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之侠
也曾写过武侠。
上课途中,撕书成纸,以自己为原型,以班上数位美貌女性为模板,要讲小人物成大高手,要写美人们与英雄。然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老师眉目清明,动如脱兔,随手收纸,于班上大声朗诵。
老师下课前让我提头来见,在办公室里苦口婆心,恐我沉迷武侠,不顾学业。
你怎么成得了大侠?他笑道。
我诺诺点头,他欣然自得,我知道,在他看来,当全班面念出故事的自己才是大侠,那是义举。
我半年无颜见人,小卒仍是小卒。
也想当个侠客。
高中走读,每日放学乘一路车往返两地。人杂手多,难免有佛爷现身,妙手空空,千手玲珑。亲眼所见,一老贼身着灰色西装,敞口盖住一女士的包,并二指轻拈。旁人有所察觉,本想提醒,老贼狰目瞪视,旁人扭头沉首不言。
我冲上前,说有贼。
他瞪我,我瞪他。
小子,有种走着瞧,他指着鼻子说。
下站到站,他跳下车,乘客拥挤,有人推我一把,感觉腿根生疼,再一摸,裤烂腿破,应是刀伤。
贼不止一个,见到车站下三人鬼影幢幢。
车上乘客异样瞧我,仿佛我才是贼。
回家以后,藏了把短刀在书包里。
到校后与朋友重述贼人与划伤的事情。
他们问我,假若再遇到,你还管吗?
我说那是自然。
他们哈哈大笑,笑到眼角有泪。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想做英雄,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纵酒放歌,想走黄沙路万里,想看关山月朦胧。
中二少年,难免做梦。
所谓侠客行,原来只是笑话。
我不甘心!
和作家朋友聊天。
聊到武侠,十之八九要说,前人已经写尽了,窠臼无出黄古。假如今人要再写武侠,再写功夫,再写侠客,再写故事,决计不能卖出一册来,他信誓旦旦说。除非笔名取作金庸新或古龙新。
人们看,也是看金庸新作,人们瞧,也是瞧古龙新着。
“这世上,哪儿还有侠客?”
“若真是有,你给我找出来!”
“我倒是想看看,有谁还想做侠客,真是个傻子!”
(二)行之侠
父亲上个世纪80年代曾去南漳下派。
恰逢中秋要给军属问候,提月饼若干,由村里领着,前去各家各户串门子。
中饭时候,团了个大桌子,各家军属出一个代表,大家围成一圈,宾主尽欢。
父亲无意间扭头,一中年高瘦男人半靠在隔壁门口,身着军装,袖管空空。
问乡长,这是谁?
乡长扭头瞅瞅,说道:也是当兵的。
父亲问怎么不请上桌来,乡长啐口浓痰,说道,他是俘虏!
饭后,父亲说要转转。
一个人走到了隔壁那户,男主人姓曹,夫妻二人,膝下无子。
本只是简短聊聊,一个说上瘾,一个听上瘾。
曹本是老兵,越战送往前线,胳膊就丢在那里。
他讲阴山穿插,讲山中毒蛇,讲炮火隆隆,讲士兵们绑在坦克上前进,突遭敌袭来不及躲避,浑身中弹仍举枪射击。
他讲跟随部队潜伏,执行任务,班长被射杀,自己带领继续前进,一战下来,身边弟兄只余三人。
从午后讲到月升。
他讲自己与乡党困在洞里,敌人轰炸不止,但阵地不能丢。乡党对他说,若是我牺牲了,你就投降,我家里还有老母,你活着,回来替我照顾。
前扑之中,两人中炮。
战友炸成粉末。
自己丢了一臂。
交枪投降,成了俘虏。
曹姓男人让妻子上菜斟酒,道:我得活着,他嘱托我要活着,要投降,替他活。可我不是叛徒!
披军衣,坐院中,放声悲哭。
佛说来世苦,还愿做老卒!
