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栋真想问他，老地方在什么地方。但这可是千万不能问的，这一问，正好不打自招，说明自己已经偷看过信。为了弄明白“老地方”究竟在哪里，他那大头内过剩的脑容量加速运动起来：让明海叔交代“老地方”是不大可能的，看来只有学电影上跟踪地下党的特务了！
主意已定，陈玉栋决定晚饭后早点过来，一定要弄明白老地方的秘密！这时他的心思完全转移到了“老地方”，就无心再和陈明海说抄诗的事。再者，陈明海刚刚还痛哭流涕的，哪有心思看这些诗歌呀？于是，他装作没事人一样和陈明海打了招呼，回家去了。
吃晚饭是最痛苦的一件事。不知从哪年兴起的规矩，晚饭再没有别的，家家都是做一锅汤面条，面条是用豆面做的，又短又硬又难吃。各家各户的面条几乎都是这样做的，因为小麦磨成的好面粉每人每年才几十斤，只有在过年和招待客人时才能吃得一点点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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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这些少而又少的好面时，往往是和粗粮兑在一起吃，比如蒸馒头时，把好面和酵头搅和在一起，发酵后掺进红薯面或者高粱面或者玉米面，这样的馒头俗称“好面头儿”。这算是馒头里略微上点档次的。陈玉栋家是很少“吃好面头儿”的，他家经常吃实实在在的窝窝头，红薯面窝窝头居多，也有高粱面的，玉米面的。那种全用红薯面做成的窝窝头刚出锅时，黏糊糊的；放凉后，瓷丁丁的；吃下时，嘴里胃里会同时发酸。
高粱面窝头更难吃，又干又涩，很难下咽。这种窝头极容易引起便秘。邻居家一大哥，爱说笑话，他的一次大便曾成了全村人的笑谈。在他家那露天厕所解大手时，便秘之痛苦不堪言，他扯着嗓子大声喊：“高粱面馍呀！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从今以后要是再吃，我就不是东西！”厕所旁是一条小路，路过的人忍着笑听下文。只听他拉出大便后，又大声喊道：“高粱面馍呀你听着，刚才我喊的不算数了！我不吃你我吃什么呀？！”路过的人顿时笑出眼泪，一时间成为笑谈。但吃多了高粱面馍的人们对此都是有同感的，陈玉栋也不例外。
秋天收了玉米后，就会用玉米面做馒头。这种馒头又酥又硬，咬一口就会招一群小鸡来拣食。第一次吃时，陈玉栋误把这种馒头当成了传说中的小麦面馒头，伸手抓来就咬了一大口，差点噎过气去，说：“好面馒头原来这么难吃！”还有一次，他把新做出来的豆腐当成了白面馒头，抓起来就吃，却又一次吃错。
晚饭时的汤面条也是很少放好面的，红薯面、黄豆面或绿豆面居多。这种面条刚擀出来时，看起来还是很连贯很长的，可一经放进滚水里煮，就完全变了样，每根面条只有指头长，样子很是丑陋。红薯面条煮熟后，看起来黑乎乎的，吃到嘴里粘粘的。原本甜腻腻的面条却被放在咸水里煮，没滋没味，难吃至极。豆面条比红薯面条更难吃，煮熟后，一股子浓重的豆腥味飘得满屋都是，下咽时，粗拉拉的，把食道刮得直犯痉挛。
陈玉栋最厌恶吃豆面条，他宁可挨饿也不愿吃。但父母担心饿坏身体，就强迫他吃一些。无奈之下，陈玉栋只好向父母妥协，他宁可吃后锅里用小红薯或红薯干熬的猪食。他说，他闻见豆面条味就打寒颤，想起这味道就吓得浑身出鸡皮疙瘩。
不用说，晚饭照例是黄豆面条。为了顺利实现晚上的计划，陈玉栋乖乖地盛了一大碗，几乎是捏着鼻子吃下的。吃完后，一抹嘴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正在吃饭的父母说：“爹，妈，我玩去了。”父亲陈万同说：“你吃饱了？毛毛躁躁地去哪里玩？别玩得忘了回家，早点回来！”陈玉栋已走到大门外，回过头答应一声就一溜烟地跑了。
陈明海家也正在喝汤——豆面条。陈明海蹲在门口，背靠着树，手捧大海碗，吱吱溜溜有滋有味地吃着。他远远看见陈玉栋朝他走来，就招呼说：“大头，吃过啦？”陈玉栋已经走到他跟前，说：“我早都吃过啦。我是来你家找书看哩。”陈明海站起身，说：“我去给你点灯，你自己在屋里找吧。”说着，就走进他的“书房”，把那盏小油灯点亮。陈玉栋装模作样地看看这本，翻翻那本，陈明海仍旧吃饭。
