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朱漆大门,长满青苔的台阶,许久未曾修葺的院墙,构成这一切的,是慕容煚眼前府邸的外观。
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有几分颓败的三进庭院,住着的是一方疆臣慕容三藏。
将郭衍的举荐信和拜帖交给护卫,随着一名老仆进入了中堂左侧的花厅。等待主人出现时,慕容煚仔细的回忆起两世为人读到过的慕容三藏之生平。
慕容三藏,《北齐书》中为慕容建中,三藏可能是外号或者小名,但《隋书》《北史》中都把这个小名写做了他的正式姓名。正如南北朝有大量人物以佛教名词做人名或外号,隋朝的名人也有很多叫做罗睺、金刚、摩诃,就连隋文帝杨坚也有小名叫做“那罗廷”,是梵语中金刚力士的意思。
慕容三藏在大唐原著中并未出现,但也是二十四史上有传的人物。前燕太原王慕容恪的七世孙,北齐东南道大行台慕容绍宗之子,而慕容恪正是边荒北霸枪慕容垂的兄长。慕容绍宗则是北齐的重臣,曾经大破那个胡编乱造七代祖宗的侯景。
作为曾抵抗北周王师直到最后的齐国降将,慕容三藏在北周,隋朝文帝时还算是受到重用,屡屡东征西讨,出镇边疆。这次杨广出征吐谷浑,就是看中了慕容三藏曾任廓州刺史、叠州总管,对吐谷浑和党项诸羌有极深的了解,才将他从淮南郡太守的任上诏至大兴垂询。
在慕容煚看来,慕容三藏怎么说也不该住在这样的破败府邸里。哪怕是新令之下五等悉除,郡公以下的废除了爵位,在北齐袭爵燕郡公,北周受封范阳县公,隋朝受封河内县公,慕容三藏家中也有着好几十年的积累底蕴。
哪怕家人移居洛阳,或是跟随他到了淮南任上,长安只是他孤身临时逗留,随侍的从人也该把这里收拾的像个样子。若真如外表上显示的如此破败如斯,慕容煚牺牲节操假造宗谱,苦心孤诣以求攀附,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慕容三藏在慕容煚心中千呼万唤后终于登场,感觉到他身上和自己同源同质的阴寒真气时,慕容煚心中一喜,谋划似乎成了一半。但看清了慕容三藏的面貌后,止不住又是一惊。
这是一个佝偻老人,须发皆白,老态龙钟。满是沟壑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个内功高手应有的精气神。在慕容煚得到的情报里,慕容三藏比起郭衍也大不了几岁,在这个真气普及的位面里,青春不老的妖孽层出不穷,这一位想也是一方高手,怎会显得如此不堪。疑神疑鬼的慕容煚开始怀疑起慕容真气是不是没有养颜的功效。
老老实实以子侄辈的身份见过礼,两人落座。
“郭左武的举荐老夫看过了,信中说你是他手下得力的。二十五岁的正七品宣惠尉也算是不错,就算是承荫的勋贵子弟,初入千牛备身也不过是正八品的职衔。说是年轻有为也不为过,投奔四大门阀也尽是够了,何必来某这老朽门下耽搁前程。”慕容三藏语速不快,但意思却是明了清晰,透着一股浓浓的拒人千里的意味。
“前来叨扰是小子无状,小子也不求飞黄腾达,却是事出有因。”慕容煚赶紧的摆正姿态。
“哦?愿闻其详。”
“小子本是辽西恒烈王之后,但家世中落,不敢藏有族中重宝,特献于太守,此是其一。”顿了一顿,慕容煚掏出燕玺和家谱,又继续说道:“家祖曾在营州高宝宁处任幢主,抗拒王师不意殁于阵中,家中武学传承已断,惟愿求教于太守,此是其二。”说着,又试着运行起体内的真气。
慕容三藏终于动容,巍巍颤颤的接过了燕玺和世系表,仔细的端详起来。
慕容煚有些得意,这些玩意可以精心伪造,做旧的工艺天衣无缝,而且他已经打探清楚,慕容三藏的先祖早在中山之败后就投靠了北魏,对后燕回到辽西以及北燕那些腌臜事,天然的就缺了一层了解。
