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夏晞,恍若隔世。
他像带着满身芒刺的木棉,苍白无力,却唯独剩下那叫人心痛的固执,他非得如约而至,所以此刻,他立在门口,像在欣慰,像在惊喜,虽然他那么那么极力的隐藏。
“夏晞?”一声空来的疑问。他抿抿唇,眼眸里沉沉的一片光,喉咙发紧。她终于耗光了耐性,长久以来,她都不去打听,不去细细过问,虽然她是个那么极致敏感的女孩。可是,有的事情,她问了也不会有结果,她会慢慢知道,但在此之前,他不得不撒谎。
他淡淡嗯了一声。沙哑无力。
她垂下头,眼睛里湿湿的,她既想不顾一切地直扑他怀里,可是她也想知道,这个男孩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总是遥不可及,虽然这么多年,她不管不顾地爱着,可是她不能总是一无所知他何时离开,何时再来。
“夏晞,你····”她哽咽了一声,低声问,“你能伴我一生长久吗?”
突然,满是血渍的手术刀,在他头脑里狠狠一闪。他没料想她会问这一句,所以谎言的第一步他就沦陷了。他不说话,不看她。
她愣愣的,脸颊上****一片。
“夏树···对不起。”
她瞳孔紧缩,那么点点在他背后跳跃的微光都变得扎眼。“你的声音···”她望着他,眼光在他身上疯狂地搜索。果然,她还是一无所知,无能为力。她慢慢蹲下去,蹲在他脚前,怔怔地泪流满面。脑子里忽然回荡起医生曾说的那些,“夏晞有很多东西都需要忌口”的话,还有反反复复的,他说的那声,夏树,对不起,然后一时间,她觉得脑子里很嘈杂,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又突发性耳聋了,第一次就是高考那年,夏晞莫名其妙消失,她焦虑急躁,于是便好几天什么都听不见了。这一次,时隔多年。
夏晞也慢慢蹲下去,把她搂进怀里,他喉结在滚动,他说,“夏树,别哭了。”她抬起头,红红的眼眶里还挂着泪水,声音嘶哑委屈,“我听不见了,夏晞。”
很多情绪在一瞬间崩溃。他搂紧她的手掌,突然变得软绵无力。他在听她断断续续地哭到撕心裂肺,她听不见,所以烦躁不安,愈演愈烈。他少年起就再没流过眼泪,可是当她哭得满身是汗,他手足无措的时候,眼睛里竟然也能渗出如此冰凉,柔软的液体。他侧过脸,热情地亲吻她的唇,她的眉眼,她的脸颊,那些交缠不清的温热液体,在逐渐干透。终于,她抽噎着停止。
对于这个男孩,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算他最后说,我不能伴你一生长久,她心如刀绞,也能无限宽恕。她触碰了爱情,便从此毫无骨气,毫无锋芒,毫无立场···
最终,她还是忘了问,还是一无所知,却爱他心甘情愿。
“夏晞,回去那里吧。这样我会安心。”她蹲在他床沿,清晨的光已经不似盛夏那么耀眼,入秋了,空气里终于有些凉。
他慢慢睁开眼,轻抚她的发,起身,点了下头。窗外起风,他那张精致的脸,在摇曳的片片日光中恍恍惚惚,她木讷地望着他,“夏晞,第一次见你差不多就是这样。真像个来错世界的王子···”
他抿抿唇,想笑。
这是夏晞回来的第二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夏父。他正襟危坐,拧眉问道,“你都知道了。”他点头。那个男人忽然泄气地瘫软下来。“做了手术?”他又点头。然后示意傅叔带走,一旁努力望着他们的夏树。夏父吁了一口气,“夏晞啊,你母亲就是这种病···你也为此恨了我多年,不是我不救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而且当年我已得知这种病是遗传的,我不得不抛弃你母亲,因为我想挽救你啊!”
“什么意思?”他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紊乱的金属音,目光变得毫无焦距,眼前出现那具冰凉的尸体,被人冷酷无情地拖走,“你不会···不会捐赠了吧?”
