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馆长,这是三医院开的转院证明,请批一下。”我把转院诊断证明递给管后勤的刘副馆长。
近来,我常常彻夜失眠,精神恍惚,几次,我活动量稍大,眼前就金光四溅,心仿佛要跳出口腔,然后就“噗咚”一下晕倒在地上。而不是像电影里晕倒的人那样,摇摇晃晃瘫软在地上。我的身体十分虚弱,路走快一点,就会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而我的食欲也不好,甜津津的鸭梨,嚼在嘴里像冬瓜一样清淡无味。即便如此,我还是坚强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努力地表演着每一天的细节,挺起胸膛,昂着头颅,承受着来自精神上的重压,而不是像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我常常为自己的坚强所感动。我要挖掘体内的潜力,向极限挑战,绝不能让刘红那帮人看我的笑话,我常常用老馆长的话自勉:千锤百炼才能成钢。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开始腹泻。我当兵曾经有过胃出血,我知道这是胃部出血的结果。上午去对口三医院检查,化验报告单注明强阳性。由于三医院没有病床,主治大夫为我联系到陆军总医院住院治疗。
他接过转院证明书,蹙眉眯眼反复审视,就像考古学家在研究甲骨文。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把转院证明书递给我说:“这恐怕不行吧?”
他四十多岁,身长佝背,细皮嫩肉的瓜子脸镶着鹰钩鼻,卷曲的胡须下是见人三分笑的一张小嘴,特别是那对狡黠的眼睛,永远警觉着周围的一切。他处事圆滑,就像是油缸里捞出来的。
“为什么?”我问。头颅像高山缺氧,眼前迷迷茫茫。
“这你应该清楚,医院不对口。”他从抽屉抠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一对眼珠在镜片里闪烁。
“前几天刘红住进东湖疗养院,难道医院就对口?”我用手帕揩着满脸的虚汗,愤然问。
他用白嫩嫩的手指慢悠悠地叩着桌面,奸笑着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起码现阶段,你是清楚的,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这个字我实在是不敢批。”
“刘副馆长,听你这话,我是应该继续上班喽?”我感到全身的热血直往头上涌,胸口堵得慌,胃部也在剧烈疼痛。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用手一托眼镜,虚伪的脸上布满愁云说,“我也是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你的意思是不签了?”我瞪眼看着他。攥着拳头,侧过身体,如果他敢说不签,我就准备教训他。
“话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绝对。这样吧,我去跟雷馆长请示一下,你等我一会儿。”他把大半截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嘴角堆满笑容,慌慌张张走出办公室。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蛇山。灼热的骄阳蒸发着林中的湿气,弥漫起青草的腥味。我口干舌燥,冷汗一阵阵从额头渗出,感觉全身仿佛被掏空似的。我突然想到死,想到《神曲》地狱冰冻圈里的阴魂:他们浸泡在血水里,脸色发青,牙齿像鹳鸟一样战栗作声。我打了一个寒颤,身体发冷。我在静静等待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样走进阴森森的地府。时间一分一秒走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三次上厕所便血也没见他回来。我万般无奈地拖着沉重的双脚去找他。我走在碎石路上,阳光蒸烤着我的身体,我甚至能闻到身体散发的血腥和馊臭味。我有些飘飘然,双脚又似灌了铅。迎面走来的是工会主席李玉香,瞧她五十岁的人,走路的姿态是那么的优美,脚尖点地轻盈飘然,两手贴胯扑闪翩翩,而我呢?
我的步子更加沉重。
我冷汗涔涔来到雷馆长办公室,刘副馆长和雷馆长正高仰着脖子在喝汽水。汽水瓶里的液体清澈透明,散发着柠檬气味。我感到虚脱的干渴,像电影《上甘岭》坑道里战士那种干渴。
水呀!
