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友情》终于在省级刊物《长江文艺》上发表了,是头版头条,还在封三上刊发了我的生活照。我拿着编辑部寄来的赠刊,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认真地拜读起自己的作品。这是一片黄中泛青的蓬松草坪。我舒坦地躺在草地上,初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我,草地上散发出清新的泥土气息。我拿出《长江文艺》欣赏着,然后翻开封面,细细品味着《友情》里的亲切文字,贪婪地嗅着那淡淡的油墨香味。我读完一遍再读一遍,我仿佛觉得《友情》不是我写的,只感到心中有盛不完的喜悦要往外溢。
啊!原来梦寐以求的事业在艰难跋涉中获得成功是这样地美好!
我就这样在草地上躺着,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夕阳一点一点从我的身上、草坪上慢慢褪去,春风轻轻拂面,略带幽幽的凉意,疏疏的树木,雀跃的鸟儿,窗口的亮光,渐渐地溶入黄昏的朦胧中,我坐起身来。
我本想到李萍那里去,告诉她这一喜讯,但我又决定不去了,我要给她一个更大的惊喜。这个惊喜没过几天就实现了。
星期三上午,我去门房拿报纸,周师傅递给我一张汇款单。我接过一看,是《长江文艺》编辑部寄来的三百二十元稿费。而我每月的工资才五十四元钱,三百二十元钱是我半年的工资。我顿时觉得天地如此开阔,眼前一片光明灿烂。
我迫不及待地等到下班,先去邮局取了钱,然后兴高采烈到武昌商场,在钟表柜上,花二百八十元钱为李萍买了一块手表,一块精致的自动带日历的英纳格女式手表。我知道,她戴的上海牌手表是她父亲的遗物,每天时差好几分钟。我又上服装柜为她买了件上海产的绣花羊毛衫,那是我和她逛武昌商场,她曾羡慕过的山羊牌绣花羊毛衫。我当时要给她买,她嫌四十五元钱太贵没要。现在,我终于用爬格子挣来的稿费,了结了我的心愿,满足了她的愿望。我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一路春风直奔李萍的宿舍。我上她宿舍的楼梯时两级并一级跨着上的,这种心情的激动,就好像我上小学时考了个五分,急于回家告诉父亲,希望得到奖赏一样。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赶快见到李萍,给她一个惊喜。
我来到她的宿舍门前,敲了敲房门,房门“吱呀”地开了。李萍躺在床上,用被角搭着肚子,在读我送给她的《朦胧诗精选》。我带上房门走了进去。
和煦的春风,从敞开的窗口流了进来,轻吻着她散在枕头上的黑发。她的发丝微微波动着,飘散着一种好闻的香味。我坐在她的床边,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她的发丝,黑亮的发丝如流沙般从我手指缝里泻下,又散落在床上,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像一只温顺的猫,安静得令人怜爱。我急于让她知道的惊喜,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下被冲淡了,我似乎忘记了我来的目的。
她让我抚爱了许久,放下手中的书,望我一笑,垂下睫毛,藏起浸在水雾中的眼眸,侧脸枕在我的手掌上,散乱的头发半遮起她的脸颊。
我尽情地享受着这温柔的时刻。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我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将手表在她眼前晃了晃。
“手表,真漂亮!瑞士的。”她一下夺过手表,坐起身,爱不释手反复看着,问道,“给我买的?”
“当然。”我点了点头,又把绣花羊毛衫递给她。
她戴上手表,接过绣花羊毛衫,将脸贴在绣花羊毛衫上,深情地看着我,一连串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理解她的心境,她是被我的行为感动了。而我也受到了她的感动,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用拇指轻轻替她揩着泪水说:“这是用我挣的稿费给你买的。我的创作成功了。我今后还要写好多好多的小说,挣稿费买你喜欢的东西。”
“你—真—好!”她含着眼泪投进我的怀抱。
我将脸贴在她那充满灵性的发丝上,亲吻着她,霎然,我的心里袭来一阵酸楚的苦涩。我们的相爱太沉重了。
晚上,我们从湖北剧场看完电影《野山》出来,沿着蛇山蜿蜒的小路,缓缓朝抱冰堂走去。月悬中天,四野寂静。碎石路旁的灯柱,默默擎着橙黄色的亮光,把山坡上的常青树,无声无息地照亮在夜色里,美不胜收。放眼望去,一幢幢鳞次栉比的楼房,万家灯火通明。
我们来到抱冰堂,周围的景物隐隐约约,假山、石桥、凉亭旁依偎着一对对恋人。我们在抱冰堂小伫一会,又默默地朝前走去。她牵着我的手,将摇曳的身体贴紧我,脚步下得很轻,好像生怕惊破我们的好梦似的。我闻着从她身上飘散着的花露水的香味。我似乎有点晕,那是一种事业上的成功,爱情上的甜美,让我感到酒不醉人人自醉。
“夏——夏——”她说。平时,她称呼我是夏铭,亲昵一点就是铭,而这次却用咏叹调般的声音,又有点像俄国人欢呼时的“呜——啦”!
