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宵节，将近不惑之年的黎珩，步行10公里，只为接近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焰火燃放地。焰火把火的颜色变得丰富，变得五颜六色。她用儿童的口吻大声赞叹：哇噻！真美！她不知道童年时的喜好为什么会如此长存不衰？或许，这些稍纵即逝的美丽暗喻了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或许，还有很多人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蕴含在这些变幻着的火焰中？
想到这里，黎珩无声地笑了。她仿佛发现了自己生命的密码，从儿时到现在，她对源源不断的水充满了恐惧，却对瞬间燃烧、瞬间绚丽、瞬间消逝的火情有独钟，这不会是巧合，不会是偶然的，而是一种暗合，一种必然。想到这一层时，她的心豁然开朗，她平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该怎样做，才能减轻亲人们的痛苦。她苦苦想了一个上午，终于理清了思路。她不能让亲人们在担惊受怕中眼看着她的生命走向结束，她要隐瞒，一直到最后。
但对贺博是不是也要隐瞒？黎珩犹豫起来，贺博患有高血压，他能平静地接受吗？最后，她还是决定告诉他，让他和她一起承受压力吧，这样的话，她离开时，他在感情上会好过一些。想到这里，她拨通了贺博的电话：“在忙吗？有时间和我说话吗？方不方便？”
贺博在电话那头小声说：“正在开会，有事吗？”
黎珩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我刚才去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有点问题。”
贺博说：“我现在离开会场了。身体有什么问题？严重吗？”
黎珩不敢直接说严重，怕他接受不了，就说：“好像不算严重吧。”
贺博的声音有些着急，说：“什么叫好像不太严重？哪里的毛病？什么病？”
黎珩说：“你别着急呀！我这说严重就严重，说不严重就不严重。”
贺博说：“你就别绕弯子了，那边一摊子事等着我呢，到底什么病？”
§§§ 第4节
黎珩说：“谁都会生病的，你不是还有高血压的嘛，我身体一直很好，上帝都已经够照顾我了，现在生个病也是正常的嘛！”
贺博说：“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呢？你说话一贯直来直去，今天怎么了？绕来绕去的？”
黎珩说：“要不然这样吧，电话里说不清，等你回来再告诉你什么病。”
贺博说：“你成心让我血压升高是不是？到底怎么了？”
黎珩说：“别升高呀！没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贺博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重新走进会议室时，脸色很暗淡。他交代了一下，就急忙往家里赶。到家一看，只见黎珩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很显然是刚刚哭过。他坐在黎珩身旁，着急地问：“怎么了？到底是什么病？”
黎珩使劲挤出一点笑容，说：“也没什么，是妇科常见病。”
贺博说：“不对，如果是妇科常见病，你不至于这样做的。别让我着急了，快告诉我吧。”
黎珩与贺博的这次对话虽然是夫妻间最寻常不过的，但这次却不同寻常。她早已打好了腹稿，尽可能的迂回，尽可能不让贺博血压升高。于是，她按准备好的思路，故作轻松地说：“真的是妇科常见病。说出来你别生气，我近来心态不怎么好，总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东西需要珍惜了。所以就特别想让你回来，咱俩好好说说话。”
贺博将信将疑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只是想让我回来说说话？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要批评你了，那边一摊子事情还等着我去处理呢。”
黎珩说：“既然回来了就说说话嘛！还是煤矿的事？”
贺博叹气，说：“这一段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事。上边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关掉那些小煤矿，公安局和法院联合用推土机推的。那些矿主哭得撕心裂肺的。听到他们的哭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觉得我简直就是在作恶，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是会遭报应的。唉，如果真的遭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吧。千万别让你和儿子替我背黑锅。”
黎珩被他说得背后冷飕飕的，说：“那些小矿主是怪可怜的，说不定有的把身家性命全赔进去了呢。”
贺博说：“正是这个事呀！闹大了，出人命了！有个新矿主，贷款一千多万，加上积蓄，全部投入到煤矿中，还没有开始生产就被推土机给推了。他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家人抬着尸体在市政府门前讨公道，市府的人出入不敢走大门，只好走侧门，现在家属把侧门也堵上了。我刚才出来时，也很被动，秘书说有一个地下通道可以出去。我一个堂堂市长，走那见不得光的地下通道，颜面无光呀！但无奈之中，还是从那里出来的。”
黎珩说：“人命关天啊！你打算怎么处理？”
贺博焦躁地说：“这不是正开会研究的嘛！你当真没病？没有的话，我这还回去，处理完这档子事，我再回来吧。”
黎珩说：“这事确实是大事，可，你处理完这事还会有新的事情出现，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吧，等你下次回来再说吧。”
贺博说：“你对我的工作从来都没有拉过后腿，今天这是怎么了？身体果真没病？让我看看检查结果吧。”
黎珩凄凉地笑了笑，说：“不用看了，你回去忙吧。那边事情有了头绪时，你或者回来或者给我电话吧，那时再说也不迟。”
