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向余大夫请假回家拿生活用品。走进大院门口，门房周师傅交给我两封信。从信封字迹看，我知道是李萍和孙蕾写的。我怀着忐忑的心绪回到家里。父亲出差还没回来。屋里满目凄凉，写字桌上落满尘埃，床单上点缀着老鼠屎，房间里充斥着窒息人的霉潮，让人感觉不到家的温馨。我颓丧地往藤椅上一坐，一束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照在我身上，腾起的灰尘在光束里缓缓旋转。
我拆开李萍的信看：
夏铭：
你好！
这是我答应给你写的信。
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关系。从你出事以来，我的思想斗争就很激烈。每当我一人独处，就开始胡思乱想，抑郁不安。尤其这次庐山之行，感触颇深。之所以感触，倒不是像你说的，我有了新伴侣，而是我看到大自然的美好，同龄人的快乐，我问自己，我怎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享受青春呢？同你在一起，我是感到快乐，但我更需要的是自由飞翔的快乐。大自然是那么地美好，我渴望平静的生活。这是我一直追逐的梦想，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却发现自己始终得不到想要的宁静与快乐。庐山之行的时间太短了。从一种忘我境界中回到现实中来，我只有一种感觉，人生烦恼。这几年，我实在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在庐山，我买了一块山石，上面刻着“静远”二字。我是多么渴望淡泊宁静的生活啊！
在过去的岁月里，除了童年的无知无忧，大学四年愉快的生活外，自己总是被无休止的烦恼和不幸包围。工作的、家庭的、个人的，搞得我筋疲力尽。就在我疲于奔命之时，我认识了你。我本以为可以过上安宁的生活，因为，我能感到你对我真心的爱，发现你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欣喜自己找到了一片绿荫。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在我们幸福相爱的时候，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这段日子里，我们过得都很艰难，但我们是互相鼓励，互相信任的。我知道，你的压力比我大，不愿意再给你增加压力，总是相信你，而不相信其他人，甚至包括我的组织。尽管我也向你提出了一些疑问，但我还是相信了你的答复。我毫不隐瞒地说，我的内心并不踏实。只是，每每想到与你分手，就想到你对我的情和义，自责就油然而生，最后希望事情总会水落石出。是的，同你在一起，我信心十足，一旦分手，我惴惴不安。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中，我的确没有你那种百折不挠的勇气和坚强。
我曾经这样地问自己，我能承担当你妻子的责任吗？我的回答是不确定的。我们都十分清楚，要弄清你的那件事，短时间是办不到的。我又不愿意为了爱情抛弃名誉。在这种情况下，我有勇气承受周围的压力吗？我信心不足。
这期间，我们还发生了几次争吵，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感情疏远的开端吗？所以，从庐山回来，我下决心与你分手，你也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替我说出了结果。说实话，我当时的感情也非常复杂，可以说难舍难分。我们毕竟相爱快两年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了充分的时间思前想后。如果我们是在矛盾中生活，还能像从前那样互相信任下去吗？我不敢做出肯定地回答。原因归结有二：一是我实在没有勇气承受外界的压力，我好强的个性不能忍受别人的指责。你认为生活多磨难是好事，而我需要的是宁静，只有这样，才能不为烦恼所扰。你说我贪图安逸，我不想反驳你，因为，人人都希望过得舒心一些，幸福一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是我最大的愿望。但是，命运总是与我过不去，不断把我卷进漩涡，使我渴望的平静生活像海市蜃楼，终归得不到我所渴求的。二是破裂的东西，即便重合也有痕迹，只有相互绝对信任，才是幸福的。而我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如果只是维持一种道义上的，而不是感情上的爱情生活，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现在分手为好。
夏铭，我仍然敬重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请相信我。我也付出了很多，正如你付出的一样，原谅我这样去做吧，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保重！
此致
李萍
1986年8月18日
读完李萍的信，我心如刀绞，近两年的缠绵苦难的爱情，就这样利落地用三张信纸，在我心中画上完美的句号。这虽然残酷，何尝不是件好事。为她，为我，我应该喝下这杯爱情的苦酒。
我又拆开孙蕾的来信。
铭：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是我强烈地体会到离情的痛苦，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我的心才迫切地要求我给你写信。