陈家湾人吃晚饭的时间和钟点无关，全村只有学校和大队部各有一个闹钟。普通人家一般都是根据鸡鸣和影子长短确定时间。公鸡打鸣管的是子夜以后的几个时间段，大约在凌晨4点开始第一次打鸣，以后每隔一个小时叫一次。多数人家都是在鸡叫三遍时起床，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影子长短管的是太阳出来后的白天时间，太阳一树梢高时吃早饭，太阳在头顶时该做中午饭了，太阳落山时是收工时间，天色黑透时，差不多就是晚饭时间。所以，晚饭时间和晚饭后的时间是不确定的。在人们心目中，这一段时间通称“喝汤时”或“喝了汤”。此说法因晚饭只有稀汤或汤面而来。
徐淑珍给陈明海的信中说：“晚饭后老地方见”，这是两人之间的习惯说法，也是书面语言。如果换成陈家湾人的口头说法，那就是“喝了汤老地方见”。而陈玉栋去找陈明海的时间正好是“喝汤时”。
陈明海放下饭碗时，天色早已黑透。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件洗褪了色的军绿上衣，又在头发上湿了水，用那把旧木梳认认真真地梳理头发，边梳头边对陈玉栋说：“大头，你找好书没有？找好就拿回家看吧？偷偷看，别让不相干的人看见。”这些书是陈明海的命根子，他好不容易藏了这些书。这些在陈玉栋看来极好的书都被列为反动书，什么毒草之类，什么资产阶级情调之类，但这些写资产阶级情调的书却是那么美好，那么激动人心，让人爱不释手，难以忘怀。这些书，是陈玉栋和陈明海共同遵守的秘密。
陈玉栋假装专心看书，头也没抬，说：“还没有找好呢。明海叔，这书可不能拿回家看，万一让别人看到就麻烦了。你和我挨他们收拾事小，书被他们糟蹋事大，我还是在你家慢慢看吧。”陈明海的脸被灯光映得红红，眼睛里却是万分沉重的苦笑：“那好，大头，你就在这里看吧，那我可不陪你了，我要出去一会儿了。”陈玉栋明知故问：“明海叔你要去哪儿？带我一起去吧？”陈玉栋真希望陈明海能带他一起去。他想，不就是两人见面吗？我为你们送那么多信，也为你们保守了这么长时间的秘密，还有什么怕我知道的？你们难道还不信任我吗？可陈明海只闷闷地丢了一句：“今天可不能带你去。”说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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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海前脚刚走，陈玉栋就悄悄跟了出去。
此时已是四月天气，暖风习习。四周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反而使村庄显得更静谧。半弯的月亮刚刚升起，银色的光亮轻描淡写般照着大地，忽忽闪闪的星星隐去光亮，不弃不离地陪伴在月亮周围。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早睡去，房屋里的灯光渐次熄灭。此时陈家湾已进入睡眠状态。
远远跟在陈明海后面，陈玉栋心里紧张到了极点，但同样好奇到极点的他把一切想法抛在脑后，只想跟踪，想知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想看看成年的他们到底干些什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像小说中写的那样，说不完的甜言蜜语，诉不完的柔情蜜意。上初中后，他看了好几本书小说，《红楼梦》、《水浒传》、《家》、《春》、《秋》，他都已看过。其中的情感描写像空气弥漫在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他开始思考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比如情和性。他向往宝黛似的爱情，他盼望快长大，长得像陈明海那样大时，他就可以找他的林妹妹了，至于怎么找，到哪里找，他还没有想好。《水浒传》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那些个事，他也看懂了三五分。
陈明海大步流星地向北面走着，不一会就出了村子，来到了村子北面的晒谷场内，一晃，就不见了人影。陈玉栋心里长出一口气：老地方原来在这里呀！不就是麦秸垛嘛！
晒谷场里整整齐齐地垛着很多麦秸垛，陈玉栋对这些麦秸垛是再熟悉不过的。这里地形最复杂，是小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场所。陈玉栋虽然受徐振华等几个人的排斥，但还是有一些孩子能够和他一起玩的。只要徐振华不在场，他就可以和别人一起疯跑、疯喊，玩打仗，捉坏蛋，斗地主，他都玩过。玩累时，他们就把麦秸拽下来铺在地上，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又软和又暖和。所以，那些隐蔽性好的麦秸垛旁边总会有一些被人躺过或坐过的痕迹。他对这些麦秸垛了如指掌，哪个地方被他们掏了一个窝，哪个地方多出一块，哪个地方少出一块，他闭着眼睛就能找到所在。
