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看到陆秀敏娘仨时，其中一个黑大个儿便吆喝着说：“哎，你们仨过来，我有事儿要问。”
陆秀敏心中紧张，可又不敢不过去。就轻轻嘱咐小军小英说：“你们俩别害怕，跟着妈妈，他们问什么，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可不能乱说。”
“哎，我们记住了。”小军回答。
“妈妈，我也记住了。”小英紧跟着哥哥的话音回答。
“好孩子，跟妈妈走。”
陆秀敏领着小军小英，迎着黑大个儿他们走去。
大约在距离他们有五、六米远的地方，陆秀敏停住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住妈妈的胳膊，用惊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们。
“哎，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公社的造反派。昨天晚上有―个坏蛋跑了，我们正在寻找。叫你们过来是想问#问你们看没看见有人从山梁上跑下来。”
“没看见。”陆秀敏回答。
“哎，小孩，你们说看没看见有一个人从山梁上跑下来？”
“没看见。”小军回答。
“没看见。”小英也回答。
“是真的没有看见还是对我们撒谎？”黑大个儿有些着急，眼睛瞪了起来。
“同志，我们娘仨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从山梁上下来的时候，我们也刚刚到这地里，这不刚开始干活你们就喊我们了，我们真的什么人也没看见。”陆秀敏非常认真严肃地对黑大个儿说。
看陆秀敏的神情不像是说谎，黑大个儿就不再追问了，对其他同来的人一摆手，“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咱们赶快去别处找。”几个人便匆匆地跟着他走了。
看见那几个人走远了，小军扯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咱现在先别在地里干活了，万一山梁上再下来一伙人找咱们问这问那，咱咋说？他们再看咱们不顺眼，打咱们一顿可咋办？咱们先去对面山坡上采野菜去，看着这边再没有人来了，再回来干地里的活不行吗？”
“行，行。咱们先去对面山坡采野菜去，如果一会儿再没有造反派过来，我们就回地里干活。”陆秀敏拿起小锄头，把篮子从小英手中接过来答应着小军。
娘仨往对面的山坡上走去。
采满了两篮子野菜，娘仨又累又渴，想找个地方寻些水喝，就走下山坡来到山坳。
这山坳叫龙家沟，那里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山神庙。庙旁有一眼山泉，常年不干，冬夏冒水，人们把它称作龙泉。一条小溪也就应泉而生。人们叫它龙溪。泉水清甜可口，小溪叮咚奔流，山里人不论是砍柴还是忙活计，只要从这里走过，都要喝口山泉水，坐在小溪边歇一歇。
娘仨来到小溪边，先洗把脸，又用双不捧起清甜的溪水猛喝了几口，顿时渴意全消。
陆秀敏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小英蹲在一个小水洼旁聚精会神地抓蝌蚪。小军却闲小住，小脑袋左扭右转地东瞧西望。
“妈妈，你看那庙的墙上写的啥字？”
顺着小军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山神庙的残垣断壁上，贴着一溜白纸，上面写着黑色的大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看到这幅标语，陆秀敏想起了造反派们让自己缝在衣服上的“牛鬼蛇神”几个字，心房不禁有些发颤。
“咱们走吧，这么长时间山梁上没有造反派下来，估计不会来了，咱们回咱家的自留地干活去吧。”陆秀敏站起来招呼小军和小英。
“妈妈，你说谁上这里来往庙墙上贴字干啥呀？”
小军没有接妈妈的话茬儿，还是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问。
“文化大革命号召破四旧立四新，这山神庙是迷信的产物。是四旧，这字是造反派贴在墙上的。”
“我看看去。”
“有什么看的？咱不去。”陆秀敏拦着儿子。
也许是小孩子的好奇心驱使吧，一向很听话的小军这次却没有听妈妈的话，撒开两腿就往山神庙的门前跑。他这一跑，小英马上不抓蝌蚪了，紧跟着哥哥的屁股后头也往庙门那儿跑。
“都别跑！别跑！看摔着！”陆秀敏不放心两个孩子，就将野菜篮子放在溪边儿，自己干脆也跟在他们的身后往山神庙走。
快走到山神庙大门口的时候，细心的陆秀敏发现地上有一点血迹。
她停住脚步，喊两个孩子站住。哪知小军和小英看见妈妈也来了，这下子更长了胆量，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进了山神庙院内。
山神庙的院子里到处是残砖、碎瓦。
焚香炉没了底座，歪躺在地上。石碑断成了几截，七零八落地扔着。
神殿的门窗也残破不全。透过破门断窗望去，殿内景象一览无余。
神像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脑袋，还有的干脆没了上半截身子，只剩下两条腿在那儿立着。神龛前的幔帐也被撕扯得破破烂烂。
据说此庙建于我国北魏文成帝兴安三年，距现在已经有一千五百余年的历史了，这样珍贵的历史文物可惜让造反派破四旧破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了。