侠客否?英雄乎?
见过京城小贩,双腿齐断,双手支地,旁人要施舍,他却摇头。
自己织绣袜子,若要,两元一套。
不求嗟来之食。
见过拳师流落市井,因对门女人一饭之恩,铭记在心。
后女子遭人侮辱,愤而出拳,以武犯禁。
最后自杀,以全国法。
听说过浪里白条似的人物,为救落水者,葬身鱼腹。
亲眼见识过铁胆的好汉。
他本是检察官,因为目睹冤案,愤而上告,却丢了官职。
可他不服,数十年如一日,为破案奔波,遭毒打威胁,只当寻常事。
在律所里接待他,问他到底要什么?
他风尘仆仆,轻声说只要公道。
他们够格称声侠客么?
南京有家住户,因邻居小狗犬吠恼人,竟用汽油点了,将小狗烧死。
恰有另户养犬目睹,声嘶如裂。
于是独坐住户门口。
昼夜不动。
住户心惊胆战,不敢出门。
武汉一老翁,久病榻前,子孙不肖。
家中唯有老犬一只。
老翁病重,老犬爪挠木门,身撞出血。
最后不惜从阳台跳下,以向人求救。
侠狗否?
有时候人不如狗。
曾经写过一则故事。
古寺前,来了一对父子。
结草为庐,扎根求生。
儿子尚年幼,父亲是说书人,行李极少,只有两担书。
迎客僧问,什么书?
说书人答,写的是盖世豪侠,讲的是英雄肝胆。
镇上小孩常来此处,听说书人讲书。
他讲有一大侠飞檐走壁,为追贼人千里独行。
他讲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侠,眼见河水决堤,自己一人跳入江里,顶起桥梁。
他讲刀是金丝大环刀,剑是闭月羞光剑。
他讲美女爱英雄。
听得孩子们羞红了脸。
有孩子问他,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大侠,你认识他们吗?难道你也会武功?
说书人点头笑着说,我是高手。
寺内有年轻的武僧也在听书。
但听了这话,却着恼起来,武僧嚷道:你脚跟虚浮,手臂无力,毫无半点内力,明显只是个读书人,你哪算什么高手!
说书人笑而未答。
武僧却不服,一掌拍去,说书人应声倒地,哎哟连连。
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叫着,哦哦,原来是个骗子。
武僧也面有得色。
只有儿子赶紧跑过来扶住父亲,他偷偷问,爹,你真不是高手?
说书人忍着痛眨眨眼,说,爹是假装摔倒骗他的。
儿子本已带着泪花的眼,终于有了笑意。
一个风雨夜,说书人去镇里买吃食,却久久未归。
孩子独自坐在家里,慢慢读书,他有些害怕。
于是翻出书来,吃力地读着,读那些高手,读那些英雄。
读那些侠客。
他识字不多,但爹说过,害怕了就读侠客,胆气足。
昏昏沉沉,好像连雷声都不再让人害怕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门前的知客僧摇醒。
跟着来的,还有不少人,有乡亲,有小孩,还有个穿皂服的人,腰里别着刀。
听知客僧说,那人是捕快。
爹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白布,身上满是鲜血,头裂开一个口子。
捕快轻声对知客僧说,这说书人昨天晚上在镇里,撞见歹人要对女子行不轨事。他冲上去,与那人搏斗,死了。
孩子哭着喊,不对!
我爹不会死,我爹是个高手,我爹是个侠客!
他模糊着眼,问捕快,杀我爹的是个武林大魔头吗?
捕快愣了愣,回答道:不是,就是喝醉酒的牛二,但那厮有些气力……原来听过书的镇上孩子纷纷叫起来:你爹骗人,他不是高手,他上一次就被打倒了。
当然,你爹是个英雄,他是为了救人……捕快赶紧安慰道。
知客僧突然大喝道。
“不对!”