贺博见黎珩说得坚决，相信她没有什么大病，心中感到不快，说：“那我就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贺博起身就要走，黎珩感到头晕，并没有起来送他，他看了看黎珩，顾不得想那么多，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门。
“咣当”一声，贺博锁门而去，黎珩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一时间，心中纷乱如麻，她甚至想到，不把这一消息告诉贺博，让他的后半生在后悔和歉疚中度过。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对他太残忍，他不当承受这样的惩罚。她和他平平淡淡、平平静静地度过了20多年，其间诸多是是非非都如过眼烟云。回过头去想一想，伤感也好，痛苦也好，在死亡面前都变得平淡而温柔。
聪明、敏锐的她对贺博可谓是了如指掌。当年，贺博的事业刚刚起步时，相伴而来的是贺博的“出墙”。她不需要过多的证据，只从贺博说话的语气、某一个瞬间表情、瞬间眼神甚至某一句话中的半句话、一个词、一个停顿就可以作出接近事实的判断。除此之外，一个30来岁的男人，一个性要求正常的男人，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对妻子没有性要求，即便偶尔有之，也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例行公事，这肯定是不正常的。但她没有像张红霞那样反应强烈。张红霞和张鹏飞的感情是相对强烈、真挚的，而她和贺博则是平静、平淡的。感情的感受程度和婚姻模式不同，决定了张红霞和她在面对丈夫出轨时，感受有所不同。张红霞的感觉是痛苦和耻辱，而她的感觉则是对男人的否定。她曾经说过，除了陈玉栋，她和其他任何人结婚都是一样的。甚至，在潜意识中，她能够接受贺博的出轨，他是个正常男人，又是一个相对优秀的男人，诱惑自然会有，让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守住一个女人过一辈子，他是不会心甘情愿的。即使别人不主动诱惑他，他也会想办法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哪怕只是身体上的欲望。当时曾经年轻的她在婚姻中没有感情交流，甚至长时期没有性生活，她从没有想过打破现状，也没有希望能够改变现状。贺博对她的远和近、好与不好，只是贺博的事情，都与她无关。所以，她和他之间自然也无需生气吵闹，甚至正常的语言交流都是多余的。
§§§ 第5节
陈玉栋出现后，她一直处于矛盾的纠缠之中。但在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她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违以往的做人原则和传统道德规范，她会感到对不起自己，但却不会感到对不起贺博。她的心一直被陈玉栋所牵动，她的感情只有陈玉栋才能点燃。她觉得，从身体到感情，她本来就该属于陈玉栋，她愿意把这一切都交给他。这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贺博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得更现实一些，她和贺博的关系只是一种契约关系，但一纸结婚证是不能约束灵魂和感情的，灵魂永远是属于自己的，它永远是自由的。对贺博来说，是自由的，对她来说，也是自由。而感情则是双方相互的感觉，它可以通过后天努力去培养、呵护，但归根到底，它也是自由的。当感情被伤害时，后天的努力会显得微乎其微，破镜重圆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外形可以重圆，裂痕是永远存在的。
黎珩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听到了开房门的声音，回头一看，贺博又回来了。她赶紧擦去眼泪，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贺博一边换鞋一边说：“秘书打来电话说，家属的安抚工作有了进展，协调一下问题就不会太大了。我不放心你，就回来了。”他看了看黎珩，说：“哭了？身体原因还是别的？”其实，在贺博心中有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这个结和他的职位高低没有任何关系。他和黎珩从开始到现在，转眼间20多年过去了。在他的潜意识中，一直存在一个情感空缺：他希望黎珩能够重视他、依赖他。所以，当问到黎珩为什么哭时，他希望哭的原因是他的离开。黎珩能够因他而哭，因他而笑，甚至因为他而打闹都会使他满足，但黎珩却从不这样。他知道黎珩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他明白这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以黎珩的率直，她的爱与不爱，她的内心感受，是不需要任何虚假的表情来修饰的。现在，既然黎珩不是因他而哭，那自然是因为别的了，难道她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贺博不敢再往下想了。很久以来，他没有近距离抚摸过自己的感情，他更不会想到一向健康的黎珩会出现身体问题，甚至是大问题。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一起生活了20多年的妻子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到他站在她面前时仍觉得相距很远，陌生到她在流泪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一直躺在沙发上没有坐起来的妻子，心中一阵钝痛。在他的女人中，有年轻美貌型的，有知识型的，但她们的光辉都没有遮挡黎珩的光辉。当他面临选择时，他能忍心看到别的女人流泪、痛苦，但却不想给黎珩一丝一毫的伤害。在黎珩面前，他一直都在努力表现，他不断地矫正自己，小心翼翼地掩饰缺点、不足以及别的女人。他外表冷淡、冷漠，内心却深藏渴望，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黎珩能够认可他、接纳他、仰视他、重视他。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此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黎珩！为什么会这样？当他这样问自己时，心中跳出一个让他震撼的念头：他爱黎珩！这是他一生惟一真正倾心爱着的女人！
