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一个妇女哭哭啼啼来到家里,对裴庆生说,老裴,你是讲理人,你给俺说说,俺家祖祖辈辈的宅基地,让邻家丑货占了三尺垒了粪池,占了宅基地不说,他家养粪,脏水屎尿泼进去,把俺的街门口都给淹了,夏天流黑汤,冬天结黑冰,孩们摔倒好几次了。俺在过道底吃饭臭烘烘哩,蝇蚊跳蚤全往家里跑,你说俺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裴庆生说,没给村干部说?
说顶什么用,村主任是他本家,他就是仗势欺人哩,谁敢惹呀,真惹了明的不说甚,暗地里压工分,满分统共一天才挣七八毛钱,压一分是一分的,俺赔不起啊。
裴庆生拍案而起:和村主任是本家就敢欺侮人,这是谁定的法。裴庆生火了,问有没有地契?
妇女说有啊,没有俺红口白牙敢给你说?
裴庆生问,地契上地界写清楚没有?
妇女说清清楚楚。
裴庆生说那好,说话是说理的,吃饭是吃米的,有理走遍天下。我先给村委会说一下看看情况,邻家居室,低头不见抬头见,子子孙孙要相处,尽量协商解决,要果然是你说的那样问题不解决还要打击报复,我先不答应,就是状告公社、县里也是应该的。
那你可得给俺撑腰做主哩,要上告你还得给写状纸。
裴庆生说放心吧,只要你有理我一定支持。
妇女抹去眼泪高高兴兴走了。说俺家在村里是外来户,单枝孤叶在村里不好给你说,我特地赶来给你单独说。俺也同意,先好说好商量,尽量不要闹僵,要不你走了又没有人护俺了。
妇女走了。
原玉兰说裴庆生你又犯骄傲自满的错误呀,你还受着人家村里领导的照顾呢,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保证,你现在是劳动改造分子,你没有资格参与村里的事。
裴庆生说怎么没资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没有职务可还是个人吧?遇到不平事连句公道话也不敢说,我还是不是人了?要单纯是老百姓也还说得过去,倚仗村干部欺压人,如果处理不公平我就得主持公道,干部就得有人监督。任何时候党性不能变质。
裴庆生你不要这么天真。
这不是天真,这是公道。
原玉兰再次无话可说了。
信任,对于一个人确实很重要。裴庆生被群众信任着,也被鼓励着。
他性格耿直,办事正直公道,分析问题是非分明,爱管“闲事”在黎城干群之间很快出了名,当时黎城的县长很看好裴庆生这种品质,先后让他担任黎城县保卫组办公室主任、公安局党委委员兼办公室主任。这在下乡改造人员中算是待遇优厚了,完全是地方认可的结果,后来又要提他为县委监察办公室主任,结果审查档案里的死令不能更改。此职无法启动,只好给了他一个代主任的身份。
裴庆生并不因此沮丧。他被当地领导群众信任着,只要有劳动的自由,说话的自由,他就是健康的人。虽没有权,可他有威。于是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两句话:
组织可以任命职位,但不能任命威信。
对于别人来说,改造思想是制度使然,可对他来说是一种自觉。改造自我,完善自我是一个人一生的革命!他的可贵之处是无论什么时候,勤奋吃苦,历练心志。正如爱因斯坦说:“个人崇高的使命是服务,而不是统治”。很多人回忆插队改造是苦难,可对裴庆生来说是积累工作能力的经历。纪伯伦在散文《舞女》中写道:“王子问舞女:你的舞艺从何而来?你是怎样掌控所有韵律和节拍的?舞女答道: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只知哲学家的灵魂扎根在脑子里,诗人的灵魂深埋在心灵里,歌唱家的灵魂徘徊在嗓子里,而舞者的灵魂融会于全身里!”那么,政治家的灵魂呢?裴庆生的行为告诉世人:遍及在民间的口碑里。
“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一天两顿饭,黑夜加班干,毛着学在地头边,私字斗在枕头边。这是当时的情况,裴庆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几乎称得上忘我状态。
可是,两个孩子无人看管,裴军在火上熬粥端锅,烫伤了肚皮,裴斌下河捞小鱼,晚上找不见,都以为栽下河里没救了。
原玉兰气不打一处来,说了狠话,说我和没男人有什么两样,这俩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你能不能把心往家里放一点。
裴庆生也觉后怕,找回孩子痛打了一顿,并且让跪在搓板上自省,让他们保证以后不能到河里玩,才让睡觉。
从此,他晚上哪怕是十二点开完会也要往家里赶,以防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他处理。他安慰妻子说,他决心天天回家,满足妻子的要求,这么多年尽让妻子吃苦受累了。原玉兰一经丈夫说软话就没脾气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裴庆生半夜回家,莫名其妙走进乱坟岗转了向,竟然一夜没有走出来,等到天亮才披了一身露水跑回来,回到家中就病在床上了。
原玉兰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一早回来了?