为了不穿帮,他还把先祖故意设置成了慕容农的庶子,兄弟大多死在了段速骨作乱的那一年。慕容农本就是慕容垂的庶子,庶子的庶子在鲜卑胡人中地位其实并不算低下。但在依照汉制建国称王的宗谱中,就变得十分的不起眼。
而慕容恪这一支,对其叔祖吐谷浑持有传世宝玉的一半,多半并不知晓。王陵中的意外发现,燕玺的特异性质,给这场炮制出来的认远亲的戏码上了一层保险。这也算是利用了信息的不对称。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支慕容后裔流落在外,当年同在齐国,竟然不察。”慕容三藏验完了燕玺,又开始翻看起了宗谱。
“先祖在段速骨兵乱后,避至龙城以西白狼水畔隐居,耕牧传家。魏齐时虽知晓太守族中门庭显赫,也不敢贸然上门攀附。到高宝宁起兵作乱时,契丹人袭扰甚繁,家祖才出仕为幢主,那时与太守已是无服亲了。”这些慕容煚早已经打好腹稿,瞎话是张口就来。
慕容三藏示意其伸手过去,探查起了他体内的内力修为。
“果然是慕容氏嫡传的功法,但还是有些许不同,而且根基也不稳。”慕容三藏沉吟了片刻,说出查探的结果。
“小子幼时顽劣。”慕容煚知道,内功心法哪怕是同一族中流传,几代下来也会有所改变,或是增益或是失传残缺。只要真气特有的性质不变,慕容三藏不太可能知道这是慕容垂之前还是之后的族中心法。而匆匆改换真气性质导致的根基不稳,他只能托词圆了过去。
放开了慕容煚手臂上的经脉穴位,慕容三藏站起身来缓缓踱步。
“老夫还是不能答应你托庇的请求,燕玺和宗谱你还是拿回去。”慕容三藏的话语苍老却不容置疑。
慕容煚楞住了,这和他的设想不一样啊。慕容氏不是屡仆屡起的小强么?前燕亡了,西燕和后燕分别在关中河北复国。后燕亡了,北燕和南燕分别在辽西和山东复国。连金庸的小说里都有慕容家的出场领盒饭,几百年后还在图谋复国。
原来的剧本里,慕容三藏不该得到燕玺后野心大作,立誓成为隋末烟尘之一,乖乖的给他这穿越者做嫁衣么?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慕容煚顿时觉得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老夫身为北齐降将,为陇右诸多豪族所忌,多年来被排斥出朝堂,只能自晦以求自保。征伐岭南,老夫也受了内伤,多年未愈,已是风中残年,家中唯一成器的,又在庶人谅之乱中殉国。早已不在希求什么,还是不能耽误了你。”
听着慕容三藏气弱的自白,慕容煚稍稍平息了心中起伏。
“老夫与大理少卿慕容贤有旧,归周时也曾经联宗,他这一支是北地王慕容精之后。他的兄弟慕容毓和老夫从子慕容遐都在庶人谅之乱殁于王事,后来走动的也多了些。他祖、父辈久在关陇,几朝显赫,老夫这就手书一封,将你举荐于他门下。”慕容三藏也许是气喘的顺了些,这段话说的颇为流畅。
“谢过族叔提携。”慕容煚也知机的打蛇随棍上,称呼上更近一层。
想起了郭衍提起的豆卢贤,慕容煚终于能够对号入座,原来是烧错了香拜错了佛。西魏八柱国家十二大将军,豆卢宁不就是大将军之一么?现在才想起秦中三绝碑之一的“慕容恩碑”,他的肠子都悔青了。这是他专业涉及到的啊,怎么就这么快还给老师了呢。
“你家中武学传承缺失,这几日就留在府中吧,这副残躯虽然不能指点你什么,但老夫这一支的武学你尽可誊抄副册。”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得偿所愿了吧,慕容煚努力表现出喜不自胜的感觉,把自己失误带来的懊恼隐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