我偏头看她,她正用蒙娜丽莎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里含着一丝忧伤,一丝感激,一丝让人心颤的柔情。
“爱一个人就会成为一个人。你说,这话对吗?”她问。
“当然。”我回答。
“为什么?”她继续问。
“缺少伴侣,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我说。
“真有那么严重?”她睁大眼睛又问。
“生命的奥秘,第二灵魂就是伴侣。”我曾经读过一本书,上面是这么讲的。
“看来你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她对我耳语道,“这可不好,如果她无法真心去爱你,又怎么能成为你的灵魂呢?”
我觉得她话中有话,心中微微一震,有一种失落或恍惚。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我不会强求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对你也是一样。”我引经据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凝视着我,戏谑地说,“你看问题很透彻,但往往爱走极端,这可不是唯物论者。”
“我缺乏应变,认准的路一意孤行,这是我生活中的败笔。所以,我应该好好地在生活中学会生活。”我承认自己的弱点。
“我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我喜欢。你这个人呀!让人一看就透。你就不能哲学些,而不是对看不惯的事情嫉恶如仇。”她循循善诱。
“我是该好好地学习学习辩论法,可是,本性难改啊!”我解嘲说。
“你改不改自己的个性与我无关。反正我喜欢你。”她把一肩的披发潇洒一甩,挽上我的胳膊,头倚着我的肩,慢悠悠地摇晃着。我仿佛置身在水泊轻舟之中。
“你瞧,我的灵魂又找了回来。”我指着一轮清月讪笑说,“月亮作证。”
“唉哟!真的,月亮好圆,像个灯笼。”她惊讶地叫道,“在这样的月光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很感动,静静地看着她。
“我给你唱一支歌。”她说。
“《十五的月亮》?”我问。
“嗯哼。”她摇着头,模仿电影里的腔调。
“《敖包相会》?”我又说。
“不对——”她拖长音调,妩媚地看着我。
“那——”我无法表现自己的聪明。
她将身体紧紧依偎在我怀里,轻声唱起: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来要交代,
虽然一去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
你不要采。
她的歌声带着很浓的大巴山方音,却是用真情唱的,自然、委婉、深情,像说话似的吐露着心境。我细细品味着歌词的内容,感到里面隐藏着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是一种含蓄的表白?是一种婉言的衷告?是一种情感的泄露?对,就是这样的。我完完全全融入美妙的歌声里:
记着我的心,
记着我的爱,
记着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
我听着听着,感到飘飘欲仙。
一对男女青年,挽着手,窃窃私语迎面走来,在月光的沐浴下,伴随着身影,若即若离地相依而行。
我忽然明白,人原来是无法超越自己的。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看了一下腕上我给她买的手表,扬手在空中晃动着说:“多美的夜,我真想拥抱月亮,和你待到天明。”她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睛深处闪烁着火花。
我举头望明月,心里忽然间笼罩起一片和李萍苦恋的阴影。
“等你的问题搞清楚了,我们就天天这样无忧无虑地看月亮,看着月亮慢慢升起,看着月亮缓缓地落下。”她沉浸在诗情画意的月色里。
“我会努力去做的。”我感到了惆怅,不易摆脱的惆怅。
“不知道你的事情,多久才能搞清楚?”她望着我,紧锁眉头。
“很难说,看刘红的架势,恐怕不是一下子的事。”我回答。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我,声音忧郁。
我仰天长叹!
一片浮云藏起了明月,皎洁的月夜突然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