裴庆生什么也不说,看上去冷得厉害,哆哆嗦嗦倒头就睡,原玉兰给熬了一碗姜汤强行让喝下去,他身不由己地睡了一整天,嘴里磨磨叨叨尽说胡话,说社员吃不饱不行,那办法有问题……关乎民生不能掉以轻心……醒来的时候说,坏了,我睡哪儿了?
睡家了么睡哪了?
没去村里?
你回来倒头就睡,中午饭也叫不醒。
你没给我请假?
没有啊,问你甚也问不出来,就是个睡,睡也不安分,好像还在跟人争论什么,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大清早跑回来了?
裴庆生想了想说我刚才还梦见在开会,奇怪,整天走条路,怎么走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整整走了一黑夜走不出来,天一亮才发现坐在一个坟堆上。
原玉兰听了毛骨悚然!我的天,就在坟头上坐了一夜?
不知道,迷迷糊糊的。
原玉兰吓出一身汗,说罢罢罢!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算了,黑天瞎火免得出了意外。
裴庆生说一个大男人有甚好怕的,定是开会开晕头了,上面嫌产量报少了,让学大寨赶大寨哩,可按上面的指示报,社员的口粮怕有问题。
原玉兰说,裴庆生你不能管这事,报多了社员吃不饱群众有意见,报少了对学大寨的态度不利,我听革委会里有人议论这个,你得学会自保。
裴庆生说,怕死还不革命了哩,自保?当缩头乌龟?好意思?我的提议是既不能亏国家。也不能亏社员,弄个合适好,可是指标毫无科学性这就犯难。裴庆生展了展肢体,说软不溜溜的咋回事?往起一坐又倒下了。
伤风了?呀,你在发烧。
没事,睡一夜就好了。
结果晚上冷得全身像筛糠一样,牙齿嗒嗒直响,原玉兰把所有的被子压上都不行。又灌了几瓶子开水,让他取暖还是不行。折腾了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眼圈都黑了。
原玉兰说得输液。
裴庆生说不用,挺挺就过去了。这几天队里报产量,我得去队里,帮助计算一下,这是一年的大事。
原玉兰说官还不用病人哩。
感冒算什么病,我走了啊。
原玉兰拦不住他,只好让走了。
军军上了小学,斌斌没人看,裴庆生领到村里,把孩子放在地头玩,陪他一起劳动。斌儿听话,给一个手电筒能玩半天。可是有一次骑着个破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刹车失灵一头撞到沟里,多亏一根老树接住他,不然险些丧命。
那次原玉兰抱住斌斌后怕得差点死去,再不让裴庆生带孩子了。她太了解裴庆生了,即便把他撕成两半他对工作也决不松懈。她改变不了丈夫,只好改变自己,让自己更加坚韧,更加吃苦,更加忍耐。
那一段时间裴庆生好像总是惹妻子生气,导致原玉兰说了一次狠话,她至今后悔莫及。
他们生活一直很紧张,原母闹病不能不管,裴家是人口多困难也多都需要照顾,两个孩子也正需消费,家里穷得除了常用的锅碗瓢盆以外,连把暖壶也没有。她一直想攒钱买把暖壶。洗脸盆用了十多年补了又补,还是她姑娘时候带过来的,破得不能用了,可就是挤不出闲钱来买,急等开支的项目很多。
结果是裴庆生三个月没有往家里拿工资,问起原因裴庆生死活不说。一提工资的事他就埋头干活,出来进去不接她的话。
原玉兰以为一定是他家里有什么事拿回去了。裴庆生是个非常懂得节俭的人,在自己身上绝不会多花一分钱。可是正常的开支她从来没有阻拦过呀,做了什么也可以,但总得吱一声以示对她尊重吧。问不出来,原玉兰就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裴庆生一回家她就甩手不干家务事了,说受来受去受得没结果。裴庆生不说工资的来龙去脉,但看到妻子罢工,就召集两个孩子选模范:说军儿、斌儿,今天选模范,我提议妈妈是家庭劳动模范,同意的举手!
