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的疯子
徐志义
这个城市里奇奇怪怪的事情在不断发生着。夏天的一个清晨,在一条绿荫遮顶的不宽的马路上,一个人突然指着树顶上惊吓地喊叫:快来看,快看!树梢上有个人!对奇怪事情怀有浓厚兴趣的人们齐齐驻足仰望寻觅,果见偌大的梧桐树梢上有个人,能看清是个男人,因为他赤身裸体;看不清他的面目,因为树枝太稠树叶太密还离地有高度。有人手搭喇叭朝树上喊叫:疯子,你是个疯子!危险,快下来!树梢上的人朝下回话:我不是疯子,我是艺术!围观的人一片哗然!
树梢上的人就给树下的人做艺术表演。他把身边的树梢往一起揽,交叉编织,像飞鸟筑巢;他又把树梢推平,展身匍匐,像在大海上游泳;猛地,他抓住枝干单臂吊立,颤颤悠悠,上蹿下跳,既像荡秋千,又像新型的运动项目“蹦极”,吓得站在地上围观的人们“嗷嗷”直叫,却没有人承认他这是艺术,越发的喊他是疯子!有人打了110。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通开始堵塞。消防车开过来了,好不容易才开到近前。四个消防队员从车上拖下了折叠在一起的救生气垫。吹气机“通通通”响起来,铺展在梧桐树下的救生气垫慢慢鼓胀,鼓胀得比儿童游乐园里的太空地毯还高。消防队员命令着、推搡着围观的人群向后撤离,再撤离!然后,消防队长开始同树梢上的人对话。
“喂,你下来吧,只要你下来,你提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答应!”
这是“诱捕”。树梢上的人这会儿哪怕要当皇帝,喊话人也敢答应。
树梢上的人根本不理睬,只是不停地做表演。他一定要人们承认他这是艺术。
消防队长举着喇叭筒问:
“你是不是下岗了?没有工作了?”
没有回答。
“你家里是不是遭了不幸?失火了?失盗了?”
没有回答。
“是不是股票被套了?套死了?还是做生意做砸了?”
还是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失恋了?还是老婆被偷了?”
仍没有回答。树梢上的人只是更加起劲地做高空表演给下边的人看,吓得围观的人不住地尖声乱叫!
喊话的人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树梢上的人真是疯了!先礼后兵,软的不吃,那就来硬的。消防队员们开始架云梯,要上去生擒活拿。
这时,一个人走上来拦住了。这个人大背头,一脸胡子,穿着满身是兜的衣服,像是个影视剧导演。他对消防队员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只要承认他是艺术,他就下来了。
消防队员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这不也太邪门了吗?不过,艺术就艺术吧,偏方治邪病呢!于是,就对树梢上的男子喊:
“喂,你下来吧,我们承认你是艺术!”
奇迹发生了,树梢上的男人欢欣鼓舞,欢快地扑了下来。
树梢上的男人欢快地扑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宽大的救生气垫上,他跳出圈儿了。他跳出圈儿了,就落在了坚硬的水泥路面上。七窍出血,肝脑涂地。
人们到处传说,树梢上那个疯子摔下来摔死了。
疯狂的猪耳朵
夏阳
女人的死,和一只猪耳朵有关。
我想我应该客观地叙述这个事件的始末缘由,尤其是这只罪魁祸首的猪耳朵。那是一个岁末寒冬的深夜,屋外飘着漫天的鹅毛大雪,一只猪耳朵不知被谁戳了个洞,用几根稻草拴着,挂在女人家不锈钢防盗门的把手上。猪耳朵像是活生生地从某头可怜的猪身上剜来的,上面猪毛杂陈,耳孔里有脏兮兮的污垢,下面还缀着一大块沾带血污的槽头肉。猪耳朵悬挂在镜子一样寒光闪闪的不锈钢门上,成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这是城市中央一个小区的某栋高层楼宇,一层一户,都是大富人家,平日里靠坐电梯进进出出,谁也不认识谁。这只猪耳朵,谁挂的,挂了多久,没人知道。女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回来时,已是凌晨三点。她满嘴喷着酒气,脖子紧缩在貂皮大衣里,踩着咔嚓咔嚓的积雪,两腿打着拐,陀螺般踉踉跄跄,向一辆豪华小车挥手道别。一进电梯,女人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对着仪容镜里的自己扑哧一笑,心里暗骂,一顿火锅,就想上床?呸,男人都这德性。一出电梯,楼道的感应灯霎时亮了,女人一手在坤包里掏出钥匙,一手习惯性地去抓门把手。她脸上轻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望着手中所抓住的黏糊糊的猪耳朵,惊恐地瞪大着眼睛,凄厉地尖叫起来。女人的尖叫声,除了在空荡荡的楼道里留下几声巨大的回音外,四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可能忘了自己前几天和别人的调侃,她说如今这城市,要想叫大伙出来,只有一招儿,那就是喊—着火啦!女人当然不会喊着火。女人把猪耳朵提进了家,顺手把里外两扇门反锁上,还扣上了防盗链。