“多么珍贵的历史文物啊，怎么说砸就砸了呢？”陆秀敏边看边想，眼睛在神殿门槛外面的砖地上，又看见了一点血迹。
“看来这庙里面有问题。怎么发现两个地方有血迹了？别是刚才被造反派追赶的人躲在这庙里了吧？”想到这些，陆秀敏头皮发炸，心也怦怦地急跳起来。她喊着小军小英，恨不得马上领着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喊声刚落，小军小英就急急火火地从神殿里跑了出来，两张小脸都吓得变了颜色，结结巴巴地对陆秀敏说：“妈妈，妈妈，里头有个人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喘气。不知道咋整地，浑身是血，你快看看去吧。”
陆秀敏想进去看看，又觉得这年头是非事太多，就自己这“牛鬼蛇神”的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躲开好。就对小军和小英说：“妈妈害怕，不敢进去看，咱们还是快去干活吧。还有，咱们采的野菜还在小溪边儿放着，要是让谁给拿走了，咱娘仨不就白挨累了？”
小军和小英稍稍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出了庙门。但还没有离开庙门十几步远，就又都站住了。他们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说咱们走了，那个人要是没人管不就死了吗？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说的也是。要真是被打伤的人，有人关照一下，递口水喂口饭也许就挺过来了。要是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破庙里没人管没人问，就是有活下来的希望他也活不下来了。哎，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吧。”陆秀敏经过短暂的思考，同意了小军和小英的提议，娘仨又返回了庙内。
神殿内，在翻倒的供桌后面，传出了急促的喘气声音。陆秀敏走过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一个眼窝深陷，面皮黄瘦，脸上长满半寸来长黑胡子的人。
他穿着的蓝色衣服已经多处破损。胸前缝着一块白布，上写面着“反革命坏分子，牛鬼蛇神，小走资派”十四个黑字。身体的裸露处明显地看到己经结痂的伤口。裤子己经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他两眼紧闭，喘气粗而急，看来生命真的存在危险。看看躺在地上的人的长相，陆秀敏觉得有些熟。仔细思索，脑子里猛然间显现出了闫大胡子的影像。
“是他？是那个往死里害我们全家和村长嫂全家的闫大胡子？不可能吧。那个一向最革命的人怎么也背上了反革命坏分子，牛鬼蛇神的名号？这个和我们这一类人一向水火不容的革命者，怎么也会得到这样的下场呢？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陆秀敏否定了自己脑子里出现的影像，认为这个人决不可能是闫大胡子，便在那个人的身边蹲了下来。
她用手摸摸他的脉搏，觉得心脏的跳动很弱。
“怎么办？用什么办法能救救他呢？”陆秀敏焦急地想着。
当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时候，她便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喊起来：“喂，醒醒！醒醒！”但任凭陆秀敏怎么喊叫，那个人也只是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气，没什么其它的反映。“小军，快用香炉到溪边舀些水来。”陆秀敏吩咐儿子。
小军答应一声，拿起香炉就跑。不长时间，他端回来-香炉溪水递给了妈妈。
陆秀敏用手抓些水弹在那个人的脸上。
那个人的头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陆秀敏将香炉放在地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将那个人的嘴唇分开，右手掏了一些水往他的口中慢慢滴入。
一滴，两滴。
那个人的喉头上下慢慢动着，把水咽了下去。
“喂、喂，醒醒！醒醒！”陆秀敏一边喊，一边轻轻地摇动那个人的头部。
那个人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先是转动眼珠左看右看，接着目光落在了陆秀敏娘仨身上。
突然他的双眼睁大，现出了恐惧神色，既而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发出：“不、不、绕了我吧，我、我对不住、对不住你、你们。”
这人睁开眼睛一说话，陆秀敏马上就认出了是闫大胡子。她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自己和丈夫挨他批斗、自己受他欺侮、丈夫惨死、老蔫村长受伤和村长嫂临死前时的情形，她一下子怒火窜心，伸手抓起放在地上的石香炉就要往闫大胡子的头上砸。
“不、不、大妹子，你别这样，别这样。如今我也和你们成为一类人了，整天挨斗挨打。今天造反派把我打成这样，还把我，把我，唉……”闫大胡子不往下说了，用手指了指自己小腹下面被血染红的裤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