我永远也忘不了送别的情景。火车徐徐开动，你饱含热泪，挥舞着手追逐着火车，身影在人群中或隐或现，好像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我哭了。我是多么希望能听见你的呼唤——蕾蕾，你回来！如果真是这样，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给你，和你风雨同舟。然而，在我的视野里，渐渐只有一片迷茫的风雨。我的眼睛模糊了，只能用心在冥冥中为你祈祷，衷心希望你幸福！
我来香港住在外婆家。这里地处繁华区，离全港屈指可数的超级市场惠康（welcome）不远。我来港的第一天，外公可高兴了，为我在“珍宝”水上餐厅包房接风。那里如水晶宫一样金碧辉煌，餐桌上有香港的鲍鱼、西方的牡蛎、日本的生鱼片、朝鲜的烤牛肉、法国的白兰地等等。如此阔绰的宴席，我却食之无味，只是愣神地眺望窗外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石舫，美好的记忆，把我唤回到我俩在大东门地摊上喝靠杯酒的昨天，情景真有趣，一张竹床就是餐桌，两元钱买四碟小菜，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小凳上，你不会喝酒，一杯啤酒下肚就满脸通红，可你还要逞强，又来一杯。我一边给你剥龙虾，一边跟你“划拳”喝啤酒：咕里咕里锤，咕里咕里叉，咕噜咕噜三娘娘，管金叉。我也醉了，幸福地陶醉了。
这——你还记得吗？我记得，就在眼前。
我来港后，一改过去贪玩的性格，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像苦行僧一样，细细地回忆着我们的过去。每每当你浮现在我眼前时，心就在强烈地颤抖，让我陷入到爱你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因为，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迎着晨曦梳妆打扮，都是为了你。外婆见我整天郁郁寡欢，问我是在想什么？是不是不太适应香港的生活。可她哪里知道，我已经长大了，心里有扇门悄然打开，让你走了进来，怎么抹也抹不掉。我在心里对你说：没有你的生活呀！一切索然无味。就是外婆做的我最爱吃的饭菜，也总感到涩涩地咽不下去。有一次，外婆担心地问：蕾蕾，你生病了？看你的脸瘦了一圈。我听了忽然委屈得不行，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一甩头跑进自己的房里。外婆跟了进来，摸着我的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说出来，外婆帮你。我知道外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帮到我身边来的，便大声嚷嚷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帮不了我！外婆吃惊地眯缝着眼睛，表情变得是那样地忧郁。后来，外婆又带我去了铜锣湾三大酒店，日资的松坂屋商场，渣旬坊的女人街和食街。但这并没有排遣我的寂寥，我的孤独和我的苦闷。我愿意抛弃这一切奢华奔向你，我甚至希望能像个旧式女人那样，悄声细语伺候你。我说到做到。只是，我知道这不是真实，是一厢情愿，你理解吗？
哦，对了，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情，你猜猜？
前天，外公带我去赛马场买了三百元的赛马彩票。嗬！我撞上了好运，竟赢了五万元。回家的路上，外公告诉我，我生日那天，他要买一辆轿车送给我作礼物。而我呢，只是朝外公苦苦一笑，无味地摇了摇头。是的，外公外婆只能从物质上来哄我开心，但精神上呢？他们显得无能为力。
前天，妈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什么总经理。我们见了一面，他一表人才，很有绅士风度。他对我说：如果我走进他的人生轨道，将视我为他的生命，爱到白头偕老。可我只是对他淡淡一笑，心里想，他哪里知道，在我的人生中，还有一个忘不掉的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彻底地沦为你的爱情俘虏。不过，在这期间，我也常常告诉自己应该忘记你，把自己从苦恋中解脱出来，但真正要用遗忘代替你时，我的心中就充满苦涩和凄凉。太难了！我从中学时起，就做了这不幸的“恋爱中的女人”。也许，我的命运就该如此。
哦，你现在生活得怎样？我相信有她相伴，我也能放心。顺祝你们生活美满！搁笔。
蕾
1986年8月17日
我心潮澎湃地读完这封信。我能体味到孙蕾每一个字都含满了苦涩。我听到了萧瑟的秋风伴着“嘚嘚”的脚步声。是她，孙蕾的足音跫然潜入我的心房。于是一丝隐约的渴望，一缕透明的记忆，一份恬静的感怀，像山谷里清澈的小溪，在我心中缓缓流淌。我的内心在轻轻呼唤：一切都还来得及，用虔诚的忏悔赎回她对你的爱，快给她写信。然而，这萌动的呼唤在我心中只是一瞬间。我攥紧拳头，对着自己的头就是一击，毫不留情地谴责自己说：你真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当孙蕾苦苦恋你的时候，你却用冷漠和孤傲对待她，现在，你失去了李萍的爱情，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你却要回头与孙蕾相爱，你还是个真正的男人吗？快快打消这可耻的念头，如果你身上还流淌着男人的热血，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应该把对孙蕾的爱永藏心中，一切从头再来。
我用颤抖的手把两封信撕成了碎片，将它们抛向窗外。我眼前刹那飘飞起无数缤纷的白色蝴蝶。
不！应该是为我过去的爱情举行葬礼的片片纸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