他踏前一步,搂住孩子,把他的小脸放在自己怀里。
“孩子,杀你爹的人是武林魔头,使的是混铁双枪。”
“你爹瞧见他强抢民女,于是上前搏斗。”
“你爹用的是游龙剑,出鞘有龙吟声。”
“两人用轻功,风雨夜飞檐走壁。”
“那人一枪刺中你爹的头,但你爹不认输,和他换了一剑,刺中魔头心窝。”
“那女子得救了。”
知客僧的胡子上也沾了泪。
他对孩子说。
“你爹是侠客。”
“是大侠。”
“是英雄。”
(三)侠之梦
这世上最好的功夫片都说明一个道理,最重要的并不是功夫。
这世上最好的武侠故事都只讲一个道理,最关键的并不是武。
侠字怎么写?
侠字人间夹。
侠在哪儿?侠就在人群里。
侠如何?他们夹着尾巴做人,他们也会受伤,他们也会流血,他们也会痛苦,他们也失败,他们也难过。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可大者太少,我也做不来。
侠之小者,为人为己。
我写过很多故事,他们总问我,这是真的吗?当然,他们都是真的,他们就是侠之小者,他们就在我们中间,他们为了身边朋友仗义出手,他们为了自己念头通达挺身而出。
这世上侠客都没了吗?
这世上侠客都写尽了吗?
这世上侠客都写够了吗?
尽管答案我早已经知道,可还是要问出口,问问我自己,也问问你。
突然想起来当年做侠客梦的自己。
我这梦还要做下去。
侠客的故事也要继续写下去。
知君怜我忠肝胆,赠此一片荆轲心。
手表
我们腕上都有一块手表,秒针钟,分针,时针,始终在走。时间总是向前。
二十二岁以前,我从没拥有过一块手表。
不好这口。
家里面我爷爷对手表感兴趣,收藏的有德国造机械表。跟我讲过不少原理,手上链机芯,发条陀轮摆动,带动表内发条,推动走时。
只是我从来没有听懂过。
后来老爷子升天了,他那些收藏都归置在一个盒子里。
从前是老头儿上发条。
现在是老太太,盯着指针看,沉默不言。
我爸买过手表。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块港产电子表进来都能卖成金价。
他淘过一块。
带着手表,挽起袖子,走大街上。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上衣文化衫下身绿军裤的,挽起裤腿,手里提着两提式磁带机,大声放邓丽君的歌。
后来那表被他扔了。
他说是因为坏了。
我猜可能是因为他怕看见那表,想起自己犯傻的青春。
我从没觉得自己需要手表。
高中之前都是两点一线生活,干什么都有人提醒。该上课了,有上课铃,该下课了,有下课铃,只不过老师经常不下课,从这一节课拖到那一节课。
2009年上大学,买了手机。
这才是我想要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生人,我热爱的是游戏机、电脑、手机,以及打开说明书全是洋文的高科技产品。
这是时代使然,不仅替代了手表的时间功能,更有其他更让我感兴趣的。
解放了手腕,劳累了手指。
大学毕业以后,希望能在北京有更好的出路,于是埋头在出租屋里读书,准备考试。六七个人挤在巴掌大的房间里,和昏黄灯光和污水蟑螂为伴。因为租金便宜。
后来结果不如人意,站在北京冬夜的风里,想了一阵儿,没想明白什么,也没有时间再想,第二天匆匆忙忙再找工作,和自己学的专业毫无关系,东奔西跑,好在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经济学的生活条件性里,至少满足基本生存是做到了。
可惜,除了忙,不知道自己还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什么。深更半夜接到老父的短信,说奶奶住院,妈也动了手术,只有他一个人两头跑,两头瞒,怕婆媳都瞎操心。恐怕是他以为我睡了,大事不报又不好,趁着夜深发一条,等看见也是明早了。
都说年轻人瞎矫情,就不能脚踏实地吗?其实是真迷茫,脚陷在泥里,踏不了。
那一阵,总是睡不着觉。躺床上来回折腾。后来实在是怎么姿势都不得劲,干脆坐起身子,看时间。
手机上的数字隔一段时间变一个模样,直到东方发白。
想自己能不能不靠爹娘老子,好好做点儿什么,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真实。
第二天,带黑眼圈上街,瞧见了钟表店。买了一块卡西欧。说是卡西欧,其实就是地摊货,四十块钱,表带上的针眼还往外冒出两根线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表放枕头旁边,瞧着它走。
北方的夜是很静的,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这表质量确实太差,恍惚感觉能听见秒针的移动。
真好。
还活着。
然后觉得自己混蛋。
普通人家出来的普通人,不想着一分钟当一小时使,还有空在这儿忧郁,伤春悲秋。
小爷还活着!
