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上的中秋圆月
王大珩抬眼望去,望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沙漠。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王大冲真的觉出了满目的苍凉。通往大漠深处的这条路,被这里人形象地称为“搓板路”这里都是这种路,路面干硬而又凸凹不平,人在车厢里就像被放进簸箕里一样,东倒西歪不停地颠簸。颠簸了很久,他们才到达大漠深处的目的地导弹试验基地。
基地里一片沉寂,所有工作都停止了,到处是安装了一半的设备,到处是趴了窝的机器……
这是20世纪60年代初,因为中苏关系破裂,苏联单方面撕毁了对中国的援建协议,中止了正在中国开展的150多个科学技术合作项目,撤走了在中国的1390多名苏联专家,并带走了全部的技术图纸,致使大批援建项目仓促下马,在建的项目也由于没有了图纸和后续设备而陷入一片混乱,不得不停建。这个正在建设中的导弹试验基地,也因为苏联专家撤走而停了下来。
当时,面对这种局面,国防科委开始调整思路,把目光转向了国内专家。他们找到王大珩,希望王大珩带队去导弹试验基地,对苏联专家在那里干了一半的光测设备进行全面的诊断,排除故障,安装调试,使其能尽快投入使用。
这是自苏联专家撤走之后,国防科委第一次启用国内专家。一切都是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进行的。人员经过严格的筛选,出身、成分、政治面貌、技术能力、身体条件层层把关。特别是政治面貌,最终筛选出的人里,除王大珩外个个都是中共党员。任务也一直都是严格保密的。所有人只知道自己要去参与一项特殊的任务,但谁也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究竟需要多长时间,甚至都不知道具体是去做什么。从一开始被选入起,他们就被告知了许多的“不许”:不许告诉家人自已正在参与一项特殊任务;出发前要像平常出差一样,不许向亲属透露详情;到达目的地后,不许与亲友通信联络;期间不许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去向和工作内容……
临行之前,国防科委副主任安东少将专门来为他们送行。安东少将用充满希望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加重语气说:“大知道,目前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靠我们自已,只能靠你们了,你们肩上的责任重大呀!我就不多说了,一句话,你们必须给我完成这个任务,要拿党票做保证!”上了车他们才知道,他们是向着西北方向去的。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他们终于到达了西北的这个导弹试验基地。直到亲眼看见了基地的现状,王大珩才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基地司令员指着那堆瘫痪的仪器设备,对王大珩说:“看看吧,干得好好的,说扔下头也不回地扔下就走了。这可都是钱堆起来的呀,看着真叫人心疼。你不知道当时我这心里有多憋气,就想骂娘!”司令员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说:“你们来了就好了。还是老话说得对,莫求人,求人难。说到底呀,涉及国防上的事谁都靠不住,只能靠咱们自己!”
看着眼前的情形,听着司令员的话,王大衔和同事们只觉得一股气在胸中凝聚升腾,浑身的热血都涌动起来了。如果说,来这里之前他们感觉到更多的只是一种神秘感,那么现在他们则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担在肩头上的沉重的使命感。王大珩进入角色了,而一旦进入角色,王大珩就拼了,开始领着大家没日没夜地干。
每天很早的时候,王大珩就带领大家揣上中午饭,爬到大解放车上颠颠地出发了。基地的站点之间距离都很远,他们得挨个站点跑,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在通往各个站点之间的路上。路是那种干硬的搓板路,在这种路上跑,汽车就像个醉汉一样不停地摇晃颠簸。大西北的太阳如同火球般灼热,地表温度常常高达40多摄氐度,石头被晒得滚烫,鸡蛋搁在上面一会儿就能被烤熟。这里一年到头不下雨,但只要下上一点雨立刻就会发大水。没有人气,满目荒凉的硬戈壁上只有坚硬的搓板路向远处无限延伸着。唯一一次,他们在途中看到了一队人。远远地,大家的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情绪立刻高涨得不得了。好长时间没见到生人了,他们憋足了劲儿准备好好上前热闹一下,认认真真地看一看自已的同类,痛痛快快地和生人打上几声招呼。直到走近了,看清楚了,大家憋了半天的劲儿却一下子就泄掉了。原来,那是一P人重刑犯人。只见那队人稀稀拉拉很随便地走着,几乎没有人看管。大家乍看之下还觉着奇怪,但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根本用不着担心,没有人能从这里跑得出去。不信你就跑个试试,保准跑不了多远就得乖乖地折回来。明摆着,这个鬼地方方圆几百里之内找不到一滴水,不回来就得活活渴死在半道上。