裴庆生率先举起手,斌儿踊跃跟随,军儿接到爸爸的眼色也随之举起。裴庆生宣布:共产党员原玉兰同志,对祖国有贡献,天天上班;对家庭有贡献,家务全包,当选为劳动模范。提出批评的人是爸爸裴庆生,只顾工作不管家务,这样的爸爸应该受到惩罚!现在家庭委员会代表,给伟大的劳动模范原玉兰同志颁发奖牌一面:然后他拿起擀面的案板,庄重地哼着进行曲“噔嗒冷噔、噔嗒冷噔,噔嗒冷噔噔”朝妻子走去……原玉兰扑哧笑了,什么脾气也没了。裴庆生解决夫妻矛盾花样百出,以致原玉兰“防不胜防”,想生几天气,总是找不到机会。可是有关工资的事她一直闷闷不乐。
一日三弟铜锁来家,他毕业后分在长治石油公司工作,原玉兰就又说起这事。越说越生气,说你大哥三个月没给我一分钱,他就是死了还有点抚恤金吧,这么一大家就该我一个人养活。我只想知道这钱做了甚,他死活不说。
原玉兰越说越委屈,就开始翻老账,说在你大哥心里谁都比我重要。
前几年,姨家的梦灵红卫兵串联去太原,大冬天穿的是单衣薄裤,你大哥脱下自己的毛裤绒衣让穿走了,晚上我回去看他冷得哆哆嗦嗦,一摸统共两条单裤全穿上了,我问他毛裤去哪了?他说给梦灵了。我说我费劲巴拉给你打下的毛裤你咋给他了,给了他你穿甚呀?他说梦灵冷得不行没穿的就给了,没事,我身体好我不冷。
你说他不冷,我能让他单裤过冬?只好借钱日夜不停地给他赶起条毛裤。
这还不算,舅舅家表妹去太原,我不在家,你大哥从箱子里拿出我的一件压箱底的小袄就送给她穿走了。我和你大哥结婚就给我做了一件格格棉袄,连床被子也没有。我那件压箱小袄是娘家分果实分下的,我结婚都没舍得穿,结果他拿起来就给人了,也不告我一声,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发现小祆不见了,问你大哥,才知道是表妹穿走了。我还说表妹穿穿就给我了,谁知一去无归,我能咋了他。那回我哭了,你听你大哥说甚,说我再给你买件好看的,那是地主婆穿的,不好看。这不,至今他也没给我买上。三弟,你大哥他就是这人,老家来了人,总不能让空手走了,家里没东西了,他的肉皮不能裂,要能裂下来,肉皮也会裂下来给你们。他就是这,谁也不难为,他就能难为我……三弟低头静听,他知道大嫂在裴家是有贡献的,也是明大理识大体的。大哥的所作所为他虽然理解,家里人去了省城投亲走戚,不给买些东西大哥过意不去,手里没有,只好家里有甚拿甚了。可换位思考一下,大嫂是委屈的,做裴家的媳妇也是可怜的。至于大哥三个月工资的下落他也不知道,家里也没听说有大开支呀。
后来,村干部来黎城办事,顺便给家里拿了几穗嫩玉茭,说起裴庆生的认真劲儿来才知道,他的三个月工资是给他姥姥和舅舅买了两副寿板。村支书说,咱村里还缺点木材,我说不用算钱了,老裴不行,一分钱也不少都给算了。这几穗嫩玉茭我说拿来给孩们尝尝鲜,他非交了钱,怕黑夜回来晚了,煮不成塌了水,让先给捎回来。
原玉兰这才对三个月工资的下落恍然大悟。等裴庆生回到家中,原玉兰说裴庆生,你买了寿板说一声不就行了,让我说了那么不中听的狠话。
裴庆生说,兰儿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我对你亏欠太多了,我确实对不住你,家里急需办的事很多,我要说了怕你反对,但我肯定是不能不买,村里处理板材是个机会,比平时便宜多了,咱爸咱妈我不操劳还有银锁、铜锁他们,可舅舅、姥姥对我有恩,他们的事我必须得操劳。