女人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细心地检查了一遍,关上了所有的门窗,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屋外,雪依然簌簌地下着。女人拥着被子,斜靠在床头,黑暗里,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这猪耳朵是谁送的?谁这么缺德?恶作剧?还是想威胁我?这段时间,得罪谁了?张三?李四?王五?好像都不至于,再说了,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的住处。为什么要送猪耳朵?如果是想真正吓唬我,可以送血淋淋的猪心,一触就怪叫的骷髅玩具,或者活蹦乱跳的蛇呀青蛙呀。对了,这季节蛇和青蛙在冬眠。为什么是猪耳朵?猪耳朵代表什么?秘密。对了,是不是我和刘总的那事儿败露了?还是老陈的那笔回扣?稻草,对了,稻草是哪里来的?现在买猪肉都用塑料袋,怎么会有稻草?不会是和乡下那孩子有关吧?不对,不可能。前夫干的?前夫都出国好几年了……
卧室的灯,开开关关。开着,刺眼,关了,害怕。女人找来烟,点上,焦躁地抽着。大半盒烟没了,窗外的天色已经隐隐发白,她还是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一夜之间,女人老了许多。
天亮后,女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全是猪耳朵,洪水一般撵着自己跑,跑到了悬崖边,无路可逃。望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狞笑的猪耳朵,女人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喘着气,虚汗淋漓。
女人翻阅手机里的电话簿,想找个人倾诉或者求教一下。客户、同事、女朋友、性伴侣、同学、老乡、亲戚、前夫,好像都不合适。女人叹了口气,把手机关了。和很多人一样,手机关机,就等于她在这个世界上暂时消失了。
女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困了,倒头去睡,在梦里和一大堆猪耳朵赛跑,然后惊醒,惊醒后拼命地想猪耳朵的来历和含义,最后不停地去检查家里所有的房间所有的门窗。折腾累了,又去睡,开始新的一轮循环。
三天后的中午,阳光出来了,街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女人想出去走走。女人穿得像只狗熊,蓬头垢面,神情恍惚,打开门,半个身子缩在屋里,做贼一样朝楼道四处瞅了瞅,再神经质般扭转头看外面的门把手—门把手上又挂着一只猪耳朵,一模一样的。女人尖叫一声,倒了下去。
我说过,我想客观地叙述这个事件。我之所以说是事件,不是故事,是因为我只想忠实地记录,而不是胡编乱造。当然,我可以增添欧亨利式的结尾,进行自圆其说,比如某人好猪耳朵这口,有乡下亲戚好意相赠,结果送错了楼层,比如女人无意间得罪了小区的保安,保安睚眦必报,比如女人抢了别人的老公,人家老婆前来复仇等等,甚至,我还可以添加一些魔幻色彩,讲述一个前世今生人与猪的爱情神话故事。但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也不知道那只猪耳朵是谁送来的,为什么要送猪耳朵。现实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件背后的真相,是为我们所不知的,我们所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结果。
现在,我来讲述这个事件的结果:女人因为惊吓过度,晕倒在自家门前。一个小时后,被打扫楼道卫生的阿姨发现,招来救护车送进医院抢救。女人生命倒无大碍,身体康复了,人却疯了,转入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得到了控制。
女人死的时候,是一个春天的黄昏。血红的残阳,水彩画一样燃烧着这个城市的上空。女人坐在街边的树下,拍着巴掌,口里念念有词,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孩子打她跟前经过,不知为什么,孩子突然扭着身子向男人撒娇:我不吃猪耳朵嘛!我就不吃嘛!
女人闻听“猪耳朵”三个字,大惊失色,像一匹受惊的烈马,起身跨过护栏,蹿向街头,瞬间消失在滚滚车流里。
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司机,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女人,惊魂未定地拿起手机报警。其他车辆依然熙熙攘攘,偶尔有司机经过时,放慢了速度,透过车窗对外瞟上一眼,又抬脚深踩油门,重新穿梭在车水马龙里。
孩子停止了撒娇,指着血泊里的女人,惊讶地说,哇噻,她跨栏的速度超过刘翔耶!
那男人一只手拽着孩子,一只手抬起来看了看表,不耐烦地说,快点走,我们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