对于王大珩来说,生活上的困难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工作的困难太大,没有图纸,没有技术参数,手头上一点儿可用的资料都没有,人家把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统统都带走了。没办法,王大珩只能带领大家一点一点地琢磨、摸索,一次又一次地安装试验。往往是拆了装,装了拆,不知要经过多少次才能达到要求。就这样,王大珩带领着大家在艰苦的条件下苦干了整整五个月,硬是把苏联专家扔下的烂摊子拣了起来,把安装了一半的仪器设备全部检测装修完毕,可以投入正常运行了。
正是中秋时节,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日子,过了这个八月十五,王大珩他们就要离开基地了。当晚,基地司令员请大家晚上出来赏月。
一到赏月现场,大伙JLSfc忍不住乐了,现场除了摆着月饼、水果外,还竖着一个大口径跟踪望远镜。司令员得意地指着望远镜说:“你们不是专门搞这东西的吗?咱今天就用它来赏月,赏出我们自己的特点来。”王大珩也自掏腰包买了些啤酒和栗子带来,算是凑个份子。
自从来到大西北,大家的心情第一次这么轻松,对着大漠中的那轮中秋圆月,在杯子、瓶子、饭碗的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基地司令员今夜的兴致格外高涨,一次又一次地高举酒杯,他说他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对科学家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他们能关心国防建设,重视国防建设,感谢他们为国防建设做出了贡献。直谢得王大珩心里越来越不安。王大珩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恳请司令员不要再提感谢这两个字了。他诚恳地对司令员说,这些工作本来就应该由我们来做,国防科技本来就应该由中国的科学家来承担。今天,借着您的这杯酒,我在这里表个态,我们今后一定要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国防科技领域中,一定要参与国防科技的建设!说罢,王大珩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西黄楼的灯通宵不灭王大珩注定了迟早要走进国防科技中来,因为光学不但是常规武器的眼睛,在原子弹、导弹的研制中更有着独特的地位。
据说,在研究落实研制原子弹、导弹的各项工作时,钱学森说了一句话:原子弹、导弹中的光学设备一定要让长春光机所来做!钱学森的这句话使长春光机所从此正式走入了国防科技领域。此后不久,长春光机所就接受了以“150工程”为主的一系列国防科研项目。
“150工程”是长春光机所自成立以来承担的最大最重的一个科研项目。“150工程”所要求的技术之复杂,水平之高,工程设计量之大,研制周期之短,都是以往承担的诸多科研项目所无法比的。“150工程”本身集技术光学、机械与精密机械仪器制造、光学材料、导航、红外物理等多种学科为一身的特点,决定了必须要选择一个博学多才、能统领起各方面的人来担此重任。王大冲当之无愧地承担起了“150工程”总工程师的重任。
在动员大会上,王大珩讲得很动情。他说,有人问我,从发展前途的长远观点来看,我们到底是应该发展军品还是应该发展民品?我回答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现在都应该优先发展军品。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没有国防根本就无从去谈发展。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我们上哪去谈发展?日本人侵略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有什么可能去谈发展?第二,道理更简单,民品是可以买得到的,只要拿出钱来人家就肯卖给你。但军品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呀,人家不会心甘情愿地用自已的先进东西把你给武装起来。我给大家讲一件事情,不久前我们从欧洲的一个国家进口了一吨半重的军用先进仪器,因为国际上卡我们,这期间来来回回费了许多的周折,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仪器弄回来了。你们想象得出来为了买这一吨半的仪器我们国家拿出了多少钱吗?一吨半黄金!那叫一吨半黄金啊,贵不贵?不用说谁都知道贵,太贵了。可人家心里明白再贵你也得买,因为你自已没有,因为你自已搞不出来。就这么贵,也算是照顾你了,要不然人家压根儿就不肯卖给你。在座的各位都是做科研工作的,听了这样的事,你们还能睡得着觉吗?我就睡不着。让国家这么为难,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奢谈自身的发展?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能干,我们不干谁干?