“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愿。”
“别什么都说是我妈的意愿,反正她都死了,你怎么说都不会有人质疑!全部你想做的事情都可以是她的意愿,是吧,啊?”他奔溃地站起身,朝着他歇斯底里地怒吼。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摇摇欲坠,喉咙像缩得更紧,紧得喘不上气。
“我听说了,你手术后,呼吸道感染,接连发了好几天高烧,现在嗓子已经坏了,别再用力撕扯它了。”他双手合并,抵在额前,“夏晞啊,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他愣住,许久,缓缓坐下去。
“没有哪个父母能看着自己孩子去死,你怎么会理解作为父母的这种心情···”他真的老了,眼角深深浅浅的细纹,浸在浑浊的液体里,显出那些深刻的褶皱,突然变得萧条寂寞,刻骨铭心。
许久,他们不再说话。
夏树站在角落里,泪流满面。她颤抖地握着手机,望着语音翻译出来的那些字句,空格键还在规律地闪烁,她已经转身离去。所以,你果然不能伴我一生长久···
“回家来吧,金院长是当年看护你母亲的主治医生,这么多年来又一直组织团队专门研究着这种病,他对你的病情最熟悉不过。最起码···活着的人要坚定不移地寻找活法。”
他点头。
搬走的这天下午,又是阳光明媚,像搬来这里的天气一样。夏晞只带走两本书,和一本沾满标签的南海地图册。还一意孤行地带上她。
他说,算我固执,算我自私,即便我知道,终将有一天留给你漫长无边的痛苦,有生之年也想留你在身边。
WM的办公室里,墨夏接到一通家里的电话。那个女人欣喜地对他说,“墨夏啊,夏晞搬回来了,今晚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吃饭啊!”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挂了电话。怎么所有的人都用尽心力去疼惜那个男孩?那个男人,这个女人,还有王小树···所以,他非要与他为敌,非要水火不容。
他拿着前段时间刚收购的WM的股权资料,陷入沉思,没理由在短短的时间内,没有缘故地撤出资金。如今又搬回来住了,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还有,他回来了····那王小树呢?
路边昏暗的路灯,荒凉的风,手机铃声还是催促不暇的响着,他坐在车子里抽烟。
“我们先吃吧,先吃吧。”女人朝着他们尴尬地笑,“墨夏有事耽搁了,我们不等他了。”
她一如既往,给夏晞夹菜,也给夏树碗里盛汤。“这姑娘长得真清秀,就是太瘦了,跟夏晞这孩子一样。”她笑,像个慈祥的母亲,“这孩子的耳朵什么时候能好啊,总是听不见心里肯定着急吧。”
“医生说过几天就好了。”夏晞转过脸望她,她左右看看,然后傻笑着问他,“在说什么?”他便摇头,示意她吃饭。
夏父还是不苟言笑,可是他看着眼前的夏晞,突然觉得生死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他能幸福平安地活着,就好。可是,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哐啷一声,墨夏迈着一双长腿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夏树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又忙转头望向夏晞。他们以后要长久地一起生活了,那感觉不安又奇异。
他盯着夏树,目不转睛,可是那个女孩根本不在乎他焦灼的眼光,她正看着那个男孩,求救般地看着他,信任又深情。夏晞伸过去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握紧她。
只有那个女人在不辞辛苦地周旋,添了副碗筷,“这下人都齐了,墨夏快坐上来。”
他闷声不吭,走了过去。
这是一顿最团圆的饭,毕竟彼此最珍爱的人都在这里。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幸福,那些快乐呢?很早就失去年轻飞扬的情绪,因为那么不巧,你我都碰上了各自悲哀的命运。
“呵,还分房间?”墨夏靠在夏树房间的门口,看着她从行李箱里拿出这个和那个,往这个屋子里填满她的气息。那都是她珍藏的回忆吗?她看着那么宠溺又款款深情。
可是,“喂,王小树!”他想把她唤醒过来,她怎么能在他的面前这么表现幸福?
幸福吗?可笑。不过是墨夏自以为是地这么以为。那种不知道哪一天,她跟他回忆就要突然戛然而止的心情,那种把每一天,都当作未来无数个明天,将要回放的电影库存起来的心情,那种不敢对质,还要假装毫不知情的心情···她体味的幸福里都是刺。
偏偏他不理解,偏要横冲直撞,他以为只有自己是最悲哀的人。所以,他理直气壮地走过去,嘲讽她,“喂,王小树,深陷幸福,无法自拔吗?”
她仰头,疑惑地望他。“抱歉,我暂时耳朵听不见。”
他拧着眉,站了许久,也望了她许久。