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武菱腹中绞痛,辗转难眠。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手腕内侧,一条红线忽明忽暗,像小蛇般游走。
腹中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挣扎着想要冲破武菱较小的身躯。
“停下,停..下..”武菱蜷缩成一团,在心里疯狂呐喊,发出之声却弱不可闻,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呜咽着,渴望怜惜。
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一直注视着,更深的疑惑隐藏其中。
过了许久,疼痛终于有所减弱,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披上一件大睡袍,轻手轻脚地来到石桌前,点亮掌灯,托在手中。
仍旧是那本《人间诗歌200年》,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摆放在那儿,封面上除了多了作者二字之外,还是跟原来的一模一样的。武菱想要翻看,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停止了这个想法。
上一次是触碰之后瘫倒在地,这一次,说不定会有更危险的事情发生,毕竟这不是自己的时空啊。
武菱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银狐的位置,只能在白色的帘幕下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想必睡熟了吧。
她托着掌灯,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那梨木门果真不是凡品,开合之间竟然无一丝声响。
夜,静谧,榕树洞前的小掌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武菱柔和的面容成为这苍凉山上唯一的景致了。
来到这里有多久了呢?半个月了吧。
武菱将灯靠近自己的右手腕,那一丝红色的痕迹已经不见了,只有微微发烫的皮肤。
白日里植树道人的一番言语,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自己的身体到底出现了什么异样呢?难道是穿越的副作用?自己不会暴毙而亡吧。
武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要真是如此,别说大仇未报,连仇人的样子还没找到一分一毫。
“哎”,武菱叹了口气,望着小掌灯,竟然发起了呆。
夜空中,几颗零散的星辰散落其上,像造物主偷窥的眼睛,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出现在武菱的肩上,手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堂堂的榕树洞主人,银狐。
小掌灯的光线太暗,让武菱看不清来人的表情,只能试探性地问道,“还没睡?”
银狐从女子的手中接过掌灯,举在二人之间。仔细一看,竟然能发现对方脸颊上闪烁的泪滴。
“你流泪了。”他说。他不是多情的人,自然不会在深夜去擦拭一个女子的眼泪。
武菱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果真有水渍。
目光闪烁,她辩解,“不是眼泪,是雨水,这苍凉山要下雨了。”
说来也巧,天空中竟然真的飘起了毛毛细雨,像一个善良的孩子,掩饰人们的悲伤。
“回屋吧,你是我的房客,我不想你生病,郎中可是很贵的。”说着,银狐不知何时变幻出一把雨伞,举在武菱的头上。
“你为什么要收留我?我不是一个好人,”武菱语气淡漠,仿佛是在评述另一个人。
银狐却咧嘴一笑,说道,“你若是个无趣的好人,我怎么会收留你。我很好奇,让你的家族不惜拼全族之力搏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
武菱也跟着笑出声来,对啊,自己的屋主可不是只平凡的狐狸啊。
“那你呢?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失恋了?我很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诶,回答我啊。”武菱望着银狐的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好笑,难不成这狐狸真的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不成。
“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知道。我是你的屋主,随时可以赶你出去,”银狐冷冷地说。
武菱努力憋着笑,不去想公狐狸和母狐狸的事情,走到藤床边,伸了个懒腰,脑子一晕,很快便倒头睡了过去。
银狐满意地看到武菱嘴边的哈喇子,收回施咒的左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乱世啊,乱世真的要到了吗,师傅?”
修长手指一寸一寸地摸着泛黄的纸张,金色眼眸中,思绪已经翻飞到多年前雷雨轰隆的午后。
银狐的记忆始于那个午后,满身血迹,狼狈不堪的自己,见到了一生中最敬爱,却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
银狐记得那时,他撑着伞,递给自己一个热乎乎的玉米饼,语气温柔,说了一句银狐这辈子也不可能忘却的话,“吃吧,孩子,我带你回家。”之后他被那人带回了家。
当一个人处于极度饥寒之时,对于温饱的记忆尤其深刻。
昏迷了三天,当银狐再次醒来时,床边坐着捡他回来的人,微微发福的身材,脸上长满了雀斑,鼻梁下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头深棕色的鬈发,还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但是在银狐眼中,那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美丽的人。
“孩子,你醒了,来,喝口热的。”说着,一口热汤出现在银狐的面前。
小银狐一把抢过碗,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之后,他双手抱着碗,眼泪如同倒豆子般,倾泻而下,来不及阻止。
胖子急忙拿出手帕,替他擦去眼泪,一边擦,一遍安慰他,“孩子,不要哭了。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银狐摇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那,就先住在这里吧,等你想起来,再做打算。”
于是,银狐就住了下来,胖子待他也极好。只是家里住得太偏,半年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胖子的屋前有一株很大的玉兰树,每到春天,树上便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玉兰花。玉兰树上,挂着两只吊椅,一只是胖子的,另一只,是小银狐的。天晴的时候,胖子总会拉着小银狐到树下念书,一念,就是一两个时辰。一来二去,小银狐便叫胖子“师傅”了。
满树满树的玉兰花下,小银狐问,“师傅,这树活了几年?”