由几百人参加的庞大的“150工程”就轰轰烈烈地干起来当年参加搞“150工程”的人一提起来都是这句话:那年头人气足!的确,那时候人气是足。说干什么,呼啦一下就干起来了。几百号人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成天地加班,成月地加班,成年地加班。当年承担机械加工工艺的赵君鹏老人说:搞150的时候,所有的精度都在我的手里,王所长特别重视我们这块儿,只要我一加班,他准跟着加班,有什么问题当时就研究,当时就解决。较劲儿的时候几天几夜不离开工作现场,困急眼了随便靠在哪打个盹儿,睁开眼睛再接着干。要知道,那是啥时候呀?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是饿肚子的时候!一顿饭就一个二两的馒头还得抠掉一点,高粱米糠吃得屎都拉不出来,一多半的人浮肿。科研人员哪个不是空着半个肚子,拖着两条肿得老粗的腿。可光机所那西黄楼的灯就是通宵不灭!
在组织实施“150工程”的过程中,王大珩显示出了超人的科研组织领导才能。
有人说王大珩“神”了,光、机、电样样通,相关学科没有他不懂的。这话说得不假,但也有假。说有假,是因为王大珩不可能把机、电、工程技术等方面都搞得像应用光学那么精通,这些毕竟不是他的本行。说不假,是因为他的确什么都在行,不论研究哪方面的问题他都能深入进去,都能说到点子上。在探讨非本行问题时,王大珩经常能随口列举出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有些甚至是应用面很窄的文章。他对机械工程等方面的整体把握能力、判断分析能力和熟悉程度,常使行内人大为惊讶,说他“像是一个很权威的高级工程师”。其实王大珩的“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的经历。他在英国的昌司玻璃工厂工作了整整6年,工厂的实践必然使他比一般的科研人员涉猎面更宽。回国后他在创办光机所的过程中又始终坚持了科研带厂的方针,这种格局更有利于进一步扩大他的知识领域,更有利于培养他对多种学科的整体把握能力。当然,王大珩的“神”更主要还在于他始终保持着勤奋学习的精神。无论走到哪儿,王大珩总要随身带着书,有点时间就捧着书看,不仅睡觉前看,一觉睡醒了大半夜爬起来又看,常弄得一起出差的同屋人哭笑不得。除了书本学习外,王大冲更注重向他人学习。王大珩喜欢与人聊天,他很推崇英国人喝午茶的习惯,说每天下午喝一个半小时的午茶比开会效果好。在一种很轻松的气氛下,无所顾忌地聊一聊,可以交流大量的信息,这时候才最容易出思想、出新东西。他说他的很多想法都是在与人交流的思维碰撞中形成的。
1979年,法国科研中心的理论和应用光学研究所所长安德烈?马尔夏尔到长春光机所进行学术访问。身兼法国总统科学顾问的马尔夏尔在与王大珩进行了两天的接触和交流之后,对王大珩的广识和渊博感到十分惊讶。临行前,马尔夏尔说他很高兴,他没想到来到中国会看到这样一个高水平的光机研究所,没想到会在这个研究所里认识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所长。
还有人说王大珩关键是会用人,他爱才如命,特别了解手下人的长短处,特别懂得怎样使每个人的长处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光机所有个有名的人物叫唐九华。他有名一是因为业务能力强,二是因为性格古怪。唐九华是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毕业的高才生,在交大读书时就以成绩优异而着称,连吴有训先生都曾用赞赏的口气提到他,说交大有个唐九华!但唐九华的个性很强,他生性讲究洁净,会因为别人把土弄到了自己的床上而连盆一起把花扔掉。他自己不吸烟也顶讨厌别人吸烟,开会的时候他就没鼻子没脸地把吸烟的人往外赶,或者干脆自己搬个凳子到门口去坐着,弄得满屋子的人都不自在。大家背地里就叫他“唐老倔”。有人告诉王大珩说,唐九华出差总是带个不大不小的包,里面装着不多不少的东西,最后扣上一个盆肯定刚好拉上拉锁。说是他计算得十分精确,绝不肯让包大了浪费地方,也不肯让包小了装不下东西,而每次都带上盆是因为讲究卫生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