729年起,唐玄宗把自己生辰列为国家庆祝的节日,称千秋节。775年,日本也设置天长节,作为庆祝天皇诞辰的节日。唐玄宗特别重视《孝经》,744年特令家家户户都必须要有一本,日本于757年也下令户藏《孝经》……至于游戏娱乐,凡在中国风行的,如唐代盛行踏歌,正月十五张灯,文人宴集常好以流觞曲水、分韵和诗等事为乐,这些在列岛也同样传开,只要翻翻日本当时的记载或诗文集,几乎触目皆是,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今天,去过京都、奈良的中国学者无不惊讶,那两座溢满唐风的古城,简直就是昔日长安城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