兰儿,来日方长,等日子宽松了我一定好好满足满足你。
原玉兰说我又不是嫌自己不满足,是家用不济需要添置,日子总是要一天天过的。全家过冬的棉衣也该做了,这都是急事呀。
裴庆生说我知道,什么也不用给我置,我的棉衣去年冬天的还能穿,破就破点,不要紧的,农村人哪个不是这样。反正是劳动也穿不下个好。
你只管你和孩子就行。女人穿好看一点是应该的。
裴庆生坐在凳子上吃饭,原玉兰这当儿突然心疼起丈夫来,丈夫是负重的,他对谁都有欠债感,他一直都在还债:因为想念书,他作为老大,把一家大小扔给父亲他是内疚的;因为上学没那三块五毛钱,偷剪了云兰的头发换钱,他至今愧疚;因为穷,结婚没给她做一条新婚被子,他心亏;因为被审查,儿子送回老家父子隔离造成了感情上的隔膜,他痛心;他说等宽松了好好满足她一下。她知道他一诺千金,如果条件许可他会的,他会以他的方式满足她……原玉兰流泪了,丈夫的忍耐、负重、吃苦让她心疼,因为一个疼字,她只得委曲求全……裴庆生看她哭了,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抓住她的手一再抚摸,那是无声的抚慰,无言的内疚。原玉兰就泪水滂沱了,说我后悔说那些狠话……裴庆生说一点也不狠,有时候困难得过不去,我还真想过若能用我身体的一部分换些钱解决问题,我就……原玉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了。
那是个国庆节,裴庆生买回一斤猪肉,亲自下厨做饭,差两个儿子站岗放哨,说发现妈妈回来就提前通报。斌儿问,为什么监视妈妈?裴庆生说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军儿说,爸爸是在让我们当特务吗?
裴庆生说不是,你们是“霓虹灯下的哨兵”。两个儿子就自觉光荣,守望妈妈的到来。
原玉兰从街上提着菜急急往家赶来,一进院里两个儿子同时喊:站住!把原玉兰吓了一跳。说你们这是干啥?
斌儿喊:爸爸,劳动模范回来了。
裴庆生说准备好了,进来吧。
原玉兰不知就里地进了门。四个热菜摆在桌上,一个碗口大的馒头寿桃放在桌子中央,裴庆生头上挽了块白毛巾,腰间系了她的红围巾扭着大秧歌出来了:
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猪羊出了门。
猪呀羊呀送给谁,送给咱模范玉兰妻。
由于他扭舞的动作比较大,把一个破凳子碰倒在地,把全家人笑得东倒西歪。
原玉兰是1939年8月10日出生,由于这个出生日是她心中的痛,是她与母亲剥离肉体的一天,也是生母决定遗弃她的一天,所以她坚持不过生日,裴庆生非要给她过生日,她就把自己的生日改成10月1日和共和国同生。为了抚慰她的创伤,裴庆生就在国庆节给她过这个别出心裁的生日。裴庆生自知给不了妻子富裕的生活,但他总是想出各不相同的办法让妻儿快乐,从而使原玉兰心甘情愿地陪他清贫守志。
一个人一生的某个转折点,常常在逝去了很多岁月之后依然有着清晰的记忆,也许冥冥中有一种启示。
那天晚上,原玉兰做了一个梦,枝头上喜鹊叫得像一曲交响乐。她望着蓝天白云下,散落了满枝头的喜鹊神清气爽。醒来的时候觉得心里很舒畅,她忍不住对裴庆生说了这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