陈玉栋估摸着他们说的老地方应该是那个比较靠里面的麦秸垛，那里铺了厚厚的麦秸，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说话。为了验证这一想法，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那个麦秸垛旁边。果然不出所料，所谓的老地方正是这里！两人在麦秸垛东侧，陈玉栋在南侧，麦秸垛的一个角把他们分在两个不同的平面上。陈玉栋本想就此离开，可是，忽然听到耳边隐隐传来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徐淑珍的抽泣声，但却没有听到陈明海的声音。他想：明天珍姑要和别人结婚，他俩心里都很难过，但还是要说一些分别的话吧？陈玉栋等得无聊，又不好出来和他们说话，就转过身去，想悄悄走开。谁知这时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很怪异的声音。他听到陈明海喘着粗气，并没说话，但这喘气声却如无声的雷鸣，让他目瞪口呆；他听到徐淑珍的低声呻吟，同样没有说话，这声音是他从未听到的，他好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顷刻间发生了变化，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变化，仿佛有一股热流迅速流遍全身，然后又迅速汇集在同一个地方，一个身体中最隐秘的地方。一时间，他浑身颤栗，脸热心跳，口干舌燥。他的头热烘烘的，全身像火炭，他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燥热从何而来。这把猝不及防的火烧得他心里慌乱不已。他想迅速离开这里，迅速回家，脱去全部衣服。他以为，这样做就能消除燥热、慌乱和无名恐惧。
这时，只听得徐淑珍低低地说：“海，他们能把我的人嫁出去，但不能嫁我的心。陈家湾是我娘家，我会回娘家的，每次回来我都会来找你的。我永远是你的人。”陈明海长叹一声，说道：“珍，听说你的事，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拉了一整天《二泉映月》，我的苦只有那个二胡知道呀！”徐淑珍说：“还有我知道呢。告诉你一个好事，上个月我的那个没有来，这几天总想吃酸的，我可能有了。你要记住，这是我们的孩子，你要给孩子起名字。”陈明海没有说话。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时间和空气凝结成了铁块，重重地压着麦秸垛旁边的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陈玉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路上，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陈明海两人，那么相爱却不能结婚，珍姑已经有了明海叔的孩子，要带着未出生的孩子和别人结婚，他不禁为他们鸣不平；一会儿又想他们不能结婚是因为成分问题，按书上说的，一个属于地主阶级，一个属于农民阶级，两个对立的阶级要划清界限才对，怎么可以结婚呢？他的思绪不断跳跃，他联想到自己，他的林妹妹是不是也会嫌弃他的成分？胡思乱想的他回到家时，母亲还未睡下，她在纺花，只听纺花车嗡嗡作响。这响声，从昨天响到今天，明天也一定是这样响。
看到陈玉栋进了家，刘玉英边纺花边说：“他们几个都睡了，你也快点睡吧。明儿还要上早自习呢。”陈玉栋却毫无睡意，他蹭到刘玉英旁边坐下，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纺花车的嗡嗡声中，陈玉栋一直等到纺满了一锭子线后，才打着呵欠钻进被窝里。