师傅答,“传说已经千千万万年了。”
小银狐问,“师傅,你会帮我找到家吗?”
师傅答,“一定会的,只要师傅活着,就一定会帮小银找到家人。”
小银狐问,“那要是小银的家人不要小银呢?”
师傅答,“那师傅也会一直陪着小银。”
小银狐开心地笑了。
忽然,空中飘起玉兰花雨,纷纷繁繁的花瓣像羽毛一样轻盈,肆意舞蹈。
小银狐惊喜,“师傅,玉兰花好美。”
师傅笑道,“是啊,很美。”
小银狐问,“师傅,你是不是有玉兰的血脉,这方圆几里的大山中,就只有这一株玉兰。”
师傅哈哈大笑,“师傅可没有玉兰这般美。”
小银也觉得不太可能,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转眼间,春去秋来,小银狐已经小住了半年,家人也一直没找到,索性也不去想这些事。
一日,师傅的一位好友来拜访,手里提了一壶酒水,香醇之气四溢,惹得小银狐口水直流。
好友打趣道,“紫玉,你这小徒弟还是个馋猫啊。小子,你要不要来一口。”
小银狐想点头,却被胖子拦住了。胖子没好气地说,“白兰,不要教唆小孩子喝酒。”
之后,胖子和好友在屋内喝酒,而小银狐则被赶到玉兰树下读书。
过了很久,好友才从屋中出来,与胖子依依惜别。
晚上,小银狐问胖子,“师傅,书中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是真的吗?”
胖子温柔一笑,语气却很是狂傲,“放屁,青天要是好上,大家不得天天去上面旅游去,还用得着登山赏景?”
小银狐点点头,很是认同。那时银狐的年岁不大,自觉只要是师傅说的,都是真理。
小银狐问,“师傅,我们家的玉米粉缸为什么总是满的?我也没见你下山买东西呀。”
胖子点点头,说,“难得你小子发现了。到屋后,去把墙上倒数第三行,左数第三列的砖头拿下来。”
小银狐听话地照办了,挪开砖头一看,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色的蚂蚁,每只蚂蚁背上都背着一小点玉米粉。墙的另一侧就放着家里的玉米粉缸。
小银狐好奇地问,“师傅他们在干什么?”
胖子自豪地说,“哈哈哈,我和他们做了个交易,只要他们天天从粮仓给我送粉,我就让他们住在玉兰树下。”
小银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胖子,“师傅,你这是偷东西啊。”
胖子一脸不屑,“这哪算偷,依云镇的粮仓你是没见过,里面摆满了各种谷物蔬果还有肉食,我只拿了一点点的玉米粉,不算偷,不算偷。”
此后,小银狐每日的餐点就是各色的玉米面食和偶尔的新鲜蔬菜,这样的日子下,他竟然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不少。
那一日,银狐被胖子叫出去采野灵芝。两年的时间,当初瘦弱不堪的小孩已经蹿高了不少,小臂上也长出了结实的肌肉。
银狐背着一个柳条小框,熟练地在腐烂的巨木下寻找灵芝,不一会儿,已经收集了小半筐。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从远处看,仿佛闪着金光。少年坚劲有力的小腿在林间飞奔,似一只刚成年的小猎豹,回家的喜悦在脸上展露无遗。
路上,一朵玉兰飘零在少年的肩上。少年停下脚步,欣喜地闻了闻花香,看来又一场春季的玉兰花雨到来了,得赶快回家,好好瞧瞧。少年的脚步更快了,起起落落间,竟已经走了很远。
少年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自家屋顶的袅袅炊烟,兴奋高喊,“师傅,师傅,我回来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红色,是红色的玉兰花雨。
少年呆呆地立在玉兰树下,看着树下胖子浸满鲜血的身体,和远处熊熊燃烧的屋子,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就这么,跪在那里。
红色的玉兰,绽放得极其妖艳,落在少年的头上,肩上,腿上。
少年抱起胖子的尸体,想要嚎啕大哭,却沙哑着声音,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他紧紧地将胖子的脑袋埋在怀中,在死者的耳边轻声呢喃,“师傅,不怕,我在这里,我带你回家。”
忽然,如预言一般,大雨倾盆而下,浇灭了大火,也冲刷掉了漫天满地的红色。
少年一动不动,一直抱着胖子的尸体,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
第二天清晨,少年一双眼睛肿胀通红,闷头在午后挖了一个大坑,缓缓将胖子的尸体放入。
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头,额前冒出了血水,混合雨水和汗水。
少年捧起一块土,轻轻洒落在胖子身上,眼泪突然不争气地奔涌而出。
他朝着苍天喊道,“啊~~苍天,你可看到,我的师傅死了。他死了。死了。”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呜咽。