刘副馆长见我站在办公室门口,连忙开瓶汽水递给我说:“小夏,我把你的情况跟雷馆长说了,雷馆长同意你转院治疗。雷馆长说陆军总医院条件好,要你好好养病。”说完,他讨好地回头一看雷馆长,脸上表现出谄媚的微笑。
我没有接汽水,只是冷眼看着他那张虚伪的面孔。我真想给他重重一拳,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也没有力量去这么做。我明白什么是生活的万般无奈。
……
“谁送你来的?”一个声音在问我。这声音很亲切,也很好听,像天籁之音。
“我——自——己。”我艰难地嚅动着嘴唇,我感到自己就像风中的残烛,飘忽不定,幽暗闪烁。
“你自己?家里人呢?”这个声音焦急地问。
我半张着嘴,无力说出话来。我感觉很累很累,胸口仿佛塞满了沙土,每呼吸一下都十分困难。
“他一个人是怎么来医院的?简直是拿生命当儿戏!”又一个声音说。
我的眼睛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我很感动她们的对话。拿生命当儿戏!看似责备,实为关爱。而生命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死。对于死,我看得很淡薄。人既有生,也必有死。在部队,我就主动向死神伸过手,被他拒绝了。现在,死神既然再次迈着悠闲的步子在我身边游荡,那么,生死由命,我何求把生的缰绳牵在自己的手中。只是,在这冥冥之中,我听到了天使的声音,我很想看看天使是个什么样子。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天使:弯弯的细眉,晶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花瓣的嘴唇。顿时,我的身体飘然而起,驾着祥云朝天堂飞去。忽然,一股巨大的旋风把我从祥云上吸进一个黑洞。在那黑魆魆的洞中,我感到躯体在飞速向前滑行,洞壁四周不时发出嘈杂的声响,而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束亮光。当我接近这亮光时,看到高高的门楼上,站着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凶煞恶神的阎罗王手拿惊堂木高坐殿上,崔判官横眉冷眼拿着勾魂笔侍立一旁。一股股阴气惨惨地从殿后吹出,太清殿上的杏黄幡“飒飒”作响。我战战兢兢走进鬼门。
“你……你……大胆!白日青天,竟敢闯阎王殿?看你正当年华,轻生厌世是何为?”罗阎王一拍惊堂木斥喝道。
“世道炎凉,与其苟活,不如一死快哉。”我说。
“沉浮人生,亘古不变。一死快哉,可悲可叹!”阎罗王道。
“天理良心,岂容雌黄。而那帮当道者胜似衹侯,他们黑白不分,泾渭不明,使我拳拳之诚无处明辨。死有何惧。”我说。
“辱莫大于宫刑,悲莫痛于伤心。如此沉冤而死,若九牛一毛,招天下人耻笑,故以为罪极含惧而死,岂不悲夫!”罗阎王说。
“可古人云:立名者,行之极也。迄今我深陷囹圄,如之奈何?”我问。
“自从盘古开天地,受辱明传千古者不可胜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赋《离骚》,司马迁受宫刑作《史记》,借古鉴今,岂容私恨无穷,长逝魂魄!”罗阎王说。
“这么说来,人生一世,坎坷一生。忍辱负重,不屈不挠。”我说。
“是也。”阎罗王笑道,“崔判官,他阳寿未尽,孟婆汤一杯。”
我接过崔判官的孟婆汤一饮而尽,刹那,我看见母亲头顶一束光轮,伫立我的面前。我百感交集,一下投入母亲的怀抱,失声痛哭起来。
“余大夫,他哭啦。”
“给他喂点牛奶。”
“他什么也没有?”
“我办公桌上有。”
这声音好耳熟!
不一会,我感到一股甘甜的乳汁送进嘴里,流进胃里,传遍全身。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两张姣好的面孔。她们微张嘴,眼睛里含满了惊喜。
“活过来啦?”她穿着白大褂,脖子上卡着听诊器,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我说,“知道吗?你休克了一天多,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微微对她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