这一夜，陈玉栋睡得很不稳当，他做了很多梦。刚睡着时，是一个噩梦，梦到一个小鬼举着刀乱砍人，他被追得丢魂失魄地乱跑，跑的时候心里跳出一个念头：鬼最怕的是人，你不跑，你对他厉害，他就会被吓跑。他依言而行，那小鬼果然不见了踪影。梦后惊醒，早被吓得浑身冰凉。迷迷糊糊睡着后，他又梦到了黎远和黎珩，一会儿是他俩在大柿树下的情景，一会儿又是在三爷的林场喝茶时的情景，似真不真，似假不假，梦里的人和事都飘飘忽忽的，让人捉摸不定。梦中的他心中一阵揪痛，黎远和黎珩是他心中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他渴望和他们交往但却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在他看来，他和他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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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梦见了在陈家湾插队的女知青。在他见过的成年女性中，她是最完美的一个。她会画画，陈家湾的宣传画都是她画的；她会唱戏，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样板戏里的铁梅、阿庆嫂等。最重要的是她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亮亮的，能把别人的心照亮、点亮、点燃。陈玉栋喜欢去看她画画，每次看到陈玉栋，她都会放下画笔，或摸摸他的大头，或抚抚他的脸蛋，甜甜地笑笑。有一次，她让陈玉栋端端正正坐好，说：“大头你坐着别动啊，我给你画一张画，肯定好看，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男孩。”画好后，陈玉栋看着画中的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姐姐，你画的不是我吧？你画的是一个洋娃娃吧？”她说：“你就是洋娃娃呀！你看，你的头发是大波浪型的自来卷；你的眼睛大大的，还是双眼皮呢；你的眉毛浓浓的，眉梢有棱有角，知道你这眉毛叫什么眉吗？这叫做英雄眉；你的小嘴也很好看呀，唇线清晰轮廓分明，再配上你这白白的小脸，可爱着呢。只可惜你没有好衣服穿，你要是穿上好看的衣服，城里的孩子都被比下去了。”说完，她竟拉着陈玉栋的小手，说：“来，让大姐姐香一口。”说着就在陈玉栋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陈玉栋心里像被扇子扇了一样，忽忽悠悠，别提多舒坦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咂摸幸福的滋味，只听她说道：“好了，小可爱。姐姐要干活了。你自己玩去吧。”
偏偏这个多梦的长夜又梦到了她。她笑吟吟地抚弄着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揽在胸前，亲吻他的脸蛋。飘然若仙的陈玉栋沉醉在她的体温和体香中，仿佛沉入一潭清水的最深处。她的手温温的、软软的，抚慰着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她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像缎被一样软软和和地覆盖着他。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洪水冲垮的堤坝一样，开始崩溃，开始泛滥，又仿佛一只气球突然爆裂，那声响，那崩裂的碎片迅速弥漫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感觉迅速蔓延……这时，忽听得一声鸡叫，这叫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意犹未尽的他从无尽缠绵中拉走。起床时，他吃惊地发现，棉布床单上粘湿一片。原以为是尿床了，用手再摸又不像尿床，心中顿时惊慌起来。
第二天整整一天时间，陈玉栋总是恍恍惚惚。想到那梦，心里就会怦怦乱跳。他生怕碰见那女知青，好像偷了她的贵重物品，不敢面对她，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想到那床单，心里又会莫名紧张、恐惧。这天，他没有和别的孩子一起去看徐淑珍出嫁。一夜之间，他好像长大了，他不忍心亲自目睹这场悲剧。他一点一滴地回忆着昨天，陈明海一遍遍拉的《二泉映月》，陈明海和徐淑珍的最后约会以及他梦中的一切。这一天好像一条河，把他的昨天和今天分开，把昨天留在了对岸，把今天放在了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