此时站在黎珩面前的贺博不再是市长，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一个脱去了所有伪装的男人，他因真实而软弱，因软弱而可爱。一切都可能是假的，唯独此刻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是最真实的。这么多年，贺博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感情。他为自己打造的强大外表顷刻间倒塌，黎珩第一次看到了一个真实、可爱的贺博，他像一个大男孩一样可爱，又像一个大男孩一样无助、软弱，还有一点点的委屈。黎珩的心被深深感动，仿佛一块藏在地窖最深处的冰，忽然被阳光照射，顷刻间融化为水。
贺博在黎珩身旁坐下，轻轻拉起黎珩的手，不知道也不习惯用充满爱意或带着浪漫的语言表达心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黎珩的心情也很复杂。她忽然觉得，向他宣布病情，是那么的残酷、残忍。但是，她又不能隐瞒，她要想办法让他尽可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黎珩欠了欠身，梳拢着贺博鬓角的白发，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你看你的鬓角，白头发多了起来。我这两年也长白发了，你看看，好多吧？如果不漂染，我也是白发老太太了。”
贺博心疼地看着她，说：“确实都不年轻了，这些年，我工作太忙，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你前几年有些发福，这两年又瘦了回来。你这胖胖瘦瘦的，我也没大注意过。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中，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样子就像一张定了格的照片，不论什么时候想起你，都是这张照片，就没有变过。”
黎珩笑问：“第一次见到我？那是什么时候？”
贺博说：“刚上大学的时候呀！记得班里办黑板报，我正着急找人办，又要同学们自己写的文章，又要有写得一手好字的。你说，你没有练过黑板字，可以试着写一下，还说，你写了一首小诗，不知道是否合适。还记得吗？”
黎珩笑而不答。贺博接着说：“你写的那首小诗，我一看就很喜欢。现在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呢。你听着啊：春天，我在花盆里播种，种下希望，我虔诚地等待着，等待着收获。是这样写的吧？从那时起，你的样子就定格了，再也没有变过。后来，你还在咱班黑板报上写过一首诗，这是我这辈子能够完整背诵下来的惟一一首诗歌，你听着啊：
《梧桐树》
如果我是你
我不会让我的爱人
§§§ 第6节
做那倦飞的小鸟
飞翔在别人的天空
去承受风雨
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无声地抽泣
如果我是你
我会在我的枝丫间
筑起一间小巢
让我的爱人在巢间
温暖地栖息
不必理会尘世的
纷扰和忧虑
如果我是你
我会用我坚强的枝干
为我的爱人
支撑起一片
绿色的天地
从此远离那灰色的
令人伤感的诗句
如果我是你
我会用我硕大的叶子
为我的爱人
竖起一把
遮阳避雨的伞
从此不再面对
烈日暴雨的磨砺
如果我是你
我会用我紫色的花瓣
为我的爱人
织就一个
多彩的梦幻
从此不再让心灵的蝴蝶
在别人的花园盘旋
我对诗词文章不怎么在行，但我能看出这是一首爱情诗，写出了你对爱人的态度。我知道你不是写给我的，这个梧桐树肯定另有其人，但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要做你的梧桐树。那时候，你身材好，又很斯文，做人又好，稳重大方的。你读书又多，是个多才多艺的女才子。当时你可是咱班男生崇拜的偶像呢。我就听到过有人这样说，这辈子能找到黎珩这样的人，才算对得起自己。当年我和你结婚时，不知道多少人暗中眼红、嫉妒呢。实践证明，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五好：好母亲，好媳妇，好女儿，好老师，好女人。”
黎珩感动地笑着，说：“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过，这五好吧，还真是我的努力目标，可惜，我做得还不好。”说到这里，她想到了陈玉栋，脸色黯淡下来，仿佛从心头掠过一阵风，风中透着对自己的否定和不自信。
贺博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我心里有数。这些年，我，怎么说呢，我在工作和其他方面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太多，对你和孩子重视不够。现在想想，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很失败。工作上，我不能算是一个好市长，虽然主观上想为百姓做点好事，可是好事多磨，付出的代价也很大。比如，这些年，我想从改变市容市貌入手，大力发展旅游业，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财政压力大，意见也就来了。落好名声的是我，落骂名的也是我，我倒不是过于注重个人得失，关键是心理压力太大。刚才说的小煤窑的事情，说实在的，那些人，哭天抢地的，我看了心里也不好受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上面有命令，要以国家发展的大局为重呀！我早看明白了，无论官职高低，只要是在官场里打拼的人，没有一个轻松的，个个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做点造福百姓的好事不容易，无所作为更是不行。我看呀！别指望落什么好名声了，只要别落骂名就要谢天谢地了。所以，大多数人选择稳妥，什么是稳妥？基本上就是消极待命，能保住乌纱帽就万事大吉了。政绩和乌纱帽比起来，还是后者重要、实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