去你妈的,睡觉!
后来工作就经常带着手表。
习惯性地的看时间,开始有计划地抓紧时间。
生活开始进入正轨,能去律所实习,后来还能选择更好的单位,自己甚至还有闲暇时间在网上写点儿东西。
是不是靠抓紧时间熬过来的,这个不敢打包票。但手表至少算在深陷泥沼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一根长绳,绳子那头是什么,我不知道,却还是用力抓住了。
抓住了,就活了。
翻时尚杂志,常常看到手表广告,它成了身份、地位、品味、格调以及财富的象征。对我来说,或许还意味着自己还有过一段惨淡而又奋力向上的生活。
现在我依然习惯睡觉前,手表放枕边。瞧瞧指针走动。
有年轻人留言,说过类似的处境。
还不止一个。
我想,这大概类似于少年时的反叛,青春期时对性的懵懂,现在则是有了一份愿意成事的担当,有担当自然有压力,不稀奇。
当然,自从写文章以后,对我倾述自己故事的,不止是他们。
之前写关于墓葬文化的故事,有读者留了言:父亲六十大寿从瑞士定制了一块有特殊意义的某牌子的手表。他非常喜欢但因病只试戴过一次,我想把手表随葬,手表却不知所踪,后在烧了五七之后找到了。如果随葬了千百年后出土,考古学家不知特殊意义,会研究这手表挂着这牌子是真还是假吧。另,大理石的骨灰盒重到超出想象,刚放入骨灰的骨灰盒会热到微微发烫。
读来触动。
我往往意图让自己所述显得真实,却没想过,其实真实的生活要比自己所写份量重太多。
吐露心中喜怒哀乐,是种解脱。
我也乐做大家的邮箱,尽管这些信息都未能寄发出去,至少在我这里生根发芽。
有人讲述自己和女友长久以来的爱情马拉松。
有人叙述自己的工作不顺。
有人询问前景,快要毕业了,想有个好出路。
平凡人生就平凡。
可平凡人自有不一样的平凡生活。
记得2013年初,有一个姑娘讲述自己陪护病重父亲的经历,寥寥数语,道尽心酸。姑娘态度从容,我想电脑那边的她,或许红了眼睛,却忍住没让泪掉下来。
2014年秋。
她突然发来消息,问我是否还记得她。
我说还记得。
对面沉默一阵,然后说,她父亲走得从容。
我突然发觉,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
每隔一段,我就会去网上看看那些给我讲述故事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对于青春的恋情究竟有没有放下?奋力挣扎的生活是否有了起色?当时的海誓山盟,现在还坚持着吗?是不是最后都成了分离的寻常过客?
在时间里,他们都有很多结局。
曾经向我倾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了改变。
我们腕上都有一块手表,秒针钟,分针,时针,始终在走。
时间总是向前。
曾经追求的,失去的,缅怀的,都随着时间淡化,这大概就是人们能够不断追求幸福和所谓“新”的力量吧。
在一个时时想把你变为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做你自己是最大的成就。
想念的,记忆的,忘掉的,敬佩的,超越不了的那些人,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