银狐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师傅的坟填完的。只记得,那天漫天的白玉兰,像两年之前一样,优雅地飘舞,但是那时看来,却是赤裸裸的嘲笑,嘲笑一个人又变成了孤儿,无依无靠。
两天之后,银狐决定离开那伤心之地。他从玉兰树下挖出一个酒坛,放了一只碗在坟头。
“师傅,小时候你不让我喝酒,但是你不知道,我可是狐狸啊,鼻子比谁都灵敏,我早就知道你在玉兰树下埋酒的事情。今天,我可不管你会不会来阻止,这酒,徒弟是一定要和你喝的。”
说着,倒了酒在碗里,庄重地洒在坟头,接着便扬起脑袋,大口大口地喝着。那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都喝不醉。
喝完酒,打包好包袱,就要走时,一群蚂蚁拦住了银狐的去路。
一阵暖流流过银狐的心田,他蹲下身子,温柔地说道,“小黑们,我要走了,以后还会回来看你们的,好好保重。”
但是银狐抬起右脚,蚂蚁堵右脚;抬起左脚,蚂蚁们堵左脚,就是不让他走。
银狐很是无奈,“我可带不走你们所有蚂蚁。”
一小队蚂蚁从大队伍中脱离开来,朝着家里的玉米粉缸爬去。
银狐忽然明白了他们的用意,紧跟上前。
大火中唯一幸存的就是这缸了。
缸外面的盖子已经被烧掉了,里面一团漆黑。
“你们,该不会让我带这些吃食上路吧。”银狐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那一小队蚂蚁却围着缸不肯离去。
银狐最后没法子,伸手在缸中淘了一淘,忽然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外边烤得乌漆墨黑的盒子。他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意外地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巨型蚂蚁,看样子是小黑他们的母亲了。
银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师傅一直在骗自己,蚂蚁们不是自愿往缸里扔粮食的,只是因为他囚禁了他们的母体。
银狐略有歉意地将母虫还给了他们,目送小黑们将母虫搬进玉兰树下的蚂蚁洞中。
这时,他又在盒子里面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躺着一本完好无损的线状书册《人间诗歌200年》。又一次,他湿润了眼眶,呢喃,“师傅”。
翻开一看,里面竟然空无一字。正要合上之际,白色的页面出现了变化,只见上面用秀丽的隶书书写着,“乖徒儿,万万不可为为师报仇。记得,找一个地方,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忘了与为师的这一段孽缘吧,即日起,你便不再是我紫玉的徒弟,我也不是银狐的师傅。你我就当从未遇到过。还有,千万不可去苍凉山,一辈子也不要踏上那里。”
“师傅,师傅,你还活着吗,告诉我,你还活着吗?”银狐冲着书册大喊,却丧气地发现书面上的字迹越来越淡,直至消失,最后竟然就像普通的诗集一般,墨香飘逸,纸张暗黄,除了一首首从未见过的诗歌之外,别无他物。再怎么叫唤,摔打,也不见书面上有一丝动静。
最后看了一眼乌黑一片的家园和雪白的玉兰,少年终于踏上了离乡的旅途。
榕树洞中,烛光摇曳,银狐竟然露出少许的迷茫之色,他合上书册,淡淡叹了一口气,道,“师傅,当年,我没有听你的话,偷偷记了藏酒的位置,喝了酒。现在,我又一次违背你的意愿,你不会怪我吧。师傅,是你捡到的我,教我读书,教我静气。你私自离开,却叫我忘了你,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过,你永远也不会抛弃我的。是你先不遵守约定,我,只是在做你做过的事啊。不是吗。如果可以,再跟我说两句话吧。”
封面上的字,一动不动,一如那日。仿佛那“作者”二字也是他眼花看错的。
“师傅,你是不是在向我传达什么?是不是只要找到作者,我就可以知道,是谁害的你?”银狐不由地握紧了拳头,力气之大,似乎要将自己的手掌生生捏断。
银狐起身,挥手换了一件带有玉兰花式样的睡袍,悄悄地走到武菱身边,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她俏丽的短发,低声细语,“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可以引起书的波澜,你和我师父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倘若你是我的仇家,我定不会让你死得痛快。”
金色的眼眸渐渐笼罩上一层冰霜。
榕树洞外,一如之前,一片风轻云淡,宁静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